《日光之下》:一段雪国兄妹的禁恋,她重返少女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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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之下
WisdomTooth
导演:梁鸣
编剧:梁鸣
主演:吕星辰/吴晓亮/王佳佳/王维申
类型:剧情
制片国家/地区:中国大陆
语言:汉语普通话
片长:104分钟
8月22日,北京国际电影节终于开幕。梁鸣自编自导的首部电影长片作品《日光之下》被选入“华语力量”单元,将在电影节期间放映三场。
影片从去年平遥国际电影展出发,途径澳门,随即前往欧洲的鹿特丹与哥德堡,接着于日本大阪放映,在疫情扩散到全球后暂停了电影节之旅,如今世界各地的电影院陆续重新开门,《日光之下》从上海国际电影节开始重启了电影节巡游,之后经过香港,如今来到北京,而影片之后的国内外影展计划也已经排到了年末。
在已经出炉的中英文评价中,有共同的一点非常突出——片中的演员十分出色,几位主演的表演都令人信服。可以说,《日光之下》里的吕星辰、吴晓亮和王佳佳成就了近年来华语银幕上一段罕见而新鲜的三角关系。
吕星辰曾凭借在处女作《郎在对门唱山歌》里的精彩表现获得2011年上海国际电影节的最佳女演员,依旧保持着“少女感”的她在《日光之下》中演绎一个内心敏感的女孩谷溪,她的视角对于影片所在的时空和所讲述的故事最为重要,而她微妙的情绪变化和面部表情会时刻影响着观众对于人物关系的理解。《日光之下》让我们再次看到了她不可小觑的实力,也让大家更加期待她之后会陆续与大众见面的作品,包括《极恶不赦》《故人如梦》《心迷宫·三生路》《猎杀》《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还有《孤星人》,一部在纽约和洛杉矶取景拍摄、汇集三大洲主创团队的科幻片。
吴晓亮因在热播剧《长安十二时辰》中的不俗表现而被大众知晓,他在《日光之下》中饰演哥哥谷亮,他需要同时面对并照顾两个性格迥异但同样重要的女人,一个是由他拉扯大、亲密无间的妹妹谷溪,一个是新出现在他的生活中并给予他爱情和经济支持的庆长。凭藉谷亮一角,吴晓亮在澳门国际影展暨颁奖典礼和刚刚过去的香港国际电影节上收获了两个“最佳男演员”奖。
在《我不是药神》中担当配角的王佳佳,这次有了更加充分的发挥空间,出演介入兄妹俩关系的关键人物“潇洒姐”庆长,这个从韩国回来探望父亲的富家女,为影片注入了十足的能量,也给谷溪和谷亮分别带去了苦恼。另外,参演过《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的王维申出演了冬子一角,同样在《日光之下》里奉献了不同以往的精彩演出。
深焦早在平遥时就对导演梁鸣进行了很详尽的访谈,这次我们采访了片中女主角谷溪的饰演者吕星辰,希望透过演员的讲述来再次发现影片幕前幕后那些值得被分享的瞬间。借此机会,我们也和吕星辰聊聊了她对角色的理解,以及对自己演员生涯的一些想法。
一、从夏天到冬天
在初执导筒前,梁鸣是一位演员。但作为导演的梁鸣并不会给其他演员做示范,他甚至不会提出太多具体的指点,而是跟演员商讨可行的表演方向,尊重演员对角色的想法和理解。一方面,梁鸣选择的演员是他非常了解与信任的,吴晓亮和王佳佳都是梁鸣相处了十几年的好友;另一方面,梁鸣很注重给演员创造舒适的环境,并让大家找到各自舒服的方式去进行表演。
《日光之下》的拍摄地是导演梁鸣的故乡伊春,一个冬天气温在零下二、三十度摇摆的地方。梁鸣明白这里的气候条件对整个摄制组的挑战,特别对演员来说,他们需要抵御寒冷给他们造成的困扰,气温是不讲道理的,但当演员的身体无法正常运转时,表演情绪很难不受影响,所以梁鸣会格外在意拍摄场地的温度条件以及演员的身体状态。“谷亮和谷溪居住的小屋在山坡上,旁边什么都没有,是很凄冷的地方,如果要去那儿拍戏,制片组得提前三个小时去烧炕,如果屋子没被烧暖,人进去几分钟脚就会被冻坏了,”吕星辰回忆道,“有天早上我们到场时炕还没热,导演就说,那等炕热了,我的演员再进来。”
吕星辰还提到,一场四人聚餐的酒桌戏其实拍了两个晚上。虽然最终呈现出的场面热火朝天,火锅冒着的热气和点燃的香烟给整个空间罩上一层雾气,但因为第一晚所有人被冻得感受不到自己的双脚,难以维续良好的工作状态,到了十点导演就喊了收工,制片人还很疑惑为什么不能一天拍完。这场戏最终呈现的效果是非常生动的,无论是欢快起舞的人,还是在桌边默默观察的人,他们的肢体动作和面部表情都自然而丰富。
