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兄弟……》电影剧本
《我的兄弟……》电影剧本
文/〔苏〕B·舒克申
译/蒋学会
某大建筑工地,到处是桁架、天车和钢索。女邮递员在这儿找到了作业班长伊万·格罗莫夫……他正仰起头对一个人喊:
“要看着点儿,马马虎虎可不行!”
那人回答了句什么。
“你给我下来,下来……我马上得跟你谈谈!”伊万生气地说。
“您是格罗莫夫吗?”
“怎么啦?”
“电报……”
伊万接过电报,读了一遍……他瞅了女邮递员一眼,坐到了一堆砖上,用袖子揩了揩前额。女邮递员象知道电报的内容,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她攥着一支铅笔和一张收据,等着伊万在收据上签字。
伊万又把电报读了一遍……两手捧住低垂的头。
有两个工人走了过来。
“怎么啦,伊万?”
“父亲病危。”伊万头也不抬地说。
“谢尼亚……是谁?”
“我弟弟。”
又有几个工人走了过来。
“什么事?”
“伊万的父亲病危。”
机车发出一声尖厉的悲鸣……
伊万站在车厢的过道里,抽着烟,望着窗外……
……谢尼亚·格罗莫夫是一个矮瘦的小伙子,他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木屋里,忧伤地、不知所措地瞪着两眼发呆。不久前棺材还放在桌子上,后来就是令人悲伤的葬后酒宴……大家叹息了一番,尽暈安慰了他一番;为尼古拉·谢尔盖耶维奇·格罗莫夫的灵魂得到安息干了杯……最后,客人们走了,只留下谢尼亚一个人。
……伊万走了进来。
谢尼亚一见到哥哥,就咧着嘴,眨着两眼,站起身迎了上去……
“全办完啦……抬走啦。”
伊万拥抱瘦小的弟弟,笨拙地爱抚着他。弟弟把头伏在哥哥怀里,无声地哭泣着,想止住,但是不能……弟弟痛苦地蹙着额头,用衣袖揩了揩眼睛。
“好了,别哭啦,好了,谢尼亚……”
“他一直在等你……咳……总是望着门口……”
“好了,谢尼亚。”
两兄弟长得並不相象。谢尼亚身材瘦小,但长得结实,头发蓬乱。他好动、爱说话,看上去比实际年龄二十五岁显得年轻得多。伊万已经三十出头,中等身材、宽肩膀,目光沉着而坚定,但有些忧郁……
“好了,谢尼亚,这是无法挽回的。”
谢尼亚擤了一下鼻涕,揩干眼泪,走到桌旁。
伊万环顾了一下四壁。
“怎么就你一个人呢?”
“还有谁?……大家来过了,坐了坐,为他哀悼过了,就都走了,阿尼西娅大婶晚上来给收拾一下。”
伊万点燃了一支烟,在桌旁坐下,用胳膊肘把桌上的盘子推到一旁,又朝四处看了看。
谢尼亚也坐了下来。
“你没看见,他最后那几天变成什么样了,简直瘦成一把骨头,大概只剩下二十公斤……可是一直到死都很清醒。”
伊万深吸了一口烟。
“也许你赶路饿了,要吃点东西吧?”
“我们到坟上去看看吧。”
当他们走出院墙,伊万回头看了看故家。木屋发黑了,有点儿倾斜了……似乎痛苦也把它压歪了。两个小窗户悲伤地朝街上望着……那个盖起这座木屋的人已经永远地离开了它。
“快塌了,”谢尼亚猜到了哥哥的心思,便说了一句,“应该修一修啦,可就是没有功夫。”
“你们是国营农场啦?”伊万问。
“现在是国营农场了……是分场,总场部在扎维雅洛沃。集体农庄那阵子要好得多。当时区中心就在扎维雅洛沃,很近。”
“那么现在区中心在什么地方呢?”
“在别辽佐夫。”
“你还当司机吗?”
“还当司机。我们分场有六辆汽车,我是司机头儿。”
“机械师?”
