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夫人》:从傲慢的自由派精英,到保守右翼的吊诡话术

这篇剧评可能有剧透
“只有一首歌值得唱,那就是属于你自己的歌。”
“《美国夫人》以其卓越的群戏,塑造了菲利丝·施拉夫利所生活的那个复杂的年代以及她本人沉静的性格和不平凡的生活,凯特·布莱切特为电视史贡献了又一次大师级的表演”,这是北美的影评人们在观看《美国夫人》后得到的共识。毋庸置疑,在首周的三集观影后,我们已经能够确定这部由FX出品、FX on hulu系列的作品,将会是今年艾美奖和明年的金球奖的限定剧各类奖项的宠儿之一。
《美国夫人》由艾美奖得主《广告狂人》的编剧Dahvi Waller执笔并担任制片人,由Anna Boden(《惊奇队长》《亿万》)与Amma Asante(《使女的故事》)等共同执导,由Kris Bowers(《绿皮书》《有色眼镜》)制作配乐,以及包括凯特·布莱切特、罗斯·伯恩、莎拉·保罗森等在内的众星云集的演员阵容,其势头丝毫不亚于三年前横扫艾美奖的《大小谎言》,在美国时间4月15日正式播出后,烂番茄新鲜度为96%,超过了今年播出的绝大多数剧集。
剧集聚焦于20世纪70年代的《平等权利修正案》(Equal Rights Amendment,简称ERA),保守派活动人士Phyllis Schlafly领导了一场让人始料不及的反对ERA的社会运动,使原本全美各州都以为已成定局的ERA未被写入宪法,Phyllis Schlafly领导的反ERA运动的影响深远,以至于彻底改变了70年代女权运动的走向,进而重振了美国政坛的保守派力量,以至于对当今的美国政局亦产生了重要影响。截至2020年,批准ERA的州虽然已经达到了宪法要求的38个州,但是在期限和撤回是否能够作数等问题上仍存在争议,因此是否能够被写入宪法依然未知。《美国夫人》呈现了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以及在那个风云际会的时代的女性力量。

ERA:由盛转衰的第二波女权主义运动*
*该部分不涉及剧集内容,若对相关背景已有了解的读者可以略过。
ERA是美国宪法的一项修正案,旨在保障所有美国公民享有平等的合法权利,试图解决男女两性在离婚、财产、就业和其他事项方面的法律区别,该修正案最初是由艾丽斯·保尔和克丽丝特尔·伊斯曼编写,希望通过修正案禁止性别歧视。ERA于1921年首次在美国国会中被提出,并引发了关于性别平等的意义的讨论;反对修正案的理由主要偏向于传统的性别角色和家庭价值方面,认为修正案通过会认可堕胎、避孕等女性权利,改变女性在家庭的传统角色、扭曲传统家庭价值等。
随着20世纪60年代第二波女权主义的兴起,这个修正案得到了越来越多的跨党派支持,并且被美国国会众议院议员玛撒·格里菲思(D·密歇根)在1971年重新提出后,于10月12日被美国众议院批准。1972年3月22日,平等权利修正案以84票对8票的压倒多数在参议院获得通过,这项将送交各州议会批准的修正案全文如下:
1.合众国与任何州不得以性别为理由否认或剥夺法律规定的平等权利;
2.国会有通过适当立法施行本修正案条款的权力;
3.本修正案将于批准之日的两年之后生效。
到 1973 年初,全国已有 30 个州批准了平等权利修正案(法定需要38个州批准),全国民意测验也屡次表明大多数美国人都支持该修正案,给予美国妇女平等权利似乎已成为大部分美国人所能接受的原则。