吕星辰和梁鸣相识于片场,在一部还未上映的电影里搭档演一对夫妻。在剧组时梁鸣给吕星辰发了《日光之下》的剧本,吕星辰起先没有在意,是在梁鸣的催促下她才打开的剧本,结果一口气看完,还因为过于兴奋一晚上没睡着。吕星辰说,剧本所提供的那个年代东北的气息和三个年轻人的感觉是她从来没有在其他剧本里看到过的,她甚至能从文字当中闻到那个地方的味道。
这里的味道包括夏天随风飘散在空气中咸咸的、湿润的海的味道。如今的《日光之下》和她最初看到的一版剧本还是有不小出入的,而最大的变化之一是,故事发生的季节从夏天变成了冬天。开机时间被拖到2018年的10月份底,拍摄计划也不得不跟着改变,许多冬天才会有的细节被逐渐添加到片中,不少场景甚至是即兴出来的。比如一场大雪之后,梁鸣决定不按原计划走,带上主演和摄制组便往山里走。谷亮、谷溪和庆长三个人在赶集后去山上玩、去登高看风景,他们玩雪、相互打闹、彼此观察,在瞭望台看向茫茫林海,各怀心事又相互依靠。这场发生在影片中段、浓缩着三个人复杂情绪变化的戏在剧本中原本竟是不存在的。
二、从庆长到谷溪
吕星辰本来是要演的是庆长。但是梁鸣迟迟找不到谷溪的满意人选,而当某天吕星辰和王佳佳一起出现在梁鸣面前,他突然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搭配。谷溪和庆长显然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角色,吕星辰也会犹豫自己的视觉年龄对于谷溪来说显得有点偏大。考虑到吴晓亮和王佳佳确实比她年长几岁,三个人搭配起来并不勉强,而梁鸣又非常坚持并一直让她放下心理负担,吕星辰这才成了谷溪。
导演的判断是可信的,他片中的谷溪不是成长纪事里常见的早熟女孩,相反,她完全可以是晚熟、对自己的年纪缺乏概念的。生长在边陲小城,在庆长出现前,一直处于与其相依为命的哥哥的保护下,谷溪对生活的变化多少会有所抵触。而两兄妹的前史是被完全模糊化的,这也给了角色们更大的灵活度,让两人间的关系有更多的不确定性和解读空间。但随着第三人的加入,周遭事故的不断发生,收音机里传来外界的新闻,身边人纷纷的议论,都迫使她不得不去寻找她该属于何处,思索她该相信些什么。
近年来华语地区以女性为主角的成长纪事并不罕见,《日光之下》难能可贵之处或许不在于它把悬疑元素融入到故事的搭建之中,而在于它敢于去架设一个“三人行”的结构,去把一位不谙世事的女孩置入复杂的情感漩涡,影片的着力点因此没有局限于个体本身,而在于对人性更为普遍的观察。影片在无限接近一个更加灰色的成人世界,不论性别、阶级、职业,当三位主角以及更多与他们息息相关的人被同时缠绕进一张关系网中,每个人都在与这张庞大的网以及身处其中的自己角力。
很多新导演都会以成长纪事作为其第一部长片的体裁,但他们往往会动用自己亲身的成长经历。相比之下,虽然带着一份乡情回到伊春取景,并朦胧地还原了他印象里八九十年代的东北,但梁鸣没有对往事有更多的留恋。
片中不存在原生家庭,这也让影片与常见的成长纪事有所区别。谷溪面临的抉择与父母无关,哥哥谷亮是她与世界建立联系的唯一通道,当她独享的保护罩被另外一个女人分享时,她是极其矛盾、不知所措的。吕星辰特别喜欢三个人一起去赶集的那场戏,因为那是她饰演的谷溪难得的快乐时光,那时谷溪还没有完全察觉庆长和哥哥已经变得相当亲密。“庆长来自不同的阶级,她有着更好的经济条件,而她的加入让兄妹俩的生活有了不一样的色彩,起初大家似乎都很开心,而庆长也有些像母亲一样关怀谷溪,会专门给她衣服和磁带,”吕星辰这样理解庆长的出现。
但随着谷亮、谷溪和庆长越走越近,其间情感的张力也愈发凸显。通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三个人似乎心照不宣地建立了某种关系的稳态,虽然建立连结是需要花费时间的,但破坏一段关系只需要几分钟、一场戏。少女的情绪是易燃的,亲眼目睹哥哥和庆长亲热后,谷溪最终还是迎来了爆发。
三、日光之下的灵感迸发
东北冬天的阳光是难得的。因为天大概从下午三点就慢慢暗下来了,伊春寒冷的冬天有日光的时间可能不及黑夜持续得久。影片临近结尾,其他人物陆续退场,孤独的谷溪独自坐在小屋的窗边,落日余晖洒进室内,她准备吃苹果,却先用水果刀橇下了自己的牙齿。很难想像这也是一场即兴而成的戏。当时梁鸣觉得光很好,就让吕星辰坐在那儿先削个苹果试试。而吕星辰在削苹果时,她想到谷溪这时牙又该疼了,而她此时正拿着刀,会想要把这颗时不时发作的智齿拿掉。“我那时是这么想的,我心脏疼,我想要转移我的疼痛感。”
