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种温度收纳全部的炎凉和悲喜 ——记录重温《卡萨布兰卡》的感触

本文原载于微信公众号“鹦鹉酒馆”
近日拾起这部儿时眼中的经典之作,当时困惑我的最大疑问如今因为阅历的加深和观影能力的增强已然变得明晰起来,我得以极为真切的重温这个故事曾带给我的那些细碎的温暖和感动,并且从电影学的角度——正如我这些日子里一直尝试的那样——审视《卡萨布兰卡》这部上古的经典之作,从形象的刻画、对白的设计、细节的呈现和节奏的控制感受到它的细腻和精巧,感受到这个从如今的观众看来并不严整也并不惊人的故事框架中蕴含的温度。
让我多少有些遗憾的是许多年过去,从我放下到我重拾的这些年间,我遇到过很多能跟我谈论《西西里的美丽传说》的人,也认识过能跟我交流《美国往事》等黑帮片的人,但从未见过有同龄人跟我一样,反复重看过《卡萨布兰卡》并深深着迷于它,着迷于亨弗莱·鲍嘉演绎的玩世不恭的外表和外表下包裹的饱受折磨的炽热心灵。

当纳粹的铁蹄踏遍整个欧洲,北非“未被占领”的法国殖民地卡萨布兰卡尽管已经受到德国人的染指,但实际上依然是“未被占领”的,它实际上在本地警察队长的控制上,纳粹的派驻军少校和法国的维希傀儡政府也只是表面上“领导”队长,人民从未真正屈从或停止反抗,当地名义上听命于维希傀儡政府的法国警察也敢于和德国侵略者大打出手,各方势力在这里达到了微妙的平衡。对不愿生活在纳粹和战争笼罩下的人们来说,卡萨布兰卡是唯一的出路,只要在这里拿到出境的签证,就能登上飞往里斯本的班机,去往自由之邦美国。
形形色色的人滞留在卡萨布兰卡,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签证,寻求着离开。主角瑞克却在这里安定下来。“每个人都去瑞克咖啡馆。” 他冷眼旁观着咖啡馆里的本地警察,德国人,买卖签证的人,小偷和赌徒,冷眼旁观着这场战争,俨然一个愤世嫉俗者,不再关心这世上的事。只有撕毁德国人支票和拒绝搭理投机贩子的举动能隐约表现出那个昔日反佛朗哥斗士的影子,他和警察队长私交很好,在鱼龙混杂的卡萨布兰卡不受威胁地活成一个生意人的模样,他的座右铭居然是“我不为任何人伸出我的脖子(I stick my neck out for nobody.意为我不为任何人冒险。)” 直到那个夜晚,伊莎走进了他的酒馆。他才被迫褪下自己在她离开后便穿上的那层与世无争的保护色,重新审视自己那颗炽热的心灵。

“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市,有那么多的酒馆。她却偏偏走进了我的这家。” 巴黎不堪回首的往事再度浮现在心头,而瑞克甚至来不及收拾自己的痛苦和怨恨便面临抉择,和伊莎一同前来的是她的丈夫,捷克的民主斗士拉撒路。被纳粹通缉的拉撒路无法通过别的途径得到签证,唯一的方式是从投机贩子尤佳迪手上得到两份德国情报员的最高通牒,然而机缘巧合之下尤佳迪因为谋杀德国情报员而被逮捕,通牒被瑞克所藏。
影片剩下的部分便以这份“三角恋”和两份“通行证”作为矛盾冲突的核心,德国少校和警察队长不能逮捕拉撒路,但在监视着他,试图迫使他供出地下运动的信息;拉撒路试图说服瑞克卖出通行证,在遭到拒绝后恳求瑞克只送走伊莎以保证她的安全;伊莎为了保护拉撒路,甚至告诉挣扎在怨恨中的瑞克自己还爱着他,只要把拉撒路送走,自己愿意和瑞克一起留在卡萨布兰卡;而瑞克在重温巴黎旧梦之后,做出的决定是卖掉了咖啡馆,把自己最爱的女人和她的丈夫一起送上了飞机,击毙了前来阻挡的德国少校,重新投身于“自由法国”的解放阵线。