然而,自 1973 年起有利的政治形势发生了逆转,平等权利修正案的支持者对其余各州的批准过程失去了控制,修正案在余下各州的批准变得困难重重。1974年有3个州,1975年有 1个州,1977年有1个州——至此共有35个州批准了该修正案。在1978年,国会通过该修正案(每个议院的多数议员), 卡特总统签署了一项联合决议声明,将批准期限延长至1982年6月30日,尽管平等权利修正案的支持者们通过努力使国会把批准期限从原来的1979年延长到1982年,但从1977 年后就再没有一个州批准该案。1982年6月30日,延长后的期限到期,平等权利修正案最终以三州之差而宣告失败。
在80年代以后,受反堕胎运动的影响,共和党在自1980年起采取反堕胎的立场,因此撤回对修正案的支持并致力于反对修正案,自罗纳德·里根之后的历任共和党总统均反对修正案。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ERA可以被视为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女权主义运动由盛转衰的标志,从ERA于1972年在参议院通过到延长期限至1982年后依然未达到38个州通过而宣告失败的这十年,轰轰烈烈的民权运动走向没落,保守派重振政坛,传统家庭价值观重新回潮。ERA的失败与女权运动的衰落是同步的,就其原因学界已有诸多的分析,例如传统父权制的影响、宪法修正的程序、联邦与州政府的权力之争、70年代末强大的保守主义思潮、政党或重要的政治人物反对平等权利修正案、女权主义者的内部分歧、传统女性对法案的反对等等。这些原因我们都已经耳熟能详,而《美国夫人》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在以Metoo运动为代表的新一波女权主义运动兴起的当下,剧集选择了挫败ERA的运动中最重要的保守派人物Phyllis Schlafly为主角,通过她的生活以及她在反ERA运动中的角色来重新思考ERA乃至第二波女权主义运动走向失败的原因,这将有助于我们思考自由派从上个世纪下半叶至今所面临的种种困境,以及在被Phyllis Schlafly改写的美国政局下,自由派和保守派积蓄已久的矛盾具有怎样的历史性,两派内部在过去和当下分别面临的分歧,等等。

共同体的焚毁:走向分裂的自由派精英
在具体介绍《美国夫人》所生动呈现的自由派女权精英内部的矛盾之前,我们依然有必要对六、七十年代主流的各女权主义思潮进行背景性的回顾:第二波妇女运动的浪潮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妇女为争取工作权的斗争;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结合全球的文化革命运动,妇女运动提出诸多激进的主张,要求工作权以及在私人生活领域的性权利,即妇女对身体的支配权,包括人工流产权、性自由的权利等。在第二波女权主义运动中,除了作为第一波女性主义运动理论基础的自由主义女权主义之外,出现了以文化女权主义和激进女权主义为理论基础的女权主义运动。
一是文化女权主义。文化女权主义强调私人领域的变革,代表人物是波伏娃,也被称为存在女权主义;文化女权主义认为对女性的压迫源于父权制,是一整套男性权威系统(知识体系),该系统在性、个人关系和家庭方面尤为明显,即女性在家庭的关怀和照顾劳动通过父权制的文化被漠视或贬低。