导演梁鸣随即响应并采纳了演员的想法。影片开拍时没有定下英文名,有了这个动作之后,影片的英文名才取了这个意象,直译过来也就是“智齿”的意思。“智齿”在东北地方话里又被称为“立事牙”,而这颗萌出后通常会给人带来疼痛却缺乏功能的牙齿,往往会被认作是多余的。这显然是一个巧妙的设计,带来了多义性的解读空间。女性角色自我意识的觉醒总是与她的身体感受相联通的,隐隐作痛的智齿暗示着青春期难以压抑的冲动或情欲,也照应了谷溪在这段三人情感关系中处于“多余之人”的位置。
谷溪的成熟和对自身的掌控最终是通过她毅然地面对生理上的痛苦而传递出来的。当吕星辰提议让角色自己完成拔除智齿,也就是在让谷溪宣示她的“立事”。谷溪真的长大成人了,更重要的是,这是她独立做出的选择。最后一场戏提供了一种真切的痛感,但此时谷溪却显得很麻木。她对自己非常残酷,就像是她自己想要为所发生的一切背责,可实际上她无计可施。
四、重返少女时代
时间回到9年前,在2011年第14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上,吕星辰凭藉《郎在对门唱山歌》里的刘小漾一角拿下了金爵奖最佳女演员,这是她第一次触电。这部影片里刘小漾有一个比较大的年龄跨度,在影片前半段,她是处于高考关头的女高中生,对父亲请来的声乐补习教师暗生情愫,出演该角色时,吕星辰也是在为考学的做着努力,年龄和处境都刚好契合这个阶段的刘小漾;通过一个巧妙的转场,影片来到后半段,刘小漾回到家乡时已大学毕业,她要面临更复杂的人生选择,而这是当时的吕星辰未曾经历过的。此前没有表演经验的吕星辰让大家感到惊喜的地方正在于此,她能如此精准地演绎面临个人情感与职业理想双重挑战的成年刘小漾。但吕星辰并不觉得驾驭一个超越她年纪的角色有太大难度,她认为自己一直是心理比较成熟的人。
反而是谷溪对她更具有挑战性,这个角色需要她回到一个相对单纯和懵懂的少女时期,而在她已经收获了更多人生阅历的时候,去出演谷溪这样一个富有少女气息的角色,会更有难度。金爵奖最佳女演员的头衔没有给吕星辰造成太大的心理负担,得奖之后她踏实地在北京舞蹈学院音乐剧系完成了学业,而对于没有在拿奖之后立即投身演艺圈,吕星辰觉得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因为读书上学还是挺重要的,这个过程失去了反而会更遗憾。”四年音乐剧的训练则让她对肢体的控制、对表演节奏感的掌控都有更深的认识,吕星辰迟疑了片刻,“但很难说,它哪点帮助到你,但它一定是会影响到你的。”
这个奖项带来的鼓励和压力当然一直伴随着她,她也还在积蓄能量,她还有很多拍完的电影和一部重要的电视剧作品等待上映。除了谷溪和刘小漾,吕星辰在《桃源》里与耿乐、齐溪组成三角,饰演爱得坚决又渴望被爱的单亲母亲,她还在未上映的《故人如梦》中搭档王传君,化身一位谜一般的女子,在异域追寻永恒的爱情,这些角色都具有强烈的情感能量,以及需要经历多变的心理活动。
谈及她接演的这些敏感而性格突出的女性角色,吕星辰首先想到的是那些相信她的导演们,她说是他们看到了平时话不多也不张扬的她内在的能量和骨子里有的东西,“这些戏都是他们找到我的,我很感谢他们相信我能演这些非常复杂的人物。演员跟导演的关系就是这样,他相信你,你也就会相信自己。”而在回应这些角色都对演员的情感和体力有颇高要求时,她开始进行自我剖析,“我平时不太会有情绪,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觉得是我的身体想自己储蓄一些能量,因为可能每次演戏都要消耗大量的情绪。”
吕星辰笑着说她挺想演傻白甜,但与此同时,她又提到最新很喜欢看茱丽叶·比诺什出演的电影。她说什么时候能演成《新桥恋人》里面的比诺什那样,她就没有任何遗憾了。再看看比诺什在《新桥恋人》里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一个在绝望之际爱上流浪汉的人,在失明边缘寻求爱情慰借,在破坏秩序和打破常规的过程里释放生命力,很难想像有比影史上还有哪个角色会比这个疯狂又纯粹的女人更要求情感的宣泄和对肢体的极致使用。而如果一个女演员把自己的职业目标定到了这个程度,那么她肯定不会满足于演一个傻白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