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虐童疑云》：相信还是怀疑，这是一个问题
二战期间，大法官伦德·汉特在中央公园告诫参加集会的美国新公民们：美国人民追求自由，但仅凭国家、法律和法院是无法实现的。自由的胜利或失败全在于每一位公民的思想与心灵的深处。他说，“自由的精神，就是时时保持着怀疑与质疑的精神”。
注： 这是为同名舞台剧写的剧评，但因为两者的内容完全一致，所以也可以算做是影评吧。
《怀疑》于2005年在百老汇首演，剧终时，弗林神父的扮演者让观众现场投票，请相信他是无辜的人举手。结果举手者寥寥无几，约有一半的观众选择相信阿洛西斯修女，另一半则两个人都不信。同一年，此剧被中国国家话剧院搬上北京舞台，创下了与纽约百老汇新创剧目同年上演的纪录。有意思的是，在之后的观众投票中，超过90%的人选择相信弗林神父。5年后，上海话剧中心重排《怀疑》，观众现场及网络投票的结果显示，站在阿洛西斯修女一边的人已经超过了支持神父的人。
“那是因为今天的中国观众已经日益成熟，他们不会再轻易被盲目所左右。”新版《怀疑》的导演周可十分乐意见到这个结果，这说明观众在思考，怀疑精神已经确立起来。正如编剧约翰·尚利所说：“是怀疑改变着世界。当一个人感到疑虑时，当他踌躇时，正是他成长之时。”
相信还是怀疑？每一个坐在剧场里的观众都面临着艰难的抉择，谁都想知道神父与黑人男孩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有时候，你会以为事实已经一目了然，因为阿洛西斯修女是个那么不招人喜欢的角色，她刻板、冷酷、严厉，脸上终日不见笑容，像监工一样盯着学生们，简直像个老巫婆。她讨厌圆珠笔，讨厌在圣诞晚会上唱通俗歌曲，甚至讨厌弗林神父在喝茶时要加三块糖。而被她怀疑的弗林神父平易近人，风趣幽默，他会和学生们开玩笑，甚至和他们讨论“怎样做一个男人”这种话题。他给这个死气沉沉的教会学校注入了活力。
但人们的所见所感即真相吗？在显而易见的表相背后，是否还有一丝丝不合理的可能性？中国人历来对疑神疑鬼者持否定态度，所以才会有“邻人偷斧”这样的寓言，还会有“捕风捉影”这样的成语。况且在我们这个注重感情的国度里，不讲人情是大忌，举止亲切者在形象上就博人好感，已经占了先机。有太多的迹象表明阿洛西斯修女对神父的指控是挟私人恩怨的打击报复，是为了在学校里巩固自己的地位而排除异己。在没有信仰的中国，人们不会相信一个人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那么执着地怀疑，仅仅只是为了坚持真理，所以对这样的角色心存反感也在情理之中。但也许厌恶她的人忽略了一些细节：她反对学生使用圆珠笔是因为感叹书法正在消亡；她始终细心照料年老体弱的修女；她也一直暗中关注和保护着学校里唯一的黑人学生唐纳德，虽然方式与弗林祖父截然不同。阿洛西斯修女的温情藏在不苟言笑的眼镜后面，不容易被人读到。
唐纳德的母亲穆勒太太说过一句话：“这个世界有时候不是那么黑白分明的。”接近上帝的道路充满坎坷，孰是孰非有时并非一望而知。当发现唐纳德违反规定偷喝祭酒，弗林神父出于同情决定替他隐瞒，而阿洛西斯修女为维护制度的严肃立刻即消了他祭童的职务。到底谁的才是正确？当穆勒太太透露自己的儿子其实是个同性恋，面对这严重背离教义的罪孽，在个人情感和神圣职责之间，如果你是学校的管理者，你将如何抉择？弗林神父选择了沉默，他甚至在明知唐纳德对自己怀有感情的情况下，仍然继续与他接近。这究竟是顺从上帝的旨意，还是离上帝更远了一步？阿洛西斯修女无法容忍神父与学生之间的暧昧，发誓要追查到底，声称“哪怕自己为此被罚下地狱”，她不惜以撒谎的方式诓骗教阶比自己更高的神父，直到他承认自己曾犯过不可饶恕的罪过。修女的行为已然犯下大错，但她的所做所为却是为了捍卫神圣的宗教道德。渴望安宁的信仰和怀疑现实的不安，在阿洛西斯修女身上分裂而统一。
作为剧中对立的双方，神父与修女都坚称自己才是真正关心唐纳德的人，都是上帝最忠实的信徒，但其中的是非对错也许只有上帝自己才能判断。最后神父因获得升迁而调离，在某种程度上已经体现了编剧约翰·尚林的态度——在这场灵魂的斗争中，没有输赢。
其实所谓的真相并不重要，究竟是神父以成年人的身份，利用唐纳德的信任引诱了他，还是出于同情被动接受了他的仰慕，又或是一直饱受歧视的唐纳德主动向关心自己的神父示好，更或者是他因为年少无知而“自愿”顺从了神父的意旨，这一切的一切，其实都不是此剧想说明的重点，因为编剧压根儿就没想写一出揭露教会内部性丑闻的悬疑剧。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东西远比丑闻更为重要，例如坚定的信仰和对权威的质疑。此剧写于美国伊拉克战争结束前夕，这场由美国人民投票发起的战争越来越显示是建立在一个谎言的基础之上。所以，《怀疑》的副标题就是“一则寓言”，小小的教会学校就是美国社会的缩影，无论是全剧开始时提到的肯尼迪总统遇刺，还是剧目上演时仍未结束的伊拉克战争，“相信还是怀疑”这两难的困境始终横亘在美国人民面前。诚如弗林神父在布道时所说：“怀疑和信仰同样有着强大持久的凝聚力。”
于2010.8.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