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不同，人生真会有所不同么？

从标题和简介看，我以为这大概是个浪漫悲情的纯爱剧，所以搁置了蛮久也没看。看了之后才发现这剧其实还是蛮现实的，折射出种种对于恋爱、婚姻、生育、疾病、死亡的社会认知。虽然我觉得我看剧生发出来的某些感受，可能只是个人生发出来的感受，而未必是编剧（明面上）的原意，但我确实觉着，这部剧的走向（也许有些人会觉着是崩坏了），如果是不自觉的变成它最后的样子，那么解读上可以是蛮微妙的。

这十集分为两部。第一部里，我最深的感受大概是，一个男性如果不能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他甚至没有做一个居家体贴好男人的勇气和自信，虽然两者之间可以说并无关联。女主北泽尚可以说已经异常冲动而坚定地选择了男主间宫真司（出版过一本小说的原小说家，而今二十年不写作，在搬家公司打工为生），直接跟相亲结识的未婚夫井原侑市坦白，要求取消原定的婚礼，这看起来是一场浪漫不羁的恋爱。但男主却坚持要跟女主分手，直至再次成功出版一本小说（以及女主的前未婚夫、现主治医生还要亲自下场说和）的情况下，才跟女主复合并即刻提出结婚。

第二部承接第一部，讲两人的婚后故事，我们就看到，居家体贴跟世俗成功之间显然是冲突的。男主作为一个小说家，需要安静的创作环境，而且还经常熬夜写作，随着妻子病情的进展和儿子的出世，这种一夫一妻的原子家庭的配置他根本无法做一个bread earner同时还做care giver。但现代社会里，世俗成功为什么还往往被设置成结婚生育的前提呢，也就是为什么“立业”在“成家”之前？以我的理解，父权制社会对男人的世俗成功是有要求的（这是一个男性从“男孩”变成“男人”获得外部社会认可的要素，可概括为”当爹的条件”），所以人们（男性尤其）很容易把这点作为恋爱-婚姻-生育（这三者之间没有必然关系，不过父权制社会一般会认为有）的前提。不过，因为男主已经取得了世俗成功，所以他可以利用人际资源，来实现另一种形式的居家体贴——他的女责任编辑为了他写作无后顾之忧，也为了自己未曾吐露的情意，主动地承担了照顾他妻子儿子的许多事务。当然（利）用女责任编辑来做这些家庭劳动，在观众里想必会引起一些吐槽争议。然而就算没有这位女责任编辑（人脉资源），那么男主也可以用（自己因世俗成功而获得的）金钱资源请一位靠谱护工，可能有些人会觉着后者好接受得多。但在理解剧情的意义上，对我来讲差别并不是很大。其实女主显然可以活得更舒适一些，作为病人的家庭环境也可以改善得更好，因为她自己有5000万的存款，为什么不动用呢？因为第一部里落魄的男主是坚决反对她去动用这笔款项来改善二人生活的，这大概关系到所谓“男人的自尊和面子”问题。而现在还动用，那是对已经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的男主更大的羞辱。

不过第二部里可能更触动我的点是，有时候，人们因为觉着自己获得了对生活的控制感，因而觉着自己具备了结婚生子的条件（如男主）。而另一些时候，人们因为无法获得对于自身生活的控制感，出于失败失能感，也会选择生子，并作为重获控制感的一种方式，毕竟有什么事情能比生育更让人有接近全知全能造物主感觉的呢（我无意指责，但女主最终迈出生子这一步有这方面考虑）。我有的时候会觉着生育是一件在自由主义道德上构成挑战的事情。因为，孩子永远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一个再开明再意识到自己和孩子在将来会是独立个体的父母，也不可能说不对还处于婴儿和幼年期的孩子进行控制和规训。一个孩子从获得生命的时刻开始，ta的脆弱和无能是注定的，ta的自由和力量却需要随着成长来获得，是有条件的。一个孩子来到世间，不可能不感受到恐惧、痛苦和伤害，而ta到底会有多少瞬间觉着幸福、快乐，觉着生命overall是值得的，却是不一定的。我不知道到底决定生育的父母到底是怎么justify自己创造并塑造另一个生命这件事的，我认为这件事不是那么理所当然、毫无争议的——这部分感受总体上跟剧的相关性不太大，剧里男女主的儿子是挺可爱的。不过我是觉着，你很难用“为了孩子好”来justify生育这件事，因为其实真的不一定对孩子好，在最好的期望下，未来也是无可预料的。至于说“为了自己好”或者“为了爱人好”选择生孩子，并且想当然认为孩子生下来长大懂事后也一定会觉着好（or感恩），却没有确认这背后的责任和风险，那未免有点错把自己的自私当作值得标榜的道德了。