二是激进女权主义。激进女权主义强调性即政治,代表人物之一凯特·米利特,她于1970年出版了《性政治》;激进女权主义者认为男权制度借由夸大男女之间生理差异,强化和合理化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支配与附属的关系。费尔斯通出版于1971年的《性的辩证法:女权主义革命案例》系统地叙述了激进女权主义的思想,“性的辩证法”是男性通过性与情感的割裂获得政治优势,女性则因渴求这种结合,而处于不利位置,男人在创造着文化,思考、写作和创造,而女人则被爱情占据了整个身心,用爱情换取安全感。只有废除家庭及其存在的权力关系,女性才能得以解放。1975年苏珊·布朗米勒出版的《违背我们的意愿:男人、女人和强奸》指出性暴力受到文化的宽恕,并被视为男人表现其“男子气概”的手段,强奸是一种“男性意识形态”。1978年,戴利出版《妇科学:激进女权主义的元伦理学》,用“新语汇”来发现和反抗支撑父权制的知识,女性需要通过命名“新语词”进入属于女人的新世界,以此消除父权制的谎言。

在此基础上,让我们回到对《美国夫人》的讨论。剧集选取了五位自由派女权精英,她们分别是:1.格洛丽亚(Gloria Steinem),一位光芒四射的、留着长发、带着标志性的眼镜的女权主义记者,剧集的第二集介绍了Gloria的生活以及她自己的堕胎经历,这也使得她成为这五位主角中争取女性堕胎权的先锋,同时,她巨大的人格魅力和团结各方的能力也使她成为领袖人物的存在;2. 贝拉(Bella Abzug),一位戴着眼镜、身材微胖的女性,她是全国妇女政治核心小组的创办人之一,她在60年代是著名的反战人士,她团结反战的妇女进行罢工,她不仅指责越战是约翰逊总统“为美国人民带来灾难”,还反对进行核武器试验;她在首都华盛顿领导反战示威,支持禁止核武器试验等——从各种方面来说,她都是Schlafly的反面,她是典型的自由主义女权主义者,精通政治谋略,善于在妥协和谈判中为女性争取权利;3.雪莉(Shirley Chisholm),她是美国第一位国会黑人女性议员和黑人女性总统候选人,她在女权主义者里的特殊身份让她成为了为贫穷的底层女性和非裔女性的代言人,她也是全国妇女政治核心小组的创办人之一;4.贝蒂(Betty Friedan),一位穿着随性、大大咧咧的作家,她是自由主义女性主义思想的代表人物之一,剧集在她的角色安排上进行了一定的喜剧化处理,而事实上,她被称为“现代妇女解放运动之母”,著有Schlafly在她在她创立的“美国革命女儿会”(National Defense for the Daughters of the American Revolution)点名批评的书籍《女性的奥秘》,此书被认为是第二波女权主义运动的导火索,她最鲜明的主张是“解放所有家庭主妇”,这句经典名言也出现了第一集结尾全国妇女政治核心小组的庆功会上;5. 吉尔(Jill Ruckelshaus):全国妇女政治核心小组中唯一的共和党人,她是时任美国总统尼克松的支持者,同时也是积极推动女性堕胎权的社会活动家。

如果你恰好也是女权主义者,相信你也曾屡次体验到那种强烈的纠结和深刻的无力感:我们时常幻想着女权主义者是一个团结的为共同目标奋斗的共同体,但是无数的事实仿佛不断提醒着我们,这个共同体是被幻想的,不同女权主义者的诉求存在着诸多的差异,甚至可能形成对立。这种窘迫和分裂的现实同样在剧集中得到体现,单是前两集,全国妇女政治核心小组已经至少发生了三次争吵和数次的意见分歧:在参议院通过ERA后,自由派女权精英们正在办公室中开庆功会,Shirley高兴地说“尼克松也站在我们这边”并感谢了共和党人Jill的帮助,但是Gloria随即嘲讽尼克松的虚伪并和支持尼克松的Jill产生了意见分歧,作家Betty表示“我们的目标是解放所有女性”,要团结一致;而Gloria再次反击她反对在新闻发布会上提及女同性恋的立场……第二次争吵出现在第二集,Gloria得知Betty在演讲中称“Gloria从未参加过有组织的女性解放运动,媒体想要将她炒作为名人,但大家不应该将她视为女权运动的领导”后,她与Betty的关系便陷入僵局,这直接导致了在伊利诺伊州ERA失败之后的争吵:Betty认为那些反对ERA的家庭妇女不可理喻且难以教化,“告诉她们婚姻就是卖淫,离婚赡养费就是战争赔偿,她们怎么就没转变思想呢?” 共和党温和派Jill反驳说“我们不应该使家庭主妇认为我们针对她们”,但是旁边的一位女权律师随即反驳说“我们就是针对家庭主妇”,这直接导致话题的终结。