“司机班长,哪能当机械师呀。”
他们来到坟地。
兄弟俩站在一座新坟前,摘下帽子……寂静的墓地,有如地府般的安宁;象手那样高举着,并无声地向上苍祷告的十字架,从来都会使生者产生一种共同的感情——悲伤。
伊万咬紧牙关,努力抑制着要夺眶而出的眼泪,谢尼亚用手揩着眼睛。
“让我们敬酒吧。”
原来谢尼亚带了一瓶酒和一只酒盅,先给哥哥斟上……
伊万一饮而尽……沉默了一会儿,他俯下身去,从坟头上抓起一把湿土,在手里搓碎了说:
“原谅我吧,父亲。”
“收完庄稼,我要给这儿修个栏杆。”谢尼亚许愿说,“我还要栽上白桦树。”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也一饮而尽。
“回去吧,谢尼亚。在村子里走走也好。”
回来时他们走得很慢。
“你家里一切都顺利吧?”谢尼亚问。
“我没有家。”伊万有点不愿说出来,“离婚啦。”
“为什么?”
“以后再说……”
谢尼亚摇了摇头,但他再也没有勇气谈这件事了。
“你在这儿住几天怎么样?”
“没有时间呀,谢尼亚。”
“住几天吧,哥。不然我一个人……”
伊万变换了话题:
“你为什么还不结婚?”
谢尼亚伤心而又激动地说:
“结婚!……她们这些寄生虫不想嫁给我呀。我心里有一团火,”他用有力的瘦拳头捶了一下自己的胸膛,“可她们却只会嘲笑我,管我叫牛皮大王,她们可高兴啦!我精力充沛,不能老坐在一个地方,这并不是我的过错。就说那个住在附近的瓦丽娅·柯瓦辽娃吧……你记不记得她?”
“叶菲姆·柯瓦辽夫的女儿?”
“是呀。”
“她还是个小姑娘啊。”
“现在长得快碰上房顶啦。我爱她,就象……怎么说我不知道……我简直想把她这个臭娘们儿掐死!”谢尼亚说话很快,还不停地挥动着两只胳膊。“就是不要命,我也非制服她不可。”
“是个漂亮姑娘吗?”
“比我高三十七公分。这儿,瞧,胸脯丰满极了!两眼闪闪发亮,身材又匀称……我一见到她,就得生半天病。”
“你还是找个矮小点儿的。何必要这么高大的女人?”
“这可碰上了原则问题啦。这附近新搬来了一位大个子,比我高四十三公分……”
“谁呀?”
“你不认识,他们家是从乌克兰来的。叫米柯拉。他也看上她了,他想用软磨的办法制服她。一见我去找她,这个班杰拉匪徒就穿上波士顿呢上装,也到她那里坐着。信不信由你,他能一连坐上两个小时,一句话也不说,专门为了跟我捣乱。我早就该采取行动了,可他坐在那里。”
“你可以跟他谈谈嘛。”
“谈谈!他就会哼哼唧唧。我说,就算你是条牛,是个电线杆子,大个子,你就了不起啦?这件事应该靠这个!”谢尼亚敲了敲前额。“我说,我是个才华出众的人,我可以一连讲上一天一夜,就这样还没有结果哩。你算老几?可他什么也不懂!”
伊万看出弟弟还是那个老脾气。不管村里人给他起了多少绰号:“机关枪”、“呱哒板”、“枝头喜鹊”、“草地狐狸”,这些绰号对他来说都合适。他都受之无愧。但是,看来他现在确实很伤心。他头发蓬乱,翘鼻子,一对小圆眼睛闪闪发亮,真象一只被打伤了的麻雀。
“她呢?”
“什么?……”
“她对他是什么态度?”
“她讨厌他!但他很固执。我担心,他坐来坐去,说不定还能坐出个结果来呢。”
“你太没正经的了,谢尼亚,所以人家也不认真地对待你。”
“那我该怎么办呢?”谢尼亚停住脚步。“我是个虎皮武士(注1)还是怎么的?我没有别的本事。”谢尼亚突然注意地看着哥哥。“现在我们找她去,怎么样?”
“干什么?”
“你对她说,一个人的外表等于零!你会说话,她一定听你的。你向她证明一下,主要的是人的内心美。形式嘛,呸,他也不过是个大个子。去吧,哥。你看看她长得怎么样也好。我想她想得,已经骨痩如柴了。可她却全不在意!我瘦成这样,可她却越来越胖。这不是个姑娘,而是座马拉霍夫山岗……”
“你没喝醉吧?”
“没事儿!我怎么……我很少喝酒。只是刚才我……去吧。”
“好吧。”
谢尼亚在柯瓦辽夫家隔壁的一个院子外面站住了。院子里有一个长着一头浅色头发的胖孩子,他正用绳子拉着一辆玩具卡车,并且一边跑一边呜呜地叫着。谢尼亚把他叫住,他停了下来……
“长脖鹿在家吗?”谢尼亚问他。
“嘿,”胖孩子说,“他用一个小指头就能把你举起来。”
“你叫他出来一下。你去一趟吧,我明天送一只小公鸡给你。”
“你不骗人?”
