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似土
1 三十岁的时候,他在镇上的一角腐烂。 三十岁的时候,她迷了路,所以才会来到他的镇上。 相识不久的清晨,他们将身体拥抱在一起,寄望于彼此交汇的年华能够随水流而下,在大海深不可测的体内作暗流的融合。 他们不知道,彼此都是两粒尘土,只是因为阳光的照见而昭明了运行的轨迹。 盲目地碰撞盲目地分开,尘土能够拥有的命运,大抵如此。就算交会,充当的也是沙漏里度量流失的道具;就算相像,也局限于沙漏中倾泻的颓萎姿态。 沙漏,是时间。年华如土。 2 二十七岁那年,夏天最闷热的一个夜晚,他被天花板飘落下来的尘土呛到,突兀地醒来。楼上有人走动。狭窄的宿舍里,和他相处整整三年的舍友不安地翻身,仓皇地磨牙,渗出的汗水在草席上无望地洇染。胡渣钻透皮肤而出,令他感觉到腮边的一阵疼痛。蒸蒸而上的热气里,他把自己蜷成一团,因为似乎有什么在这个时候断裂了。 是年,他告别北京,回到乌镇。他的选择得不到任何人的理解。一些人说,这人没出息,在京城混不下去了,就逃回来。是的,没出息,他也这么想,不过,只有他知道:自己不是在京城里混不下去了,而是在岁月中混不下去了。 他开始热衷于和一切衰败的东西打交道。衰败的小镇,衰败的阁楼,衰败的老头,衰败的桥梁和酒坛。每天早晨,他把堆满尘土的古书残页浸润在水里,迎阳光展开,妥帖地裱在洁净的白纸上,同时幻想也能够有人把衰败的自己浸润、展开,拯救到新的空白纸页上。 三十岁来了,他仍在无法挽回地腐烂,脸上年华痕迹渐深,每一条纹理都指向未来,指向更深的衰败。 3 那个迷路的女子出现之前,他也许拥有默默。默默是新鲜的女孩,蔬菜一样脆薄,小刀一般灿烂。当她在镇上的石板路上奔跑起来的时候,就像时间经过。 而后流逝。 令他望见自己的无助。清晨,她蓝色牛仔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发迹还残存昨夜温柔的乳香奔跑进书院,黑白分明地看他,他晃动,阳光漏下来的灰尘全因飘忽而来的晓风,乱了。夜晚脚步声重,她渐渐成熟的身体经灯烛描绘被桥梁接纳又化进粼粼水纹定定地立在他寂寥的剪影当中,他凝住,感到沉重不知所措,察觉奔跑当中沉默的心事。 他幻想和她一块奔跑,就像小时候,不懂岁月人生时那样无忧无虑地跑过;他害怕和她一块奔跑,唯恐因腐烂变得丰厚颓糜的躯干就此散落;他拒绝和她一块奔跑。无人能够模仿时间的脚步,所有妄图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的,最后都停在墓穴里了。 只能被时间经过。风经过叶子,时间经过人,当她用那样一种祈求的眼神等待他从高高的云端施下悲悯的时候,他却卑微地缩下身子,缩进低低的尘土。 4 父亲们都走了,留下一座阴郁的小镇。它有性别:阴。 河水、夜雨、古井和哭泣,都是小镇沉潜的符咒。镇是黑色的,那些土墙抵挡不住无穷无尽的岁月之流的侵蚀,只好选择在黑夜里忘却自己的轮廓。 父亲们已经被遗忘。他们的脸只会偶尔面对一个孩子忧愁的眉间,从乌镇低洄的水流中浮现出来,并且发出浩叹。但那孩子依旧保有着一以贯之的孤独,倔强地跑开——他曾经抚摸饭店中父亲坐过的斑驳长凳,喝下父亲深藏在地窖里的陈年花雕,在春天来的时候挂起父亲一刀一刀刻出的木联,却无法碰触父亲在自己内心留下的伤痛或者快乐,仿佛那样的一切都和死亡的气息相关,告诉他岁月无以名之的残酷。 在南方绵长的雨季和潮湿的冬天,时间的灰尘似乎不再扬起,腿脚生锈的老人蜷在旧棉絮中踉踉跄跄地梦见杨花和少女,孩子在窗玻璃的雾气上画下拒绝长大的容颜。然而雨水浸润了屋顶的黑瓦,滑过石板的青苔,涨起河流。