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届FIRST青年影展最佳纪录片|世外桃源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2019年看过的感触最深的电影，虽然电影里的老板并不是在传销，但是他经营饭店的模式、洗脑的功力以及话术，现实确实随处可见。就在观影后的一个月，我和几个陌生的中年妇女拼车，看样子也蛮有钱的，一上车，张口就是培训和学习，就是对产品的信任。听了半天感觉像是传销，她们是前往湖南长沙学习，并透露做的产品是无限极。我上网一查，果然是做直销的。其实直销就是传销，只不过拿了牌照而已。半佛仙人曾说，万物基于传销，果然，金字塔顶的人想赚钱最快、最疯狂、最洗脑的就是传销模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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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导演拍这个电影的时候有什么故事或者有趣的事情？您会受老板的影响吗？
导演：剪片子的时候会受影响，就是坐那看着看着就进入了他的世界。整理素材大概就持续了两年，年底的时候我实在撑不下去了，就花了一个半月剪了一个样片。
主持人：自己还是要对抗一下那个情绪。导演之前在专访里也说会造成一些心理创伤。
导演：是的。真的很容易陷进去。南方周末的记者到重庆去找那些员工，有的人就直接挂电话，或者说下班打过来，就再也联系不上了。他们会觉得这是他们的耻辱。
主持人：这个老板有哪些话或是观点是触动你的或者觉得还是有道理的。
导演：试着去理解他吧。我们之前也讨论过他信不信（这一套）？我们觉得他是真正的相信这个东西的。因为他成长于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他受到的教育、他经历的社会运动都会影响他的整个人生。他私下里会和我们聊天，就是用mao那一套。
主持人：看这部片子我挺感慨的，有很多词印象很深，比如有员工说：这个外面是一个自由的世界。这里面明明叫世外桃源，可这个世外桃源看起来是这么荒诞，它的荒诞又折射出当下中国的很多问题。有一个镜头是你拍这些年轻人的脸，拍得很清楚。我看到他们的脸充满希望、充满向往，他们不知道自己青春最宝贵的时光在这里面耗费掉了。他们在这里面反映了很多当下年轻人的状态，让我非常感慨。其实有些时候别人给我们画饼、给我们洗脑，我们身处其中，哪怕知道他是在画饼、在洗脑，我们还说这个人洗脑是对的。我们每个人应该警惕，应该有自己的独立思想。
导演：其实我那时候的状态跟那个小胖子（上图）的状态有点像。但他比我陷得深。那时候我刚毕业，一个月一千五干了一年。第二年也是被别人洗脑，跟着做青年电影公社（豆瓣还有青年电影公社的同城活动，地点重庆，时间2013年，估计就是导演说的那个），也没挣到钱。春节过后看到他（张德荣）在网上海聘一千名亲授弟子，一个月一万五至两万元，另有百分之十的分红。我的一个朋友应聘之后对我说是董事长接待的。一个企业的董事长怎么会亲自面试，我觉得有点异常。我朋友说还缺一个摄影师，让我去试一下，我就去应聘了，去了之后经理直接把我的工资调整了。其实我们都一样，网上写的一两万谈的时候就变成八千。相比之前的一千五，我觉得八千也OK，就去了。第一天晚上我就觉得不对劲。一般工作都是朝九晚五嘛，但吃完晚饭就被叫到这个圆桌要求每个人分享一下对花卉大餐的看法。这个东西一下子就触动了我的神经。以前给我做制片的一个学长搞传销，他觉得我挺有领导能力的，就把我叫去合肥给他拉下线。他给我打了一年的电话，一开始用各种理由诱惑我，我也不触动，知道他在搞传销就没理他。2012年毕业前夕，他说我忘恩负义：你的兄弟在搞传销，你应该把我救出来。我觉得应该去了断这个事情，就一个人跑到安徽去了。去的那天就被他带去一对一洗脑，半天下来累得不行，我就在旁边的沙发上睡着了，迷迷糊糊就听到他们在讲：这是一个传销窝子。后来我就想办法跑了。我成长的年代falungong特别猛，动不动就是分享，所以这个词一下子就触动了我。那个时候我就觉得可能是传销吧，但是也没反抗。因为你跟他对着干的话，他肯定会利用那些群体来攻击你。真的是这样的，有些脾气尖锐点的新员工跟他对着干，只要说出一句这个集体不对或不好，一桌子的人全部都会攻击他。