“不。”他又对哥哥说:“你马上就会看见这个大个子的。”说完又转向胖孩子:“去,瓦西卡,去说,‘谢尼亚叔叔去攻打碉堡了,可别错过机会’。”
胖孩子往屋里跑去了。
“你这是干什么呢?”伊万问。
“你马上就可以见到……”
“柯利卡,去攻打碉堡呀,牛皮大主谢尼亚叫你。”胖孩子站在台阶上就喊了起来。
“我们走吧,多没意思。”伊万说。
“你等等,等等……你马上可以看到。”
一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出现在台阶上,他还穿着工作服。
“你好呵,米柯拉!”谢尼亚很有礼貌地打着招呼,“过来跟我哥哥认识一下。”
米柯拉用抹布擦了擦那双很脏的大手掌,走到院门前,伸出手来。
“米柯拉。”
“伊万。”
“礼服熨过啦?”谢尼亚问。
“我的礼服从来都是熨好了的。”米柯拉答道,他连瞅也不屑瞅谢尼亚一眼。
“行啦,米柯拉,”谢尼亚往地上擤了一把鼻涕,“那套礼服你再也用不着了,我们这就去谈举办婚礼的事情呢。”
实心眼儿的米柯拉用怀疑的眼光不安地看了看伊万,伊万为了掩盖自己的尴尬,抽起烟来了。
“你爱说什么就说吧,反正……”米柯拉说。
“总而言之,我们走啦。”谢尼亚一本正经地朝柯瓦辽夫家走去。
瓦丽娅刚下工,正在院子里的洗脸池旁洗脸呢。她一见到走进院子的伊万和谢尼亚,就哎唷一声,披上洗脸毛巾,跑进屋里。
“你们往哪儿闯?!……我没穿上衣!”
“你看见啦?”谢尼亚伤心地看着姑娘的背影问道。
“这就是瓦丽娅?”伊万吃惊地问。
“就是她。”
“呶,谢尼亚……在这儿,我觉得你没有希望。天呵,她长得多么高大!……”
柯瓦辽夫一家人——父亲、母亲。一位抱着婴儿的少妇(嫂子)、正在上中学的瓦丽娅的妹妹,她很象瓦丽娅,也是小小年纪就长了个大个子。
他们彼此打过了招呼。
“请跟我们一起吃饭吧。”主人请他们坐下。
“谢谢,我们刚吃过饭。”
兄弟二人坐在靠门口的长凳上。
这家人按照农民的习惯全神贯注地吃着饭,一句闲话也不说。劳动一天的双手不慌不忙地细心地从一个公用的大盆里舀那浮了一层油的汤。只有主人一个人在吃饭的时候可以同客人谈话。
“你没赶上跟你爹见一面吧,伊万?”
“没赶上。”
“怎么,要坐很长时间的车吗?”
“差不多是四天四夜。”
主人点了点头。
“嘿……你飞得够远的了。”
瓦丽娅从内室里探了探头。
“进来吧。”
谢尼亚顺从地站起身来,走进内室。伊万留下来同主人谈话。
“你在那边干什么工作?”
“在建筑工地。”
“收入怎么样?不错吧?”
“还可以,够用的。你们的彼得罗哪儿去了?”
“他也和你一样,到城里去啦,去碰碰运气。你看,现在你们这些年轻人——我愿意,我就当农民,我愿意,我就远走高飞……留下妻子、孩子,也毫不在乎。”老人朝儿媳妇点了点头。
“我就走,天呵,我一定走!”儿媳妇生气地说,“他在那里一站住脚我就走,我不吃这份闲饭。”
“饭嘛,我並不心疼,”老人依然心平气和地说,“我就是生他们的气,”老人看了一眼伊万,“走倒容易,可把土地留给谁种呢?他们走了,你也走了,这些人(他冲着小女儿)也要走,他们要念大学。那么谁留在家里呢?就留下我们这些老头子老太婆?可我们活不长啦,再活一年,也许再多点儿。就象他,谢尔盖伊奇那样……说死就死了,我们也会一个一个地离开人世。将来可怎么办呢?”