梦中的水声越来越大,他通体冰凉地惊醒,意识到自己依然身处这座阴气氤氲的小镇。 父亲在他心中,依然只是一座坟茔。 5 安静是一座恋人的坟墓,长出波浪一样奇异卷曲的蕨草。 6 他们把脸埋在尘土中。春雨下来,洗刷骨骼。 他们在巷子里长跪哭泣。春雨下来,鞭打脊背。 他们蹲在黑色的瓦顶上失去语言。春雨下来,切割双眼。 春雨不停。他们长霉。 7 醉生。梦死。是两个词。是一坛酒的名字。 是忘记的一种方式。 我们几人能不能坐在都快要被磨光了木纹的门槛上,敲开这酒坛口的红纸,饮尽封存其中的岁月?喝完了,就把一切都忘了。 忘了罢。我们喝掉的只是醉生梦死。知道吗?父亲在你出生那天炮制的一坛女儿红,还好端端藏在酒窖,等开启的那一天呢! 8 那些在心底的足音,越走越远了。长廊的灯光明明暗暗,夜晚的薄雾从临水的木窗渗进来,缓缓浮动,托起比它们更轻更透明的游移和踌躇。 身下的河流,化为粘稠的血液,胶合了白日里飘荡不已的尘埃;整个乌镇就是一颗停止跳动的心脏。他和她的呼吸,不是为了生存的需要,而是出于彼此试探,就像逢缘双桥两侧的路灯,用光晕相互渲染。 若干年后的最后,他们还在提问:我们相爱过吗?她的惨淡和他的颓散给不出答案。回忆的时候,他们在虚空中端详着那个堪称奇妙的夜晚,看自己和那人,布偶一样坐在地板上,一杯水,烟头,微微颤抖的发丝,缩进眼眶里的眼神,无意义的小动作,仿佛错过了什么又仿佛触犯了什么的自责。时间像一个严肃的老人,围绕着他们相对而坐的身影,沉重地踱步,严厉地看着他们。 世上这是冬天。昏黄的灯光下,他和她的幻觉里面有白色的花朵在一点一点优柔地开放,可他们,只是黑黝黝的花枝,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不知所措。一种可能是爱的东西,细雨一般抚过这两个分离的肢体,让他们在黑夜里显得更黑,黑得就像经过了剧烈烧灼的焦木,以证明这个升华之夜曾经存在。 9 静。他收拢手,闭上眼,感觉皮肤慢慢放松缓慢呼吸。看自己内心,那是烟一样的静,火淬在水里的静,大山仰躺晨曦中的静。 仍然是静。一些一直都没有说出的句子在心肺间摩挲。擦肩而过的念头仿佛鸽哨掠过黄昏的天空。出于挽留,他在唇间聚起沙,铸造一座虚幻的城堡。一旦沉默破裂,城堡便会崩溃,沙亦幻化成气,吹拂向另一人。 只能静。静就像弓起的脊背,等序的骨节撑开肌理,那里面有紧张的对峙。 静。院子,阳光,灰尘,纸,水,红砖,笔,铁丝,浆糊,竹夹,书架,书架这端的他,书架那端的她。 眼睛和眼睛的相遇,是静。 10 这是夏天。镇上的青石板路,迎来最好的时节,光滑得像流水的臂弯,滚烫时像默默的脸庞。夜里,他常赤了脚,闭上双眼,轻轻踱过,心里怀着难以形容的安静,天上是灿烂的星空。 有些东西从来不会老,不会变。他看着小镇一日一日陈旧,颜色渐深,却觉得这里一向如此,未来也是如此。那些和蔼的长辈,在清晨的薄雾中弯腰往复,咳嗽着穿过长巷,而他竟也相信他们一向如此,从没有年轻过,不会再衰老。 他自己也不存在变化的可能,也许真是为守候什么,固执了岁月,唯恐守候着的那个人那件物,回来的时候却不识他,令等待成了梦幻空花。 永远都是这么被动。认不出、跟不上别人的沧海桑田,只好天真地保持最初的姿态,像留不住水流的鹅卵石,停不了脚步的青石板。习惯了如此,对自己亦如是。因此,青春经过,年华逝去,他还是站在那里,他还是他,顽固地与时间抗衡。 11 生命里损失的东西,会意料不到地补回。书院里乐观爽朗的老头,夜晚在灯下,翻开皮筋捆扎的信件和照片,一张张抚摸过去的时候,眉间是富足的青春的相思。 生命里得到的东西,会意料不到地失去。