观众1：我想问导演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意识地介入拍这个纪录片的？ 导演：其实我去的第一天晚上，看到他们做钓鱼岛情境的时候就觉得：哇！好棒啊，可以拍了。因为我毕业两年了，一直没拍作品，一直特别想要拍个东西出来。结果看到这么好的东西就想赶紧拍吧。我应该是三月初开始拍的，那个时候没有思路，都是凭感觉，就是有一种预感：这个地方要垮。真的，我看到他们做事情的狂热，包括老板说的东西，我觉得肯定是不可实现的。1992年以前老板做的是传统餐饮，都是靠官方的消费带动的。以前去的人都是非富即贵，也涉及到一些洗钱。
观众2：如果这个餐厅可以持续经营的话，结局会不会就是一个平淡的收尾？ 导演：片尾应该是正能量的：我们经过艰苦的奋斗最后成功了。2017年我去补拍的时候捡到了两个硬盘，里面记录了他们以前的活动。那个时候他们真的就像1984或者希特勒时期，会把每天做的事情拍个片子出来。九几年的时候对那些员工的洗脑是特别成功的，大家也都特别有感情。那些人都是比较底层的，他们在那里有吃有喝也不用干什么，因为他们没法达到董事长的境界，没法理解老板要做的东西，所以他们就是坐在那里玩手机、耗时间。很多人会觉得在里面过得很幸福。17年补拍的时候，还会看到很多人在那怀念。有些人确实通过他传授的东西在社会上得到了发挥。比如有人做了酒店的管理者，向雪松是在中学当老师，有个总监带着这里的模式和菜品去创业，拿到很多天使投资。其实张德荣那一套在社会上真得很有用，很多人跟着他真的挣了很多钱。 观众3：我不知道在座的有没有管理层或者领导？其实我觉得没有对错只是立场不同。我们每个人头顶上都有这样一个老板，一定有人给你画大饼，张德荣只是把所有老板的缺点都放在一个人身上了，所以看起来会比较奇幻。
主持人：这是另一个角度，我想问导演有哪些遗憾？
导演：有一个特别大的遗憾是我没有跟他们到最后。我看到一拨人进来之后希望破灭，就不断地请假，一请假就不回来，人不断地少。确实也有人找他做加盟，但是老板拿不出一套完整的标准，而且情境餐饮真的说不好。我五月底走的，餐厅七月份就倒闭了。那些员工在天涯开了个论坛，每个人都会记录当天发生的事情，这个真得很精彩。老板走之前对他们说：你们要守住这里，等我回来，我出去谋发展了。结果他们真的就拿出自己的钱来经营。最后的那段时间，银行的、高利贷的天天找他们，物业也停水停电，大家都哭得稀里哗啦的，那个场面如果我拍下来会更……还有一天晚上我不在，大家都批评向雪松太自我，结果他特别坚持得住。他有一个动作是在那里打坐然后眼泪就下来了，那个场面也挺令人崩溃的。
观众4：影片当中描写到一些客人用餐的细节，我想知道14年没有崩盘之前，那些客人消费的点是什么？ 导演：当时没有什么客源，很多都是董事长让我们这些员工叫亲戚过来串场子。比如今天有加盟商来考察，晚上就凑个四五桌，看上去很景气。以前的话，很多人是看情境比较有意思或者是宴请外宾，重庆那边有很多中外合资的企业嘛。还有一些确实是消费层次比较高，他们都是很有钱的，很享受的。不是有一个男的在厨房里跳舞嘛，他是做互联网创业的，也是身价几千万的老总，他认为这个东西挺好的。如果光是情境餐饮的话，有些人挺喜欢的。北京国际摄影双年展的时候，很多评委看了片子之后觉得挺有意思的，想去这个地方。
观众5：我想问导演是有意把它做成一个完全封闭的视角吗？因为我作为观众可能对董事长的想法也很感兴趣。
导演：我基本采取的就是观察式的，董事长那边我没法去捕捉，他的生活很多是不让你拍的。我只能观察我不介入。包括他们后面回到这个地方，我根本就不需要去引导他们，我就背着相机跟着他们，他们自然而然就触景生情。你看向雪松他就过去摸这些东西，那个动作我看着挺难受的。