谢尼亚从内室探出头来。
“伊万,到我们这儿来一下。”
伊万把烟头扔进木盒,走进内室。老人的话意外地引起了他的内疚,不知为什么,当他在街上蹓跶,并对村中的荒芜景象感到惊奇时,他并没有想到自己的责任。
内室里,谢尼亚双手插在裤兜里来回踱着步,显然,他刚才又热烈地大发议论来着。
“你好,瓦丽娅。”
“您好。”一个身材高大、健壮、确实长得很漂亮的姑娘迎面站起身来。她那圆圆的脸上长着一对灰色的大眼睛……一件朴素的白上衣紧紧地裹住她那丰满的乳房。她的每一个动作,她那梳得整整齐齐的头的每一顾盼,甚至她的眼神都给人以健康、有力的感觉。
“瓦丽娅!……”伊万握着她的手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又叫了一声,“你怎么一下子窜了这么高了?”
“过了不少年啦,伊万……您有多少年没回家了呀?”
“怎么有多少年?……可不,大概有些年头了。可是,你还是不要管我叫‘您’吧,我有点不习惯。瓦丽娅,瓦丽娅……”
瓦丽娅满意地笑了起来。
“‘瓦丽娅’怎么啦?”
“你简直是个美人儿呢。”
“瞧您说的……”
“在村里我们大家就是这样把她惯坏了,”谢尼亚插嘴道,“不管是谁,一见到她就说:‘美人儿!’‘美人儿!’而她呢,越听越得意了。”
“谢尼亚,是你带头叫起来的呀!”瓦丽娅微笑道。
“什么时候?”
“你刚复员回来的时候,怎么,你忘啦?”
“当时是我一个人这样说,可现在是全村的人都这么叫了,舌头伸得这么长……”
“不,谢尼亚,不管人们怎么饶舌,事实终归是事实。”伊万在椅子上坐下,“你日子过得怎么样,瓦丽娅?”
“挺好,”瓦丽娅注意地打量了一下伊万,淡淡一笑,“在我们这儿住些日子?”
“我也不知道。”伊万含糊其词地答道,他不禁又想起柯瓦辽夫老头儿的那些话,回味着那些话。“这儿可以吸烟吗?”
“请便。我去拿个东西来……”瓦丽娅走出内室。
“看到了吗,这儿的情况?”谢尼亚问。
“看到了。你这件事不太妙。”
“只要她在屋内走一趟,我这儿就象刀扎的一样……你看见她刚才是怎样走出去的吗?”
伊万还没来得及回答,瓦丽娅就走进来了。
“请往这儿撢烟灰。”
“如果你不相信我,你就听他怎么说吧,他比我们见识得多。”谢尼亚开口道。
“呶?”瓦丽娅高兴地看着伊万。
“在沙皇统治时期情况怎么样呢?”谢尼亚说。
“怎么样呢?”瓦丽娅问。
“手工劳动,人剥削人。”谢尼並说话时是从来坐不住的。“当然,那时庄稼汉必须身强力壮才行。剥削什么样的人更有利,是剥削米柯拉还是剥削我更有利呢?剥削米柯拉呗。往他肩上可以放两个大麻袋,他也扛得动。我就不行了,你往哪儿放,它从哪儿滑下来。现在,我们这个时代是原子时代。请问,我干吗必须长得象教堂的钟楼那么高呢?我一按动机器,就把汽车发动起来,一拉就是三吨货物。现在矮个子甚至还挺时髦哩。比如说,日本人个子都很矮,可是人家生活得很不错呢!我们呢,一看见细高个子的家伙,大家就乐得什么似的,简直神魂颠倒了!”谢尼亚越说越生气了,“一个小伙子长大了,好,就算他身高一米八零吧,可是,这个要素怎么样呢?”谢尼亚敲了敲自己的前额。
“你是个机关枪,谢尼亚,”瓦丽娅说,“讲了一大堆。四十个木桶也盛不下……呶,你这些话要说明什么呢?照你的理论,那么我……我属子哪一种时髦呢?”
“我说的是男人。”
“如果男人不必健壮,女人就更不在话下了,可我多么……”
伊万出神地看着姑娘,瓦丽娅发现了他的目光,微笑了一下,脸红了。
“我个子这么高该怎么办呢?”她问兄弟二人道,“没有剥削了,也不必扛麻袋了,我怎么办,闭上眼睛一头跳进冰窟窿里去吗?”