夜里他遍遍温习她羚羊一般脆弱的眼神,鸽子一样惊慌的双手,春雨中在窄巷绽放的笑容,白日,登上高台,向南眺望,眼前却只有南山的雾霭迷离,所有关于她的回忆都航行在雾中,没有方向。 “你在等什么?”老头问他。 “你又在等什么?”他问老头。 老头笑了,眼睛像一道正在愈合的伤口。“我在等忘记的那一天。” 他看了看自己心上的伤口,说:“我在等记得的那一天。” 12 回忆玛丽·安 布莱希特 著 黄灿然 译 那是蓝色九月的一天, 我在一株李树的细长阴影下 静静搂着她, 我的情人是这样 苍白和沉默, 仿佛一个不逝的梦。 在我们头上,在夏天明亮的空中, 有一朵云,我的双眼久久凝望它, 它很白,很高,离我们很远, 当我抬起头,发现它不见了。 自那天以后,很多月亮 悄悄移过天空,落下去。 那些李树大概被砍去当柴烧了, 而如果你问,那场恋爱怎么了? 我必须承认,我真的记不起来, 然而我知道你企图说什么。 她的脸是什么样子我已不清楚, 我只知道:那天我吻了它。 至于那个吻,我早已忘记, 但是那朵在空中漂浮的云 我却依然记得,永不会忘记, 它很白,在很高的空中移动。 那些李树可能还在开花, 那个女人可能生了第七个孩子, 然而那朵云只出现了几分钟, 当我抬头,它已不知去向。 13 把寂寞的手心摊开,沿着掌纹旅行,路上是仓皇的流离。 天空云多,白如棉花,可这是夜里,它们像幽灵。 风不知何时止去,植物在夏天打盹的时候蹑足行走,趁着月亮隐匿——它是季节的眼睛。 泥墙中封存着告诉,花坛里埋葬着可能。谢谢所有一切的不作为,让苍穹广漠的心事,饱蘸无言的祭奠。 14 那是身体里的一棵树。 其实他是相信的,每个人身体里都种着一棵树,就像每个人脑袋里都有一片海洋。树把我们的躯干撑大,海洋漫无边际地溢出现实。树是灵魂,海洋是动荡。 很多人说起白发,皮肤,笑纹,松弛的腿脚,越来越多的遗憾和哭泣,湮灭的记忆。树静默在身体里,年轮一圈一圈扩大。青春的时候,我们有枝叶,暮年的时候,枝叶黄了,掉光了,很多黑色的啄木鸟飞来,笃笃地啄着结了疤的躯干。内里的空洞让回声愈发清晰。那是唯一剩下的东西。那时青春的泉水枯竭,内心空守的或许是一大片沼泽地,树的影子投下来,只有剪影,看不见细节。 仍然是树。可以理解,这是木纳的东西,它不会自己发声,完全可以忽视它在体内的存在。在过于繁茂的时节,张扬的枝条简直是要从嘴里、鼻子里、眼睛里探出来,即使你意识不到,有经验的人也能发现那个真实的内在的你是多么急于表现。后来有一天,树终归是渐渐萎缩了,它放弃向外的试探,枝条卷曲起来,不愿意和变动的世界展开对话。偏偏这是你注意到它存在的时候,因为,心里头堵着的感觉多了,总得有个理由吧。再有就是经常一些糟糕的时刻,心被坚硬的树皮蹭破,滴出血来。确实是荒谬的逻辑啊,在它最盛大的时候,你不知道,在它缩小、变得坚硬的时候,它硌着你了,像一粒不大不小的结石。 这是一棵不会灌溉自己的树,它的生长取决于你供给的养分,也许还会被自身的重量压垮。他想告诉她的是,如果有时候,心里面的哀愁已经让你觉得无以承担,不妨向内找到一个被虫子蛀开的树洞,轻声说出自己的秘密,再封存起来,这样真的会好过些。 但他最后还是微笑地看着她,听完了那个掌声和落叶的故事,没有说出那个秘密的消息。 15 可能又一季。苔藓潮湿地吐纳,青石板印上白色鞋印,泥土里生出翠绿的蚯蚓,这时节,他将耳朵贴向胸腔,反过来,倾听海的声音。 海和海洋。海是沉默的所在,茫然地混结。海洋推演世界的逻辑清晰有力,所以没有边际。海无法究竟其深。一些声音摩挲,一些声音敲打,夜晚的星辰漂浮在海的曲线山峦间,偶尔失足坠落渊底。人鱼的尾鳍磷光闪闪,有节奏地拍打大而圆、静止不动的月亮。他只是不能明白那些盘旋的白色阴影是什么……稍纵而逝的念头、腰肢扭动的幻觉、沉静下压的张开的手掌,还是说,一句呜咽划过的尸体? 