关于命运。其实女主的前未婚夫，那位主治医生，纵观全剧，显然是一位有同理心、有责任感的人，而且跟女主也并非没有共同语言。当他坚定了自己的人生选择（以多年丧偶的、女主的母亲为伴侣）后，其实说明他反而不那么在意世俗眼光，或者允许长辈干涉婚育。男主作为小说家，从剧中出现的他处女作里的文字来看，用女主的话说是“奔放又色情”，但实际生活里，却感受不到他真的具有笔下的那种情欲张力。看他和女主的相处，我会想到钱钟书那句话，喜欢吃鸡蛋又何必要认识下蛋的母鸡呢。浪漫与激情既然只能停留在纸上，在现实中如此执着的理由到底是什么呢？如果说跟前未婚夫结婚，不过是按部就班生孩子、过日子，那其实跟男主不也是如此？可能唯一的辩护理由就是爱吧，但纸上得来不过虚构，在现实里爱到底是什么呢？长久的关心、照顾、陪伴，我看这些如果当初女主选择了前未婚夫，细水长流想必也都会有，那么，所谓的爱情在这里，除了一时的感情/情绪激荡（主要来自女主），我们到底还能确认什么呢？

而且这部剧在情节上还有一个很要命的点，就是如果女主不是跟男主分手，遂在失恋中放弃了最佳治疗时间，也许及时参加了前未婚夫主持的新药试验，病情并不会恶化得那么厉害，甚至可以把生活维持在一个不错的状态。也就是说，如果非要串起一条因果链，那可以说跟男主的这份爱不是于得知自己生病的晴天霹雳里拯救了她，而恰恰相反，是加速了她的毁灭。当然啦，生活就像电视剧，大家要想过得下去，就不能掰扯旧账，算得这么清清楚楚，毕竟已经结婚生子是一家人了，一团糊涂就是一团和气了。但最后，女主还是为了不让男主和孩子见到她完全失能后的狼狈（大概更多还是想免于给家人添“麻烦”），选择离家出走，最后一个人死在远离都市的小诊所里。这可能是日本人眼中的感动，我看到的，大约是讽刺。

有一部经典的古典芭蕾舞剧，叫雷蒙达，中世纪十字军东征历史背景。可能国内看过的人不多，因为我印象里都没有什么国外的团来华演出带这部剧。之所以要提到这部芭蕾舞剧，是因为我看电视剧前两集的时候，很明确的想到了女主雷蒙达。一幕中，雷蒙达订婚，未婚夫参加了十字军。二幕中，一个异族萨拉森武士舍命追求她，被赶回的未婚夫在决斗中杀死。三幕，雷蒙达和未婚夫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很多人大概觉着这芭蕾情节相当无趣，我认为那主要是因为他们把雷蒙达当做一个力拒追求的贞洁烈女来理解，这也确实是大多数舞者的刻板演法。但其实我比较欣赏的雷蒙达，舞者是应该在二幕的某几个瞬间，表现出受到充满侵略性和危险气质的异族骑士吸引，乃至产生软弱和动摇情绪的雷蒙达。当然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绝不可能嫁给异族，只是，在表面的厌恶和抗拒中，偷偷夹带一点私下被调动的情欲，在异族骑士被杀死后及时收回，这种短暂的情感越轨，对她之后回归“正常的”天主教贵族grandiose婚姻仪式里，并无实质影响。这部舞剧其实是可以在强限制中表达出一种特别的女性情感主体性意味的，虽然难，虽然有限，但是可能。而开始看电视剧的时候，我以为，也许这是一个现代雷蒙达的故事，雷蒙达在现代是真的可以选择一种她未曾尝试过的冒险爱情，并不需要接受世俗框框，就算痛苦了，失败了，流泪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结果，我发现这位男主并不是那位异族骑士，可能他只有在自己的处女作里像是一位。而女主，也不是雷蒙达，她为了追寻直觉的爱情和为了跟上世俗节奏做出的人生选择，到头来都是结婚生子，不知道又有多大不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