谢尼亚无言以对,求救似地瞅着哥哥,哥哥耸了耸肩。
“伊万,城里的生活好吗?”瓦丽娅问道,她有点过份地凝视着他,她显然愿意同他说话。
“各种情况都有,瓦丽娅,哪儿都一样。”
“呶,比我们可强多了。”
“这怪我们自己!”谢尼亚又插嘴道。“人家到处恳求:参加业余文娱会演吧,可就是不干,你知道……”
“去你的业余文娱会演吧!难道我是个傻子吗,跑到台上去蹦蹦跳跳。我会把那个木台子跺塌的。”
“你可以扮演各种角色,不一定非跳舞不可。那是在舞蹈小组里蹦蹦跳跳的,可还有戏剧小组嘛。”
有人在敲房门。
“注意啦!”谢尼亚向上伸出一个手指说道,“节目马上开始——开幕!”
“请进。”瓦丽娅说。
米柯拉穿着波士顿呢上装走进屋里。
“你们好。”
“你好,柯里亚,请坐。”
米柯拉坐在椅子上,提了提膝头上熨得整整齐齐的裤线,看来,这是他的一个习惯动作。
“你给我们讲讲城里的情况吧,伊万,”瓦丽娅郑重其事地请求道,“那里的生活怎么样?”
“生活……最好还是谈谈你们生活得怎么样?我也很想听听。”
“米柯拉,你谈谈吧,”谢尼亚请求道。
“我们可不上当,”米柯拉答道。
“有时看完电影,心里很难受,”瓦丽娅说,“瞧,我想,人家的生活多好!全都穿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房间里一切都闪闪发光,要什么有什么……我的天。这是不是真的,人们真是这样生活的?”瓦丽娅望着伊万。
谢尼亚和米柯拉也望着他。等着他回答。
伊万沉默了很久,若有所思地望着烟头。
他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老人的那一番话。他抬起头,见到大家很感兴趣地望着他,便淡然一笑。
“我不能代表整个奥德萨对你们讲话……人们的生话各不相同,我说。有的象电影里那样,有的就差一些。我在夜里常常梦见我们村子、割草场……故乡的木屋。刚才见到木屋,我心里很难过:不知是木屋已经老朽了,还是我自己……”
“那么你是住几个房间的套房呢?”谢尼亚不愿意提起那间木屋;他觉得,木屋要塌了,他问心有愧,“三间一套的吗?”
“你住嘴,谢尼亚,你们这是在审问我吗?”
“我们究竟是谁审问谁呢?”瓦丽娅问道,“互相审问吗?……不问我们也都知道。”
“你们给我讲讲吧。”
“我可以代表大家回答你:我们的生活平平淡淡,不好也不坏。”谢尼亚说。
“生活有点无聊。”瓦丽娅补充道。
“你嫁给米柯拉吧,”谢尼亚献计道,“你可以每天都笑破肚皮。”
米柯拉不动声色地瞅了一眼谢尼亚,想说什么,但看来不值得,便决定一言不发。
“确实,你应该出嫁了。”伊万表示同意。
“出嫁——不是坏事……”瓦丽娅令人费解地说了一句,然后,她望着伊万便单刀直入地问道,“可我嫁给谁呢?对谢尼亚来说我不般配——他说我太高了,米柯拉呢——他一句话也不说,我总不能自己找上门去呀。”
这一番话可戳到了两位求婚者的痛处。
“等等!……”谢尼亚尖声叫了起来,“瓦丽娅!……”
米柯拉在椅子上坐不住了,于是,椅子令人担心地吱吜地响了起来。
“一个小小的圈套。”
瓦丽娅把头往后一仰,发出了一阵由衷的哈哈大笑声。三位男人不约而同地注视着姑娘,毫不掩饰地用艳羡的目光看着她。
“都是些轻浮女人。”谢尼亚说。
米柯拉用爱慕的眼神似乎要把瓦丽娅一口吞下去。
伊万有些惊奇地疑视着他。
瓦丽娅一直笑到流出了眼泪,她用上衣领子揩着眼睛,说道:
“别生气,小伙子们,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想大笑一场。有时……”
“怎么样,谢尼亚?……走吧?”伊万站了起来。
“再坐会儿吧,”瓦丽娅望着伊万,带着恳求的口吻说道,而她的目光又是如此异样,以致连米柯拉都注意起伊万来了。
“我累了,瓦丽娅。你们坐吧,我要去躺一会儿。”
“这简直……”
“真的,再见吧。”
谢尼亚和米柯拉面面相觑……两个人都留下来了。瓦丽娅一个人出去送伊万。
“我们过道里比较黑……”
在外室,已经吃完了晚饭。
小女儿没在家。
儿媳妇在给准备睡觉的女儿换衣服,婆婆在收拾桌子,老头子坐在门坎旁边,在笸箩里切烟叶。
伊万在他身旁停了下来。
“自己种的?……”
“是呵。如今的烟叶不那么有劲儿了,我要掺好多叶子烟,可还是不够劲儿。”
伊万蹲下身来。
“给我点尝尝……好久没抽了。”
“你尝尝,尝尝。”
瓦丽娅站在一旁,居高临下地看着伊万。
“瓦丽娅,吃晚饭去……都凉了。”母亲说。
“等会儿。”瓦丽娅答道。
老头子同伊万点着烟抽起来。
“怎么样?”