但是,话题的终结从来都不意味着矛盾的终结,这里直接折射出自由派女权精英的两个重要问题,一个来自内部,一个来自外部:关于是否应当团结家庭妇女,激进女权主义者认为女性应当通过走出家庭、废除家庭及其存在的权力关系,而较为温和的自由派女权主义者则不排除家庭妇女的生活方式,也不应当和家庭妇女对立;同时,对家庭妇女的态度已经为自由派在ERA上的失败埋下祸根,大部分左派民主党女权主义者秉持着精英主义的立场,而忽视了广大家庭妇女的力量,这导致保守派能够以更强大的话语动员力团结各州的家庭妇女以各种或真实或捏造的理由反对ERA的通过,这种立场生动体现在了Gloria对家庭妇女的不屑和讽刺上:
“他们终于为他们的大男子主义找到了最好的障眼法,那就是女人。这些家庭主妇是苟延残喘的父权制最后一口气了,她们被洗脑了,相信如果不按照规矩来,就会失去男人的爱和保护。”
事实上,剧集从一开始便宣称的“与当下政治的关联”最鲜明的就体现在自由派精英的傲慢,这种傲慢从六、七十年代至今几乎没有改变,即使经历了90年代以第三世界的女性、酷儿群体、少数族裔女性领导的第三波女权主义运动,自由派精英依然长期以来忽视了人口基数庞大的保守力量;除此以外,习惯于嘲讽保守派的自由派精英忽视了保守派中崛起的中坚力量——在伊利诺伊州的ERA投票结束后,支持ERA的两位女性资助人正面讽刺Schlafly道:“你说的全是歇斯底里和谎言,你知道宪法的第一要务是什么吗?你究竟有没有法律学位?”她们凭借着更高的学历,以颇具优越感的口吻嘲讽底层群众占大多数的保守派,但是她们未能知道的是,勤奋务实的Schlafly在当天晚上回到家中,便开始向有哈佛大学法学学位的丈夫请教法律辩论的要领,野心勃勃的她已经开始规划未来的反ERA之路。
与ERA的失败极其类似的,2016年的总统大选宣告自由派长期以来奉行的精英主义立场再次破产,在民调均显示希拉里领先于特朗普的背景下,特朗普最终胜选并就任美国总统,这一可怕的事实让自由派几乎无法接受,有消息称许多大学学生与教授在听闻特朗普当选总统后情绪崩溃以至于难以继续课程,甚至不得不停课一周。《美国夫人》为我们展现了这种不愿相信却又真实存在的现实:自由派精英长期以来奉行的身份政治不仅难以改变原本属于保守派的群众的立场,甚至会反过来让身处底层的保守派感到自己的身份被贬损、自身的利益被冒犯被剥夺,这种被压抑的不满和愤怒不断积蓄,最终戳破了自由派精英对理想政治的幻想;于是左右的天平开始倾斜,民粹主义趁势抬头,本就面临严重的内部分裂的自由派变得不堪一击,被幻想的共同体分崩离析,这是ERA的失败和第二波女权运动乃至六七十年代的民权运动走向没落的训诫,但是,历史在四年前再次重演。
陷入窘境的家庭妇女与保守右翼的吊诡话术
如果说对五位自由派女权精英的描写是作为布景,那么Phyllis Schlafly则当之无愧地站立在舞台中央——就像海报上迷人的凯特·布莱切特那样。Schlafly出生于密苏里州,在婚后与毕业于哈佛法学院的丈夫迁居伊利诺伊州,她是一位研究国防和核安全的专家,同时是宪法律师,也是六七十年代最为活跃的保守派社会活动家之一。她是坚定的保守派和狂热的右翼人士,她认为男女两性的薪酬差异并不是问题,女性应当坚持传统的家庭角色,反对同性婚姻合法化(尽管她的大儿子John就是同性恋),反对堕胎合法化等等。