胸腔内有些疼痛的发言被揉为纸团遗弃在沙滩的砂粒上。他已经默认了这些砂粒彼此孤独的合法性,再大的风都携带不了它们的气味,仿佛……它们就是永远无法完成的一个个企图进入并沉溺于深深海洋的梦,被迫凝结了起来。 能在深深海底做完梦的,是那些沉默的沉船。它们的残骸在时光的锈蚀中淌下和海水一样咸腥的泪水。 其实,是没有塞壬的歌声的。 16 远处的真相,如骇人的废墟,拉近观看,原来却是细小的微尘。河流往南方逶迤而返,小岛的咸腥味自水珠的叹息中传递而来,沉入春雨润泽的红壤。 这年冬天,五十年不遇之寒,镇上雪深没膝。冬至过后的每夜,他将一碗净水放置木窗之外,清晨起来收纳这些冰冻起来的想念。六十个夜晚,六十碗水凝成的梦,待到南风吹拂,捎来远方的消息,才会一点一点化开。可是啊,这些形而上之的冰块,不过是黑夜里晦涩告白的结晶,化开后即使融入春雨潜入土壤,再多的种子因此受惠,因此生长成艳丽的花朵或密集的树林,都是不能再现已经夭折在记忆里的那一个季节了。 在不宜声张的春夜深处,南风越海穿过内陆徐徐而来。他看着碗里成空的这六十个念想,忘记了它们曾经的形态。像一不小心随手关掉的星座,它们用透明的翅翼拂过他充血的双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17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傲慢又绝望地对峙,身处不同时空,一面享受他人的信任,一方面在自己隐秘的世界中徘徊,沉醉于嫉妒,满足于辜负和自责所带来的折磨心灵的快感。这是他的天地,江南春天雨雪的冰冻,石桥黄昏时亮起的灯光,早晨散步时遇见身形缓慢的老人,那个小女孩亮晶晶的眼神以及试图说出什么的青春的嘴唇。那是她的天地,都市,街边转角的咖啡馆,巨大的生日蛋糕,通透的玻璃构筑的房屋,干净得要一遍遍擦拭的家具。他们都在逃避各自爱人的示意,思念各自,各自漫长而迟疑地对峙。 信使已经迷失在路上。也许,那是一个说谎成性的信使,也许,又太过忠厚老实了,被双方互不作为的激情弄得晕头转向,忘了自身的使命。 此时惟愿某种突如其来的变故,来中断这场对峙。这是他和她的共同想法。即使其中一个人死去也好,这样就不会让故事无法收场。于是他们各自诅咒自己,在不得已的时候,也诅咒对方。“我可以让思念变成一个骨灰匣,里面盛着我的骨灰,或者你的骨灰。”梦境里不止一次地设想各种没有痛苦的意外的死亡。身边的人都那么好,这里的生活是本来属于你的正常的生活,这是一个可掌握的现实的世界,显然也无力变更——除了野蛮的外力。若说最强悍的,当然是可以中断一切未来变化的死亡。 他幻想自己死去,和父母葬在一起,她回到小镇,和齐叔带上黄酒和纸钱,到后山凭吊,泪水滴在坟上,浇灌清明时生长起来的蕨草。她看着父亲,嘴里说着些乐观的安慰,却在心头祈祷自己能代替这个生她养她的男人去迎接死亡,这样未婚夫和所有的朋友们都不会发现她秘密的背叛,这样,在远方那个男人的思念里,她会永远存在,就像他的另一个自己那样永远不灭。 就是这样。不能相见的遗憾折磨着他们,但他们无法将轻易就可以实现的相见付诸行动。比死亡更冷的爱冻结了他们的手脚。就是这样,解冻的那天,还遥遥无期。 18 潇洒的少年人,长出了胡子茬;笨蛋的中年人,戴起了眼镜圈;古板的老年人,佩上了鲜花环…… 高楼广厦之间,奇装异服的小孩子们跳啊唱啊。他耳边响起这首歌谣。 踩着黑得发亮的柏油路,像踩着巨兽皮肤;天顶上星星隐没,海水在未知的远方自我否认。他小心翼翼穿过镶满玻璃、彩灯和便利店的城市。 无数次想象自己会在此迷路,到得此处,却发现方向易于掌握。