最早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我十分疑惑于德国人对拉撒路出逃的无能为力,他们在大半个欧洲通缉他,在卡萨布兰卡找到他时,却并不能逮捕他,也不能取消那两张通行证的合法性。成年之后再度重温,我终于明白纳粹对这里实际上的鞭长莫及,从影片的各种细节都能显出端倪。而这片土地的实际掌权者警察队长雷诺,在克劳德·雷恩斯的出色扮演下,也并不仅仅是一个“招人喜欢的反派”,应该说他甚至算不上是一个真正的反派,他是一个性情中人,是暂时屈从在纳粹面前的一个隐忍不发的“法国人”,是瑞克和拉撒路实际上的庇护者。他的斡旋和维持使德国人与本地警察的力量达到了一种制衡,是拉撒路得以成功逃亡的必要条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在目睹德国少校被瑞克所杀后对赶来的警察说“在周围搜索可疑嫌犯”,然后和瑞克一起走入夜色中的行为并不是一种反转,而是一个隐忍已久的法国人终于卸下了自己与世无争的保护色,真正走入自己的使命。而至于那两张通行证为何拥有那么大的效力以至于不可取消,我想这是编剧为了让故事得以自洽而必须设定的前提。

这样微妙的情节设定和警察队长善恶两面的形象塑造对于习惯于善恶二分、非白即黑的中国观众来说,是极其不习惯的。这种设定本身考验着观影者的细腻心灵,那种战争阴云下的温情不像其他战争影视中生死离别的煽情或是善恶报应的快感那么易于感知和易于沉溺。电影把标签化和程式化的战争元素遮盖起来,把各种微妙的关系和矛盾冲突安插在角色的对白细节里。在这座酒馆里,在这片德国秘密警察横行的“未被占领”的“法国土地”,人们相爱,人们逃亡,人们买醉,人们沉沦,人们大多在谋划着未来,也有人像瑞克一样在试图遗忘着过去,从这个角度来说,卡萨布兰卡是这场战争的缩影。
《卡萨布兰卡》的细腻和温度,集中体现在瑞克和雷诺队长这两个最为立体的人物形象的许多处动作细节和经典对白中。比如瑞克那玩世不恭而又内心炽烈的形象,在他与警察队长和德国少校的对白里显露得清晰而不失克制:
德国少校:瑞克,你是不是也像那些人一样无法想象德国人在他们热爱的巴黎?
瑞克:这不是我热爱的巴黎。
德国顾问: 如果我们去伦敦呢?
瑞克:那等你到了那里,再问我吧。
雷诺局长:啊哈,瑞克你可真是个外交官!
德国少校:那如果我们去纽约会怎样呢?
瑞克:在纽约的部分区域,长官,我建议你们别去。
德国少校:瑞克先生,你的国籍是?
瑞克:我是个酒鬼。
雷诺局长:这使瑞克成了世界公民。
还有他和一夜情的风尘女子伊娃的对白折射出他的孤独:
伊娃:瑞克,你昨晚去了哪儿?
瑞克:这么久以前的事,我记不清了。
伊娃:瑞克,你今晚会来找我吗?
瑞克:我从不计划那么久以后的事。
雷诺队长跟德国上校的对白一直在表明他的灰色立场,在影片的一开头他这样欢迎德国少校:“欢迎来到未被占领的法国。”从一开始便宣明自己的合作而不臣服的立场。当德国少校问他到底倾向于那一边时,他很圆滑的回答:“我没有任何立场,我随风向而变,此刻风正从维希一侧吹来。” 面对少校“如果风向变了呢”的追问,他的回答更为安全:“我想,第三帝国政府不会承认这种可能性。”

片中关于雷诺局长的经典对白还很多,以至于把他塑造成了一个相当受欢迎的反派角色,他绝不是一个拉撒路式的英雄,也没有瑞克的辉煌过往,他屈从于纳粹的指示,表面上听命于维希政府,在海角天涯的卡萨布兰卡维持着安定,在瑞克的赌场里和通行证的买卖中攫取着钱财、寻求着艳遇,他像极了每一个战争中的个体,在乱世中有些屈辱却自得其乐地活着,但一旦时机成熟,他也会褪下自己与世无争的保护色,投身于正义的风暴中。
从影评界母题呈现的角度去观察这部电影,《卡萨布兰卡》的丰厚性是缺失的,战争只是故事的背景,而且在电影的主线中被符号化了,爱情似乎是唯一的母题,而且它的表现也是以一种执念的形式,充满了各种细小的纠葛。我们无法给这部电影写一个引人入胜的剧情梗概,这部电影是不可概括的,概括将会抽空瑞克的角色内涵,把一个挣扎着矛盾着的个体的故事硬生生概括成“一出三角恋的故事”。
这种不可概括性和对母题的刻意忽视一部分出于战争年代(1942)拍摄电影的目的性需要,也事实上诠释了这篇影评开头所说的“细腻”的内涵,这部电影似乎并不为了任何外生的宏大目的讲述故事,而只是把一切的炎凉和悲喜都收纳到故事自身的情节框架里。它用恰如其分的对白,高唱马赛曲的场景和英格丽·褒曼泛着泪光的双眼吸收观众、融化观众。细碎平凡的故事走到终结的时候,我们甚至还在含泪的笑声里怀疑,伊莎到底爱谁更多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