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文这件小事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演员谢园,一个并不熟悉的名字,去世了。看到网络上有人发图纪念他,其中一张是他在陈凯歌电影《孩子王》里的剧照,一下子唤起了记忆,原来是他。不久前浙江高考范文闹得沸沸扬扬时,与朋友讨论,我还提起了阿城的名篇《孩子王》里关于写作文的部分。“三王”是阿城的代表作,不知道其他人的口味,对我来说,《孩子王》的触动大于《棋王》和《树王》。后两部当然也好看,阿城笔下的人物和故事很抓人,文辞也古典有味,好看更耐看,属于那种初看觉得有点意思,再看就会不可自拔地喜欢上的作品。老实说,《孩子王》一开始也并非我的心头最爱,初看觉得不如《棋王》《树王》传奇。直到有一次闲翻,猝不及防地被深埋在其中的内核击中——再强的规训也抹不掉人性的因素。
书不在手边,好在电影存在硬盘里,拿出来重温。书和电影当然不同,情节有改动,影像和文字也是不同的表达载体,好在偏爱的部分基本一致。
知青老杆上过高中,劳动的农场学校初三班缺一个语文老师,于是他被选中,得以摆脱日复一日的体力劳动,改做让其他知青艳羡的教书匠。农场学校的物质条件也好不到哪里去,更让老杆纳闷的是,学生们不仅手头没有领到教材,而且上到初三了识的字也并不多。怎么教,是摆在老杆面前的难题。规矩并不是没有,先在黑板上抄好课文,然后教生字,再划分段落,概括中心思想,按部就班就好。作文该怎么写呢?不管什么题目,学生们交上来的作文,都是人民日报社论的翻版,套话和大话而已。毕竟在贫乏的环境中,这是他们仅能接收到的阅读材料。队长的儿子收到来信,既不认识字,内容也读不懂,只能糊弄他爹,将信退回。
抛开教学要求,不理教学套路,老杆布置题目,引导学生们写上学这种身边事,记爸爸这样的身边人。原则只有一个,老老实实写所见所感。识字最多也最认真的王福,从笨拙地句句有我、一逗到底,很快地转变过来,在贫乏时代里的边远乡村,找到了自己的语言。他写父亲,为了讨生活而拼命,因不会说话而被欺负;写自己,想多学知识,早日有文化有能力去改善父亲和家庭的处境;写风景,上学路上有雾,太阳因弥漫的薄雾是白色的。
一场小小的作文实验,触动了学生和老师,也引起了规训体制的警觉,遭到来自教育部门的干预。老杆因此被调离,发落回农场,继续劳动。以后的劳动恐怕要多一层改造的意味。
回到已经降温的高考范文讨论,抛开其中的腐败不谈,一个从阿城当知青的时代延续至今的深层问题依然没有解决,那就是作文究竟该怎么写?写作文以及连带的教作文,不仅仅是个体行为,更是一套规训体制。强势话语经由复杂的策略、直白的教导,无时无刻不在规训一个中学生的大脑和手中的笔。切近的人与事,日常的生活与情感,不仅不被鼓励表达出来,反而是被压制甚至被否定的。《孩子王》中的老杆鼓励学生们老老实实写身边人身边事,就是对这套规训体制的微弱反抗,是“弱者的武器”。只不过弱者对于规训的日常反抗,轻易就能被破灭,因为就像报道中经常用的说辞,“指挥棒”不仅成型,而且固化,与之相违背的后果就是被淘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