这里自是没有书院,街角僻静处却有她倾诉谈心的咖啡座;这里的山上布满灯火,一个流浪歌手曾对她唱起关于想念的情歌;这里到处都是匆匆行走的步履和席卷灵魂的引擎声,可是他也知道,她刻意静止不动地,让自己驻扎在了某个十字路口。 现在他要通过那一张张布满尘土的脸触摸她的脸,通过一盏盏长于窥探夜色的路灯探究她正在温暖着谁,通过直线和方阵的编制追寻她命运的曲线。错觉她在每一扇黑色的玻璃背后凝望他的无知经过,在每一片破碎的天幕下垂手错过他游移的视线。 这是一座镇对一个城的思念,一种年华对另一种年华的哀悼,他并不寄望奇迹般的相逢,毕竟逢源双桥的微微灯火,在这璀璨都市中委实是过于渺茫了。 注定只能带着空空的口袋空空的思念离开。海边的沙,河边的湿土;孤独的镇,寂寞的城;他和她一样,亦是同一种材料成型,只是这沙这土,飘飘荡荡无有归属,岁月的容器太大,牵牵手一放,许就是多年之后。 19 夜晚像书页一样地翻过去。晨光从绿色布帘漏进来的时候,她收拾好衣物,悄悄拉开抽屉,带走了什么。一如既往,相安无事的一夜。阳光蒸腾着小巷的水迹,雾正在散去,新的一天又向人生摇手告别,面前逐渐变宽的街道,平静得像一无所知的他。 日烦夜烦,岁月籍此存留。她静悄悄地将烦恼的琐屑扫进心底的房间:渡口与晚安曲,青春梦和逝,一些夹杂在酒醉与酒醒间的胡话,温柔的照顾,小小的肢体摩擦,始终缺席的欲望,春困和冬眠,山雨欲来的抑郁。唯独与疯狂与激情无缘——某种致命的疾病正在城市蔓延,而他们不知觉架起的小小世界,却令人遗憾地对此免疫。这小小世界,由沙构成,确实有不可预知的坍塌风险,哪怕最轻的呼吸、最微小的事物,都可能带来破坏。她只能沉默束手,看年华如流沙泻过。 那个最后的夜里他仍然在熟睡。离别时她没有亲吻他。他们尚未有亲吻。尘世中的人生,譬如情欲和性,彼此撕咬纠缠才能验证彼此存在,然而在这些仿佛只有灵魂相依的形而上之日夜里,她惟愿尘世远些,毕竟心中的人世,住着他将要湮灭的自在和洒脱的岁月,暂时交由她留存。 20 小学时上学都需经过巷子。巷子是小镇的肚肠,盘曲迂回,雨天挤满黑色的雨伞,偶尔灵机一动,把自己的伞收了,从大人们的膝盖边绕过去,一丁点都不会淋到。要留意的是脚下的积水。跳过那些临时的砖头,心里头嘀咕,是什么人什么样的好事,这些砖头,一到下雨天,就都出现了呢? 从小巷这头到那头,大约十五分钟。有几个岔路,说不上复杂,反正走熟了。围就巷子的土墙是陌生人的家,那些人家里总有老人和小孩,冬天的时候在拐弯处晒太阳,夏天的时候躲一两棵树下乘凉扇扇子,看来看去,脸熟了。突然消失掉一个老人家,大街上就会有一列长长的白色队伍出现。小镇里的老人们活在小巷子里,死后才会上大街。 墙上的黄泥里嵌满瓦片瓷片碎石块,用手就可掰下,但永远掰不完,好像它们像野草一样,会自个儿生长。巷子里的空地通常长着野草,其间藏有绿蚱蜢,捉了来用线拴住,戏弄过瘾后,也就不知道丢哪儿去了。 那时候做梦会梦见每天都要经过的巷子,一般都跟上学迟到有关。梦里面,巷子变成迷宫,明明路往前延伸,他的脚步却斜地里岔进巷里人家的老宅子。老宅子门前总会有一到两个大水缸,比自己还高,护卫着木门。木门里黑咕隆咚的,本来该有的天井不知为什么不能漏下天光,矮小的竹椅子安静地四足撑在石台阶上,模模糊糊地透出一点绿色,让人隐约瞥见后面的黑色圆桌。这场景令人恐慌,心跳加剧,甚至尿急,急忙就退了出来,回到小巷,可是行进几步,又迷了路,拐进又一个一模一样的怪诞人家,如此反反复复,终于还是迟到了。 后来不经过那条巷子了,它在梦里变得美好起来。通常是晴日,土墙格外明朗鲜艳,巷子里依旧人烟稀少,相较平日里奇怪的是一侧多了些山坡与它连接,而且有小土路蜿蜒而上,本来都隐在巷子里的老宅,如今都解脱了囚禁,化身围着竹篱笆的土屋子,用一种显然是欢迎的姿态迎接梦中人的涉足。