她不仅立场坚定,而且身体力行,她创办了《菲利斯·施拉夫利小报》,并通过其强大的人脉关系动员各州的白人家庭妇女反对ERA和自由派的女权运动,剧集通过一段非常精彩的传统式切割画幅的剪辑展现了Schlafly的亲力亲为——她正戴着眼镜,端正地坐在打字机前,兴致勃勃地写着“菲利斯·施拉夫利小报”,主题为《女性平权法案错在哪里?》,她一个人完成了几百份的小报打印工作,并将这些小报寄给了所有与她搭的上边的家庭妇女;同时,她是“美国革命女儿会”的主席,在例行的会议上,她不仅会提出她对于目前的国际局势和美国应当采取的行动的见解,而且还不断地宣传女性家庭角色和“神圣家庭”的重要性。最值得一提的是,她在得知她所在的伊利诺伊州即将通过ERA时,立刻果断采取行动,她广泛号召伊利诺伊州的家庭妇女,在投票日那一天来到议会大厦门口,并带来了无数的面包和果酱:“做面包的人送给挣面包的人”,她成功地抓住了以男性为议会主要构成人员的心理,重新激活了男性对传统母职和中产阶级家庭的美好幻想,第二集最为精彩的镜头便是支持ERA的女权主义者们和家庭妇女同时来到议会大厅,前者举着标语喊着口号,而后者则微笑着分发面包;前者穿着各式各样的鞋子和五彩斑斓的着装,后者则穿着纯色的经典款高跟鞋和整洁素朴的套装;服装设计师通过新闻照片还原了当时自由派女性和保守派女性的服饰,使剧集呈现出让人惊艳的真实感。
剧集将聚光灯对准Schlafly,但《美国夫人》绝非是部分观众认为的“反女权剧”;恰恰相反,剧集通过对保守派女性精英和传统妇女的生活的呈现,展现出了她们所面临的窘境以及保守右翼话语术的吊诡逻辑。一方面,我们看到举着标语、发着面包的家庭妇女们正在信誓旦旦地反对着ERA,声称ERA的通过对导致女性强制参军、男女混用公共厕所等等,但是她们却能够真切地感觉到被时代抛弃的无力感和长期在家庭中的百无聊赖,例如甚至在Schlafly的朋友们在要求她们打电话告知更多朋友时,她们称“忙着照顾孩子和丈夫,没有时间打电话”,等等;另一方面,她们受到严格的“白人异性恋中产阶级”的社区规则的控制,如果不结婚则将会被视为越轨并被耻笑——或者说她们自己认为会被耻笑,剧集通过Schlafly的妹妹Eleanor来呈现这种窘境:Eleanor已经年过四十,但是仍没有结婚,她是美国革命女儿会中唯一一个尚未结婚的大龄女性;在一天的晚上,她向Schlafly哭诉为何没有人愿意娶她,Schlafly安慰她说她的女儿都会将她视为母亲看待——事实上,如果你是一个自由派的女权主义者,你会为她的话语感到不适,因为即使Eleanor并未结婚并且因此而苦恼,她还是在夸赞Eleanor时将她描述为一个母亲的形象,如果Eleanor本身不是一个传统的保守派女性,她一定会感到被冒犯,但是Eleanor在当时显然没有感到被冒犯,但是在第二天的美国革命女儿会会议上,当眉飞色舞的Schlafly用激烈的言辞讥讽不结婚的自由主义者时,作为未婚女性的她感到了不经意的恶意和无法掩藏的痛苦:
“如果把女性都推到职场上去,女人们就会发现自己在干两份全职工,她们就会又疲劳又不快,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好,最终选择不生孩子,可能这就是自由派的目的,毕竟她们把洛莉亚·斯泰纳姆视作英雄,一个快40却单身无子的女人;但是她那种痛苦可悲,却让她们趋之若鹜,她们想要通过立法来解决自己的生活难题。也许这就是为什么自由派想让我们这些幸福的已婚女性也变得怨气满满,她们想让我们加入这种可笑的姐妹情谊,跟她们一起受苦,因为她们根本找不到愿意娶她们的人。”

这并不是Schlafly众多经典台词的全部,她的智慧和洞察力让她对自由派的弊病和弱点了如指掌,也拥有迅速拉拢己方阵营并成为其同盟的能力,她在美国革命女儿会会议上看到一位抱着女婴的女性,她便借势说如果我们听任ERA在美国畅行无阻地通过,未来当女孩长大成人后就会被送到战场和前线,而男人反而会躲在家里,等等。她还擅长于通过贬低自由派、指出自由派对家庭妇女的偏见来鼓动保守派女性对自己生活方式的认同:
“我并不反对女性成功,我也不反对女性外出工作,那是她们的选择。我反对的是一个小型的精英团体,她们是贬低家庭主妇的东北部当权的自由主义者。女权主义者喜欢说她们致力于选择,但是如果你敢选择做全职妈妈,你肯定是哪里有问题了;如果你没有被奴役感,那么你不是愚蠢,就是无知,你甚至都不能被视为一个人。因为女性解放运动,其实基本上是一种非常消极的生活态度。”
但是,我们不难发现,作为狂热右翼的Schlafly的话语逻辑中实际上存在着诸多吊诡之处,剧集也通过对这些话语“不加评判的展示”来完成了对保守派的批判,例如在电视节目中她曲解ERA的原意,并联想到取消男女分开的厕所等ERA根本没有提及的条例,在幕后,当主持人建议她不要在没有事实依据的情况下夸大其词时,在美苏冷战的背景下,批判苏联是美国自由派和保守派共同默认的最为安全的“政治正确”,她巧妙地使用了一套话语术说服了主持人:
“当列宁在1917年发起革命时,你觉得他会告诉群众‘跟着我们干,你们就会食不果腹,没有审查机构,并在恐惧中度日’吗?才不会,他向民众承诺了和平、土地和面包。现在的《平等权利修正案》只是第一步,然后左派的胆子就会越来越大,开始取消赡养费、儿童抚养费以及寡妇的社会保障金额,在你意识到之前,我们已经生活在女性极权主义的噩梦之中了。”

另外,Schlafly一直声称自己一生从未受到过性别歧视,并且认为当下的社会女性通过奋斗便能实现成功——这不禁让人想起现任美国总统的特朗普在上个世纪臭名昭著的种族主义言论,1989年震惊全美的“中央公园五人案”发生后,特朗普声称应当恢复死刑,他甚至募集资金在报纸和电视上刊登广告要求处死这五名完全无辜的黑人青少年,后来这五名蒙受冤屈的青少年被判定无罪,特朗普在当时甚至说“在当下这个社会,我很愿意成为一个黑人,因为黑人有足够好的教育环境,如果他们自己努力不会有这个结果”,这段令人发指的话被搬上了银幕,去年与《切尔诺贝利》(Chernobyl)同台竞争艾美奖最佳限定剧的《有色眼镜》(When They See Us)便详述了这一案件以及特朗普在其中的角色;Schlafly的逻辑与特朗普的逻辑几乎相同,他们自身作为上流阶级,完全忽视了底层女性和底层少数族裔的苦难和无处不在的不公平,秉持“自身奋斗便能成功”的信条,对真实存在的制度性歧视视而不见。

除了在公共领域吊诡的话语逻辑,Schlafly自身面临的个体处境和她所信奉的右翼保守主义之间存在着肉眼可见的张力。她在国会与男性议员交流自己的观点时,尽管她是知识最丰富的,但是还是被要求代替女秘书进行场记;另外,在她引以为豪的家庭中,她的丈夫实际上才是家庭的核心,她和丈夫的夫妻关系实际建立在一方的忍让之上,第一集中,尽管她表示自己“今天很累”,丈夫还是坚持要发生关系,Schlafly为了让丈夫顺心只能同意;她没有直接收入来源,只能依靠丈夫的工资来实现自己的目标;她攻读硕士学位期间获得法学教授赏识,她自认为自己可以被哈佛法学院录取,但是事实是在她毕业5年后,哈佛法学院才开始招收女性学生。甚至,在她力挺里根成为总统之后,原以为会进入内阁的她接到里根的电话:“我尊重你,但我不能给你这份工作。”无比落寞的Schlafly再次穿上围裙,开始准备她一生中要准备的无数顿晚餐的其中一顿。
在自由派看来,她的家庭内部和她所处的外部环境确实存在着明显的性别不平等和父权制要素,但Schlafly依然口口声声称自己“从未感受到性别歧视”,但是,像她那样的政治和文化精英,绝不会对这些无处不在的不平等没有任何感知,她只能通过一定程度的自欺欺人,来掩盖对自身信仰的动摇和质疑。
《美国夫人》带有“自由派偏见”吗?
