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导演拉华加:雨靴,符号性、象征性的期待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首发于“陀螺电影”公众号。@陀螺电影)
在FIRST青年电影展举办期间,我们见到了拉华加,两年前西宁此地的最佳导演奖获得者。
很低调地,他就坐在咖啡厅一隅,背包丢在邻座,电脑放在桌上,自己把自己隐藏到背景里了。
牛仔长裤与灰蓝短衫之间的皮带扣上,镂空刻了一只袋鼠。有点像他那部舒缓克制的电影《旺扎的雨靴》,在长流细水里,突然就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牢牢抓住你。
(注:以下涉及剧透。)
1 创作始末
《旺扎的雨靴》讲的,是一个非常简单而干净的小故事。
小男孩旺扎一直想要一双雨靴,就跟别的小朋友那样,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是求之不得。
才朗东主的同名短篇小说,拉华加念大学时一碰上,潜在的共鸣就涌上心头。“可能小时候特别想得到一个东西,然后一直就得不到,整天就想。”
他那时候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拍个短片。可巧就巧在,专业老师一直希望他能够尽早拍出自己的长片,于是拉华加又动了把故事拉长的想法。
但身兼编剧身份的拉华加面对才四五千字的原著篇幅,很是犯难。“小说和剧本是两个不同的载体。电影是个视觉化的东西,你写的时候,也需要有一个视觉性的东西。小说里面,一句话就概括了前半部电影的很多内容,比如说,旺扎非常想要雨靴,终于有一天,他妈妈给他买了一双。那么,读者是知道他是想要雨靴的,但是电影不行,你得有画面来展开,这是比较难的一个点。”
要往前推进故事,他需要设计出戏剧冲突。
短篇小说里,父亲形象比较模糊,只是个偶尔喝点小酒的慈祥家长,但到了电影,他就变得严肃,成了旺扎的对立面。“父亲是现实的,旺扎是梦想的,这个区别也是我们想在电影里探讨的一个话题,那就把父亲线加强了。这样后续还要再加一些元素,比如说铁皮青蛙,电视内容,还有人物,村长、尼玛……这都是因为共情的需要,故事的需要。这样比起小说,电影就丰富了很多很多。”
电视上总放《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恰好跟旺扎与父亲的关系形成对照。买不买雨靴,想不想下雨,要不要沟通,父子俩的一切都是背反的。而温柔的母亲在这个故事里,承担了连接他们的纽带,“设置这样一个角色,就是想平衡下小朋友的内心”。
而经常出现的电视节目还有藏语配音的《西游记》,特别是车迟国的求雨那集,完全贴合旺扎内心的期盼。藏族人本来就会去朝圣,带有宗教色彩的《西游记》成为四大名著改编电视在藏区流传最广的一部,不足为奇,有趣的地方是,万玛才旦的处女作《静静的嘛呢石》,也出现了《西游记》,而且跟小孩心性产生着强大的关联,就跟《旺扎的雨靴》一样。
种种想法有了,但创作长片剧本对当时的新手拉华加而言,十分不易。要是灵感没到的话,有时候一天也就只能产出一场戏。
终于完成剧本后,他就拿去请教万玛才旦。“毕竟他是非常有经验的编剧、导演,你写完第一稿,肯定得请教他,他也肯定提一些好的建议。”
小说里有防雹师这个角色,万玛才旦的其中一个建议,就是让他去看相关的纪录片来寻找灵感。万玛才旦自己就拍过一部《最后的防雹师》,里面提到木剑是非常重要的道具,这果然成为了拉华加灵感的来源。
2 孩童演员
剧本敲定后,找小演员也需要非常谨慎。主创团队走过很多地方,做了很多备选,最后还是选了比较贴近故事的周拉多杰(饰旺扎)和朋毛样专(饰拉姆),他们都是农区孩子,生活方式与方言都差不多。
不过素人第一次参与电影拍摄,肯定有许多吃力的地方。
“他们在现场的时候比较不适应。刚开始的一场戏,要花费一整天的时间,但是你肯定需要耐心,你不能按大人的要求去要求孩子。然后你要慢慢地调教,慢慢地引导他们进入你自己想要进入的状态,这样慢慢地小朋友就会适应。有时候你要学会跟他们亲近,就会有默契,后续就受益。”
剧本是拉华加写的,他对于人物情感变化的细节,就很知轻重。有一场戏,旺扎坐在门口,旁边放着雨靴,渴望地看着天。这个状态非常微妙,很难用精准的语言去形容,“但是你一定要拿捏,不然的话这个状态是比较失败的。拍那场戏的时候,可能大家都不知道导演为什么很简单的一个镜头要来这么多次,要一直跟演员讲。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其实里面的一些细节变得太大了,你自己看着监视器才能感受到,演员在哪里是不对的。这些都是比较难的地方。”