风中传来炊烟的味道,看不见人,听得见屋里的一些细语笑声,而梦中的他从不进屋打探,在竹篱笆前兜了兜,也就心满意足地下坡回到巷子里继续愉快的迷失。 无论如何,这巷子里的世界,好像和大街上的世界、外面的世界,总有些不同。在青春的年月里,大街越拓越宽,巷子成为卑微的所在,他很少往里头钻。有时晚自习结束,要送女生回家,穿过巷子,他会感觉到害怕。巷里路灯不明,土墙上一些小小的木头窗格中透出昏黄黯淡的电灯光,想也不用想,就知道里面准有个老人家躺在窄窄的床上看着14寸的黑白电视。一种无以名状的苍老的气息萦绕在巷子中,随着夜雾浮起又落下,仿佛整条巷子就是一位老人奄奄一息的气管,他不过是路过的浮尘。土墙上的瓦片和瓷片也不会生长了,它们被人掰下,土墙就留下不会愈合的伤口,越来越薄,越来越褪去原有的黄,很容易就在黑暗里湮没了轮廓。这是一条扭曲的遗忘之绳,他不愿轻易拾起,担心扯着扯着,会不小心走出一座自己都不舍的迷宫。于是,放置在那里,沉睡在岁月里,自己悄悄地融进大街上的人流,让它安静地躺在小镇温暖的肚腹中,即使它已经无异于可有可无的盲肠。 是她让这条巷子醒来。在遇见那个迷路于小镇的女人,牵着她的手,再次穿行其间的时候,这条巷子,才会醒来。这个熟悉的晨曦,微风扑面,他忍不住奔跑起来,这是多年没有做过的动作了。她的手带着苔藓一样绒绒的摩擦感,完全被动地掌握在她初遇的男子的手中,莫名其妙,也跃跃欲试。小巷的土墙染上了冬日阳光,像再次开放的黄玫瑰,现出梦幻般的半透明质地。这些墙在轻微地呼吸,羞怯地为二人新奇的眼光开放着自身藏匿经年的岁月:嵌在上面的瓦片恢复生长的速度,木格窗户上的小片玻璃明亮剔透,大水缸如尊严的卫士,向他们颔首致意,小竹椅等待吱吱嘎嘎唱起歌来的机会。最奇妙的是,山坡出现了,竹篱笆出现了,小土屋出现了,袅袅的炊烟在晨雾里朝着他们挥手邀请。在他们奔跑上去的时候,他们感觉到一些慈爱的目光正在温柔抚摸着他们的后背,那是从身后土墙的窗格子里透出来的。那是逝者的目光,充满祝福。 21 你知道陆地就是一片辽阔的心地,它比海洋更加空旷而且孤寂无边。当天空开始冷下来的时候,夜晚的灯亮起来,那里漂浮的尘埃堆成数百万人的叹息,而每一声叹息与叹息之间,总是相隔不能交融的恨慕。 你知道海洋就是数千亿水珠紧紧拥抱而成的水域,它被自身的光亮点燃,在有月光的夜晚向陆上发散出宁静的呼唤。大雾升起,仿佛海洋的手足攀上岸边劳碌奔波的游魂,隐去他们的头颅,裸露他们的躯干。他们饱蘸沉默,踌躇游移。 但是你不知道爱情的疆域。爱情也曾经来到你的目光里,孤悬在陆地和海洋之间。它是一个女子迷离的眼神,长满雀斑的容颜,被亚麻布包裹的身体,以及不经世事、无可挽回。 一个灰蒙蒙的早晨,那片疆域在一个人的注视中缓缓展开,比海洋更加潮湿,比陆地更加隔绝。你抚摸着琴键就像抚摸着心灵中最柔软的地方,你弹奏着音符就像弹奏着余下的生命。我们知道,你在88个琴键和7个音符之间留下了那么多的空白。这些空白,才是你心底流出的音乐。 22 当身体里的年轮渐深,对季节的更迭也变得敏感了起来。季节是岁的年轮,岁是生命的年轮。这些与树无关,与我们在时光中的感概有关。 夜深渐凉。夜里可以发现阳台的栏杆愈发的白,凌晨将明为明的状态暧昧了许多,白日像从宿醉中醒来,有点昏昏沉沉地不愿意离开床榻。种植的桂花准备在农历八月之后开出小小的香气。大盆子里的柠檬树,有了3颗果实。它们没有洋柠檬鲜艳漂亮,个个鸡皮鹤发。 城市之中,秋日渐长。异乡的人或许还懂得从这个季节开始计算落叶的数量,我们却只能穿梭在那些完美的蓝色建筑群里,数停栖在心底里的黑色乌鸦。它们铁铸一般凝固成缺乏细节的剪影,但愿不被惊起,万一惊起,漫天漫地都是黑色的翅膀,和没完没了的聒噪。 