“好呵!”
“以后再掺点香料——会更好些。”
“呶,再见。”
“嗯。”
伊万同瓦丽娅走进了昏暗的过道。
“把你的手给我,”瓦丽娅说,“不然,在这儿会碰个鼻青脸肿呐。这儿有台阶。”
“在哪儿?……噢,在这儿。”
“好了……现在是平地了。”
他们停了下来。伊万的烟头火光在昏暗中晃动着。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呶,去吧,求婚的小伙子们……会感到无聊呢。”伊万说。
“就让他们无聊一阵吧。”
“谢尼亚确实是爱你的,瓦丽娅。”
“我知道。米柯拉也一样。”
“呶?……”
“可我不爱他们。”
沉默。
“怎么办?”瓦丽娅问道。
“怎么办……既然这样,那就没得说了。我当然替弟弟感到可惜……但谁也没有办法帮助他减轻痛苦。”
“不,我问的是我该怎么办?”
“瓦丽娅!……你已经长大了啊。”
“可我想爱呀。”
“是时候了。”
“你为什么跟妻子离婚了?”
“谁对你说的?”
“谢尼亚。”
“真是快嘴……已经说出去了。”
“为什么?”
“这很复杂,瓦丽娅……”
“你不再爱她了?还是她不再爱你了?”
“你到求婚的小伙子那儿去吧。”
“你要在我们这里住多久?”
“我不知道……先住儿天,谢尼亚一个人不好过……他虽然在饶舌,强忍着,可心里很痛苦……”
内室里正进行着这样的谈话:
“你应该当个避雷针,”谢尼亚建议道。
“而你呢,应该当个滑稽演员。”米柯拉不动声色地回答说。
“滑稽演员挣得可多呢,你知道吗?”谢尼亚傲慢地问道。
“主要是挣一顿揍。因为爱挑衅。”
“滑稽演员还有获奖的,也有当最高苏维埃代表的。你们什么也不懂……”
“从哪一层楼把他们踢下去呢。”
“把谁踢下去?”
“滑稽演员呗。”
“我是滑稽演员?好吧。瞧,她马上就进来。我将保持沉默。可你是靠着我的,因为我说话,你才可以不吭声。现在呢,我马上就不作声。我要看看,你怎么办。我们来搞个试验吧。”
米柯拉没说话。
“今天运了很多吗?”谢尼亚问。
“十二趟车。后来,两辆康拜因坏了。还没有修好,天就黑了。”
“修好了吗?”
“修好了一辆。你那么聪明的头脑,什么也没有发现吗?”
“发现什么了?”
“嗯。”米柯拉显然是发现了瓦丽娅有些异样。
“到底发现了什么?”
米柯拉默不作声。
“好吧,现在我也不说话了。”
“那也没用。”米柯拉说。
“我没有发现什么?”
默不作声。
“行了。我这就不作声了,只在内心里笑。”
瓦丽娅进来了。在床上坐了下来。
“喂,我们干什么呢?”
都不说话。长时间的沉默。
“谢尼亚?”
默不作声。
“柯里亚?”
默不作声。
“发生什么事啦?”
“他在捣鬼。”米柯拉解释说。
“谁在捣鬼?”
“他……”米柯拉朝谢尼亚点了点头。
“我在搞试验,”谢尼亚简短地说。
“什么试验?”