在剧集开播之前,我心中一直存在着这个疑问:在左派精英占绝对话语权的好莱坞,以这样一个狂热的右派作为主角,是否会将《美国夫人》拍成一本刻意丑化并讥讽保守派的政治讽刺剧?我并不想为保守派辩护,但是这种疑虑是真实的——前年由亚当·麦凯编剧并执导的获奥斯卡最佳影片提名的《副总统》(Vice)便是这样一部政治讽刺剧,就连导演本人也通过一个非常戏谑的结尾,即一群看完《副总统》的观众开始讨论影片内容,一位保守派观众指责影片带有一种左派的“自由派偏见”(Liberal Bias),随即他和另一位对影片持不同意见的自由派观众开始斗殴的场面,来阐明他拍摄《副总统》的意图以及影片类似于漫画的讽刺性。但是在第一周的三集播出后,我打消了这种疑虑,虽然《美国夫人》确实是由好莱坞左派精英主导创作和拍摄,但是它并不存在那种被右派义正言辞指责和被左派轻松欢快自嘲的“自由派偏见”。

剧集以Schlafly为主角,成功地打造了一个性格复杂、形象丰满的圆形人物,而凯特·布莱切特更是以大师级的表演将Schlafly的智慧、果敢和内心的纠结展示出来。她所信奉并身体力行的传统家庭价值观,在剧中并没有被刻意曲解或矮化,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对孩子的关爱无微不至,甚至在孩子大学毕业后也要求孩子住在家中;在母亲生活上遇到困难时,将母亲接到自己家中来住;她与其他家庭妇女团结一致为她们的政治目标奋斗,我们看到的是一位智慧的、坚强的、具有行动力的女性,尽管我们对她的立场也许并不认同。同时,剧集也展现出她和其他家庭妇女各自在家庭内外面临的困窘,这种困窘是家庭妇女在过去甚至是当下依然普遍遭遇的,剧集也正是通过这种纠结的性别身份体验,在对历史有所反思、对当下的政治有所体认的基础上,呼唤一种新的时代的女权主义运动。
尽管《美国夫人》显得有些“中立”的处理可能既让保守派的观众感到隐隐的不快,又让自由派的观众无法感到过瘾,但是这种拍摄方式终于让我们有机会以一种全景的视角俯瞰这段历史。无论是保守派还是自由派的观众,都能够看到自身阵营的局限,并强化对一种共识的认同——民主社会与宪政精神,无论是反对ERA的保守派,还是作为民权运动主力军的自由派,都默默地对这种能够争取自身权利的公民社会产生认同感。与其说六、七十年代的民权运动改变了美国左右派的政治版图,不如说它重塑并再认了一种美国精神,一种制衡的、民主的、宪政的公民社会理念,或许这才是不带“自由派偏见”的《美国夫人》的最可贵之处。
【参考资料】
[1]《平等权利修正案》维基百科
[2] Phyllis Schlafly维基百科
[3] 李银河.妇女:最漫长的革命[M].北京:中国妇女出版社.2007.
[4] 西蒙娜·德·波伏娃著,陶铁柱译.第二性[M].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
[5] 许卓.美国第二次女权运动中平等权利修正案的失败及其原因[D].吉林:东北师范大学.2006.
[6] 王河江.20世纪60年代美国女权运动研究[D]. 吉林:东北师范大学.2010.
[7] 许卓.试论美国平等权利修正案的曲折历程[J].长春师范大学学报,2007(3):73-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