前期拍摄的时候他们是有一些抵触的。他们怕我把拍的这个东西作为证据交给老板。后面我们会聊老板的这个东西有问题，他们会觉得：居然有人跟我一样的想法。因为在圆桌上大家都要表忠心，都是在表演，每个人其实都是在一个孤岛上。那个时候是很恐惧的，内心很崩溃的。有几场批斗，我就拿着摄像机在拍，我手一直抖。因为他们说谁最自我，我觉得我也挺自我的。老板很懂心理学上的东西，他是西南大学文学系毕业的，他把mao那一套研究得很透。他办公室一柜子的书，全是毛选。
观众6：我想问一下菜好吃吗？我看人均很贵，每道菜都有花吗？
导演：就是个噱头。以前很贵，随便一桌就几万。那个时候是商务宴请，不需要自己掏钱的，限制三公消费以后谁掏得起三万啊。所以董事长说要做平民都能消费得起的餐饮，他要转型，号称几万块钱的年夜饭只卖九百九十八。他以前确实挣了钱，有几个亿的。
观众7：我看到这个纪录片里面基本都是您和男同事的对话，女生这块完全没有。
导演：那里面是要肃清男女关系的。除了工作的对话之外，私底下男女之间是不能交流的，说句话都可能会有告密者。其实他们都活在一种恐惧之中，当每个人都是一个个体的时候就觉得好恐怖，但是当我们有一些连接的时候就会发现原来我们是可以报团取暖的。一开始他们很抵触，交流之后他们已经收不住了，就是那种压抑和煎熬——特别想走，但是目标还没有实现，还抱有一些侥幸心理。他们确实有比较底层的，很多都没读完小学，家庭条件很差，这个地方有吃有喝，还有那么大的一个梦想，就还想留下来。后来我一过去他们就对着我讲，我根本就不跟他们说话，他们就一直在讲。每个人都需要一个突破口，我的一个宣泄口可能是通过艺术创作，但他们呢？当然有一些人会觉得这个片子的前段有很多重复。（这里导演停顿了哽咽了）我这还只是拍了他们几十分钟，但是如果不记录下来的话，这个东西就过去了，他们是没有话语权的。
观众8：我觉得老板的情境餐饮是不符合时代的，比如2014年还在讲钓鱼岛或者爱国主义，这些在九十年代是合理的，但在2014年是不合理的。对于员工来说跳这些不正规的舞蹈或者穿这些服装会不会有一些抵触？
导演：员工就算有意见也不敢提。我清楚地记得有个员工要扮日本兵，他特别抵抗，他不想扮演日本人。他们会很抵触的，但是没办法。
观众3：2014年其实是中日关系最低的点，钓鱼岛事件是个热点，他很符合这个时代。而且爱国是很容易触动大家的，他接待的都是一些达官贵人，他很懂的。
导演：老板每天都要看凤凰新闻，他是紧跟时政的。比如二零零几年的时候他就做了一个情境是关于抓捕萨达姆的，他很会利用这种民族性。
观众9：我想问如果这个饭店真的赚钱的话，那么这种狂热是不是就有意义？
导演：我们还有一个编剧老师，他是七十年代的人，懂的比我多。他从一个人类讲故事的角度说，董事长在讲故事，马云在讲故事，人类从远古的山洞里面画图腾都是在讲故事。但这个老板是用了暴力手段，用很不人性、反人类的手法，这个是他的问题。狂热本身是没问题的，但也要警惕这种行为的狂热。
观众10：这个纪录片的镜头很多那些员工的脸，是需要他们本人同意的吗？如果他们同意的话，之前导演有说过这段经历对他们来说可能是耻辱，那他们为什么愿意把这个东西记录下来并且给别人看呢？
导演：我没想过要公映它，我现在拿到的授权只有那个小胖子。他们可能不会这样子看，他们可能会觉得我们那一段奋斗的经历居然还被记录下来了，觉得挺有价值的。
观众11：我想问一下导演的立场。
导演：叙事也是分的，比如商业片的操控叙事，从头到尾都是导演捏着你的脑袋走，我觉得记录片不应该是这样控制观众的思想。我尽量去理解我的拍摄对象，包括老板。有观众说导演的立场不坚定，一会站在老板的角度一会又站在员工的角度。其实这种对比，这种混沌感就是让观众去评判。我没办法去评价我的拍摄对象，我只有去理解他们。我们看完会去打个问号：为什么人会变成这样？我们反抗的时候，老板会在私底下说：你们跟我一样都是被这个社会扭曲的。他说你们每个人都是一样的，他不认为他是最大的问题，每一个人都是被扭曲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