谢尼亚作了个手势。
他们三人都长时间地沉默。
“见你们的鬼去吧!”瓦丽娅发火了。
默不作声。
“那我就睡觉去了。”
“谢尼亚,算了吧。”米柯拉央告着说。
谢尼亚摇了摇头说:“不。”
伊万到童年时代的朋友捷维亚托夫·瓦西里家去。
他来到了捷维亚托夫家,但这里是一片吵骂声:瓦西里同妻子在争吵给刚出生的儿子取什么名字。
“万卡!……”妻子娜斯佳喊道,“你现在还会在哪里听到万卡这个名字?!它们只在童话里——傻瓜万卡。我死了也不会同意取万卡这个名字。”
“你自己就是傻瓜,”瓦西里也提高了嗓门,“目前,在这个问题上人们正是开倒车,复旧了。你到城里看看去……”
“我要你这个城市干什么?那里的人们发疯,你也跟着发疯吗?我有自己的主意。”
“儿子可是我的!”瓦西里吼起来了。他穿着工人服,顺路回家;他的汽车停在门口,“要不然,是谁的?”
“我又是孩子的什么人呢?”
夫妇俩为这件重要的事争吵得正起劲呢,所以一开始并没看见有客人站在门口。
“可以来看看你们吗?”伊万问。
“噢!”瓦西里很惊讶,“伊万!进来。”
他们互相问好。
“吵什么,没打起来吗?”
“你瞧,她不让儿子叫万卡。”
“我就是不让。”娜斯佳坚持己见。
“你想取个什么名呢?”伊万问他。
“瓦列里克。”
“她说,现在光剩下童话里的傻瓜伊万了。你懂得可真多!你问问他,城里头怎么……”
“你们的城市对我来说不是指令。”
伊万走近小床,往里面瞧了瞧婴儿。
“睡着了……可是为了他正进行着一场战争。娜斯佳,你怎么了,把伊万一笔钩销了?”他问娜斯佳,“不为时过早吗?”
“不早。”
“不应该。伊万还是有用的。”
“谁认为合适,就让谁同他一起过吧,而我却将和瓦列里克一起生活。对吗,孩子?”娜斯佳也走近床边,俯身瞧着儿子,“噢。我的小宝贝,我的乖孩子……还要叫伊万呢!”
“嗯,瓦列里克,这也不是什么好礼物。”伊万说,离开小床。
“简直糟得很!”瓦西里又冒火了,“叫伊万·瓦西里耶维奇有什么不好的?……有个沙皇就叫伊万·瓦西里耶维奇呢。”
“你说,我们现在没有沙皇了。”母亲同婴儿戏嬉地说着,“你说吧,没有沙皇了,对他们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那你要干什么呢?”瓦西里绝望地说,“哼,他妈的,他也不会叫瓦列里克,我也决不会让你的。瓦列里克……像个什么先天不足的可怜虫。他应该是个男子汉,而不是……”
“就叫瓦列里克。”
“不,不可能!”
“不,就叫瓦列里克!”
“那就为纪念祖父或外公起个名字吧,”伊万建议道,“用你父亲或她她父亲的名字。”
“他们两位都叫伊万呀!”瓦西里惊叹道,“问题就在这里!”
米柯拉回到家里,脸色阴沉,但是态度坚决。
“你怎么了?”父亲问道。
米柯拉坐在桌旁,用两个拳头托着下巴,陷入沉思。
“啊?”
“没什么。”
父亲正准备睡觉,穿着内衣、马袴,坐在床上,赤着脚。
有病的祖父谢维里扬躺在炉灶(注2)上。
米柯拉进来以前,他们在说话,现在又继续讲下去。
“那老头子说:我们,他说,耕过那些地。我们刚到这儿时很高兴。地真多!来耕吧。嗯,我们种了一年、两年、三年,可是一瞧,从那边过来的黄沙离田地越来越近了。当时,他说,老人们就向我们建议:‘最好让这块地成为熟荒地,最好把现有的耕地再减少一点儿,这些地就别去动它。不要再去耕这些地了,别去动它。’我们聚在一块儿,他说,把这事定下来了:萨吉尔拉马以南的地不种了。果然,黄沙停住了。草把它挡住了。现在呢,又全都翻开了……已经可以看出,又朝北边干旱过来了。再种五、六年我们就会毁了耕地。到那时,上肥料也没有什么用处,只会把地烧坏……”
“应该向领导反映。”
“怎么没有反映!我们解释过:这根本不是生荒地,而是专门闲置的一块熟荒地,是为了挡住从南面来的黄沙的,可是,他们谁听你的!……”
“爹,我打算结婚。”米柯拉说。
“嘿!……”父亲吃惊道,“你想娶谁呀?”
“娶瓦丽娅·柯瓦辽娃。”米柯拉低声说道。
父亲点了点头,因为他早已听到风声了。
“你同她谈过这件事吗?”