又有一幕,两个小朋友在路上走,然后拉姆姐姐听到三轮车的声音,就说,我们去看吧,然后旺扎说,我们还是回家吧。“虽然是一句很简单的话,但是你一定要让他感受到这个很失望的情绪,因为他已经试过一次,所以他觉得不太可能,那你要把失望的状态体现出来,这样你这场戏才有意思。”
动作戏同样有许多顾虑,旺扎滑倒的那一段,就不好处理。不过在确保不受伤的前提下,拉华加还是希望他能够真的摔倒,这段戏拍了他十几遍,终于成了。在电影里,他猝不及防跌下的一瞬间,观众都被惊得心疼。
2017年,周拉多杰演好了旺扎,还被FIRST青年电影展提名了最佳演员。第二年八九月,他又在拉华加的儿童片《小鹤卓玛》(暂定名)里担纲主角。拉华加笑说,“比之前默契了很多,轻松了很多,现场有些东西你不需要再那么有耐心地讲,他知道在拍电影,比之前有经验。”这第二部长片,已经在后期制作了。
回到《旺扎的雨靴》,小孩子那种始终求之不得的状态,干净纯粹地引起了观众的共鸣。拉华加回想之前的放映,哪怕是在柏林,国籍、民族不同的人看了,同样如此,“我们提到的雨靴,是一个符号性的、象征性的东西,就像有的小朋友喜欢小狗,却没得到,那就有了共鸣。放到已经理性化的大人身上,就少了小朋友那那样的单纯。”
再揭开电影的一层里子,会发现当中藏了许多消失了或消失中的过往。“很多现代工业的东西,对农民会有一种侵蚀作用。所以影片结尾的时候,两个小朋友在远处跑,弯曲的路上有一辆三轮车开始往村庄走,就象征着这种侵蚀,因为它上次给旺扎带来了铁皮青蛙,然后是雨靴,那这次可能又会带来新的东西。”
拉华加又补了一句,“但是我的心态还是比较中性的,毕竟传统文明终究会被现代工业文明代替。”
3 藏地电影
《旺扎的雨靴》是拉华加的长片处女作,获得第12届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导演奖与北京国际电影节最受注目编剧奖,并入围柏林国际电影节新生代竞赛单元水晶熊奖与香港国际电影节新秀电影竞赛单元火鸟大奖等。
事业开端这一炮,拉华加打响了。
不过能够走到这一步,其实也挺有戏剧性的。
生在青海牧区的拉华加,当大多数同辈早早接棒牧民工作时,他还是一路把书给念了下去。后来,他考上了青海民族大学物理系,但心里怀有电影梦的拉华加,还是决心放弃入学。为了心中的“雨靴”,他到了北京,在藏语民族学校攻下语言关。
拉华加的哥哥也是圈子里的人,正好给他和万玛才旦之间搭了一条线。算下来,也有快十年的光景了。
他听从了万玛才旦系统学习电影的建议,考上北京电影学院继续教育学院导演系。
这位精神导师还会推荐他去很多剧组。在剧组里,一开始他就做导演助理,然后一直做到执行导演等等。再后来,自己尝试拍过好些短片,又在万玛才旦和王学博、杨瑾那边,分别做了《塔洛》《清水里的刀子》《那年八岁》的副导演。
谈起万玛才旦,他总是怀有感激和敬意。“万玛老师跟我,就是忘年交吧,是朋友,也是我的贵人和恩师,那有很多事情就要跟他请教,他肯定也会非常支持我,关照我,给我很多具体意见,譬如说去见投资方,要见谁,先谈什么。”
跟了那么多年,拉华加早已是万玛才旦团队中的一员,这次的《旺扎的雨靴》,就是他们再次合作的电影。
而他们,又是这些年藏族题材行伍中的大将。在拉华加看来,“藏地电影”是个比较合适的概括。
这类电影,让越来越多人清晰地看到了藏族生活。而信仰作为藏族生活的重要部分,“那肯定避不开的,不然可能就不是一个纯粹的东西了”。有这信仰在,藏民呈现出的平和、善良与公允,又构成了藏地电影中丰富的精神层面,尽管大家生活的物质条件不一定丰富。
某种程度上看,藏地电影正好有了一个相对模糊的时间感,这种稳态,反过来又加固了藏地电影的整体特质。虽然说,“放到大的电影市场环境里,接受度相对还是小,就是一个点”,但是它作为国产电影里的一股清流,总是能给人带来一种纯澈的、清净的感觉,终归是难得的精神馈赠。
拉华加说,“我也希望有更多力量支持和关注到这个少数民族电影,然后在不失去原有特点的情况下,能出现不同的题材,更多的面貌。”他下一部作品《特邀演员》,就是要做一些商业化的尝试。
无论是拉华加,还是藏地电影,始终都在未知的道路上前行,可正因有了越来越多元化的电影公司、放映平台与观众群体,他们一概有着无边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