23 回到老地方。回到那个积满了灰尘的灰色小匣子,肩并着肩躺下去,不说话,阖上眼。让我俩的灵魂破壳而出,到人间游历一趟。寄生别的躯体,换上别的衣裳,换过别的脸庞,躺在别人的身畔。我们会爱彼此,更久一点。 24 回到镇上,先经过一座短桥,河中有小洲,其上有茂草,岸的两面桃树盛开,河滩曲折将花树带向远方,鸟鸣悦耳,叽叽喳喳互诉归巢的欢欣。这夕阳下的种种小事物小生灵在黑夜到来前热闹地展示着生之盎然,对光华的转瞬寂灭仿佛不以为然,又似负隅顽抗。
过了桥,光阴也就加快,天空由深蓝而黑。土墙在黑暗里消失了轮廓,那些刚才还齐奏着的其他生物的声息,像窗玻璃上的灰尘,被一块湿布平滑地抹去了。人的声响起来。在巷子中窸窸窣窣,很细微,动静却大:门户里漏出的灯光,把碗筷碰撞的叮叮当当声、老人的咳嗽声、孩子甩着弹弓的噼噼啪啪声、夫妻间前言不搭后语的闲聊声,都给纷纷地递了出来。它们从耳膜传导到颅内深处的刮擦感,令他回忆起当年那个少年。少年坐在剃头铺子里,第一次掏耳朵,对于镇上这个几近于成人礼的仪式,充满期待,又畏惧不已。剃头匠三下五除二刮去了他初生的胡渣,长刀的窄刃在麂皮上蹭几下收进布搭子,抽出那把比柳叶儿还要轻还要薄的小剑,左手使了点劲,按住他已经被刮成青瓢葫芦的脑门,右手虎口搭住他的下颚,轻轻动了动手指,笑着说:开始喽!
然后他的人生就开始奔跑。像所有的少年那样,经历过迷恋、反叛、出逃,跑向青年。像所有的青年那样经历过迷惘、打拼、恋爱、婚姻,跑向中年。像所有中年那样经历迷乱、停滞、妥协、反省和悔悟,跑向未知。命运的翅翼巨大无边,双眼无从捕捉,只能用耳朵感知。它们掠过天空的声音在人生的某些重要时刻如闷雷滚滚,而他也便步履不停,向前方天际积淀的阴云追逐而去。那里层层叠叠的铅灰色脸孔背后漏出几缕光芒,有如神启,终于引导他归回这座当年决意远离、曾以为再也不会再见的小镇。
四野岑寂,风包裹着远方城市的消息越过山脉与河流,在淡淡的月光下化为扬尘,令他看见。他明白这是一种暗示,暗示这镇子已然死去,现在所有声息与听闻都是虚相,在旷野中形同荒冢。事实上他已注意到,墙上土灰剥落,脚底碎石割足,屋瓦倾颓,木廊杆腐朽,各家门扉紧闭,叩击不应。最后连灯光都熄去,眼前昏黑,只有声音。人墟里那些林林总总的响动,还在轻声细语地诉说这个人间依旧活着:一个女人在床榻间对着睡着的男人耳语,狗在院子里舔舐着树皮,老人的梦话贴在木头窗棂上徘徊不去,水晃动着大缸,菜地里的脚印在一寸寸地自发移动,那个孩子还蜷缩着身体在床沿啜泣。吱呀一声叹息,有一扇门终于可以被推开,面前一片敞开的却是野旷天低。
他的耳朵里流淌着金属的味道。剃头匠小心而又老道地摩擦着他左耳耳膜,这个重复的动作几乎令他幸福。他的舌尖泛出了甜味,想象出一盏在耳洞深处氤氲温暖的灯火。那个柔软温厚的大手侧压着他的头颅,像命运那样肯定,不容置疑。他静止了一夜,右耳贴着酒店松软的枕头,在堆积的纤维深处,听见雷声滚过梦之旷野。
25
雨摩挲着玻璃窗,如嘴唇在身体上探寻。第一只鸟儿醒于凌晨三点四十二分。在巢里,它感觉到了春末的寒意,于是发出微弱的抱怨。这时天空的苦役刚刚开始。夜里被星空驱散的阴云,重新聚集,带来雨水和雾气。他披衣出门,手背和青石板一般冰凉,手心里残留着屋子里氤氲了一晚的气息。那个梦还是被握在掌心,像一个睡眼惺忪的孩子,还没清醒过来,就被牵到了街上。
一些早起的影子,撑着黑色的伞,在双桥那边晃动。除了鸟叫,四下无声。流水也无声。过了桥就是山路。泥地已被一夜的细雨淋得松软,每踩一步都会挤出浑黄的泡泡。树渐渐密集起来,终于在清晨五点二十分的时候,阻断了雨。
静静站在她的坟前,点燃一支烟。想坐下来,可泥土太湿润,犹豫了一会,只好蹲着。这是十多年之后他第一次在心里面念起她的名字。但不是墓碑上的那三个字。他有她的另一个名字。
气温非常低,而且天空再度转为昏暗。他莫名地感觉很超然,麻木无动于衷。这只是一个迟到的仪式,他告诉自己。坟不大,隆起如昔日她平卧时的乳房,其上水泥光洁,显然被镇上最好的泥水匠精心涂抹过。绿草从树林的边缘蔓延过来,渐次稀疏,在水泥的弧形边缘止住了脚步。墓碑按习俗设了木制,黑漆剥落,金字倒是如新,映在眼中,散发着陌生的气息。
最后一次知道她的消息,是她迁离北方,回到这座小镇。“像很多年前就丢失了孩子的母亲那样,阴郁不平的一个小镇。”这是她对于故乡的形容。那时还在全心爱恋、有着意志和愿望要了解她一切生命的他,试图一一想象她成长起来的样子,常常央着她说了很多镇上的事物细节,可这次一来,全都无法对上号:树不是高大的水杉和榉木,反以低矮的桃木、李树为主;屋宇多为砖石,可高达三层,连缀绵延,而非矮小精致的木构;墙倒是如其所说,是土墙,其上嵌有瓦片,却结实紧密,不能用手随意抠下;溪流两条,并无交汇,而是相安无事,平行地穿越镇的东西两面,东桥和西桥也就各自为政,并不相亲。究竟是时光变迁,物是人非,还是本来如此,她对他描摹的只是一种想象的记忆?无论如何,都不重要了。无论如何,这里的风物确切无疑地,孕育了那个一生不能随遇而安、始终都在出逃的女孩。她在将其作为人生第一个逃离的对象的同时,也重建了它的形象,并于盛年之后,回到这个她一再虚拟的天地中迎接死亡。
雨云倏忽倾盆而下,终于淹没晨曦。这刻像黄昏一样颓唐消沉,仿佛将黑夜又将被召回。他循着她说过的那些亦真亦幻的话语,试图恢复她在记忆里柔软的模样,可面前冰冷的墓茔否定了一切。它在淡下来的薄雾中光影闪烁。碑上那个名字,被蜿蜒而下的水流冲刷得越来越模糊。显然这不是她。像说出祭语一般,他在心里面呼唤着那个只属于他的名字,强行用那些她曾经告诉他的,所有那些高大的乔木、温柔的木头屋子,以及饼干一样松脆可口的土墙,河流交汇处不由自主芳草萋萋的小洲,可供恋人遥遥相望的双桥,以所有流逝时光的名义,要构筑出一片只属于他们的天地。然而一切土崩瓦解。这时他意识到,自己从未拥有那个女孩。他只是拥有了她的幻想。
26
每次说起南方,我都看自己的足尖:在这里,南方。
亲爱的,这并不是一个文字游戏。和一个飘着雪的头颅相处,我的南方,湿润,冷,被生长的草轻微地顶着。
我们的身体是一个旋转着的四季,热恋划分了维度。放平的时候,心就上浮,这时南方的脂肪沉没在床单的北部,等待有人把它翻过来,像一块煎饼,在早上的平底锅里,加了牛油和盐,烙得金黄。
有人说,爱不识地理,不懂边界。他是对的:生活不辨方向,哪里都是远方。从星期一到星期天,日子沉默着一路向南,每天的西边都有一个夕阳落下,东边都有日出,我把胳膊竖在中午十二点钟的巴士后排,托着下巴,想念那个昨晚搭乘北上列车的女孩。
临走的时候,她叫醒了我,用一根发丝召唤来了雨。那么多的雨水,渐渐漫上枕头,撤去我们相爱的轨迹。后来的夜晚不管再怎么伤心都不会有眼泪了。这是对的。她用离开代替我的梦境,将我裹在棉布大衣里,用嘴唇温暖我的嘴唇。
继续地我保留在原地。所有的原地不动都造就一个故乡,而告别就是一次次背井离乡。去年来过的云,又到天空中探望我。我低头,绑起了鞋带。我看起来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年轻,它认不出来。
27
多少年后,当我已将你遗忘
遗忘所有像这样的奇遇因为纯粹的遗忘习惯
我将记住你作为爱情遗忘的象征
我将回想这个故事作为遗忘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