“那……”米柯拉难过地皱了皱眉,“还没有。”
“我可不去给你说亲,”父亲说。
“为什么?”
“我不想在这样一把年纪的时候还去丢这个脸。我知道这种说亲是怎么一回事:你到她家,那姑娘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你得象大家做的那样,先跟她说妥,到那时我就去。不然……你呀,米柯拉,总是……一切都要靠父亲替你去做。一旦被人家赶出来,以后在村里就没法作人了,弄得无地自容。”
“呶,你也成了个王子啦:他不去说亲哩。”祖父谢维里扬生气地说,“你忘啦,吉莫哈,我是怎样替你去接未婚妻回家的?忘啦。”
吉莫哈不高兴地皱着眉。
“我知道那姑娘不愿嫁给他。我听说啦,——娘儿们在纷纷传说——她瞧不起他。”
“她会嫁给他的!”祖父说,“多么好的小伙子呀!她还要什么样的?”
“为什么你认为她不愿意嫁给我呢?”米柯拉问。
“这你更清楚。你还是跟她谈谈吧!……”
“我们一起去,爹。我一个人不会说。”
“现在就去吗?”父亲吓了一跳。
“现在就去。”
“你怎么啦,糊涂了?”
“必须这样……不然就晚啦。我求你,这一辈子就为我做一次……”
“吉莫哈,帮孩子一把。”
“为什么一定要现在就去呢?有谁这样干的?……”
“不然就要晚了。来了一个有头脑的……要晚了。”
“什么有头脑的?”
“唉……要晚了。人家会哄她呢。”
“吉莫哈……”
“见你们的鬼去吧!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半夜三更的去求婚。明天所有的人都会笑话的。”
“现在,正是去的时候。”在炉灶上睡着的祖父议论着,“不会有任何人看见你们。人家要是拒绝的话,就拒绝好了,别人谁也不会知道。”
吉莫哈叹了口气,陷入沉思。
“那个有头脑的是谁?”他问儿子,“是谢尼亚吗?”
“不是。”
“快准备一下,去吧,否则人家都要睡了。吉莫哈,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去一趟,也不会吃亏的。帮帮孩子的忙。说实在的,那姑娘是好样的,干活能顶一头牛使。”
“咱们去吧,爹。”
“烦死人了!……要不,和你妈去吧?她这就回来……”
“她,他妈能干什么?……娘儿们就是娘儿们。吉莫哈,你去。你瞧,孩子都急坏了:就是说应该去。既然出现了个什么有头脑的,就不能再拖了。他们现在都是这样的:你还没来得及眨一眨眼,就晚了。必须赶在前头。”
父亲脱下肮脏的马裤,在箱子里找出一条新的穿上,难受地皱着眉,用僵硬的黑手指久久地摸索着裤档上的又小又滑的钮扣。
“这……我可以料到,我们这一去准会使那些尖酸刻薄的人高兴。这次求婚不会有好结果的。咱们等一天半天再去好不好?”
“白天去更糟糕。”
“吉莫哈,对你来说,这有什么不同呢?”
“瞧,这些二流子,怎么缝的!……扣不上,真费劲儿。”
“那儿又怎么啦?”
“扣子扣不上,真她妈的……”
“用剪子剪个窟窿吧。”祖父建议道。
米柯拉抚摸着自己那粗硬的头发。久久地站在镜子跟前。
“我是不是要打扮一下呢?”他问祖父。
祖父想了想。
“不用了,就这样去吧。这就很好了。主要的是,到那儿以后要多笑笑。不管你觉得可笑还是不可笑,都得‘哈哈,哈哈’,姑娘们就喜欢这样。我要不是有病,我就同你们一道去了。”
“带一瓶酒去好吗?”吉莫哈问父亲道。
“揣一瓶在衣兜里吧。”祖父说,“如果需要,酒瓶就在手边,要紧的是别胆怯。你,吉莫哈,到那儿以后也要多笑笑,不然叫人家觉得来了两个土包子,连句话也不会说……”
伊万到家时,谢尼亚已经坐在家里了。
“怎么这么快?”伊万问。
“我作了一次试验:我也象米柯拉一样不说话。他叫我是小丑,可我马上就向他证明了我的本事。”
“你证明了什么?”
“我证明,没有我,他肯定会完蛋。”
“你怎样证明的呢?”
“我不说话。”
“怎么样呢?”
“怎么样,她就把我们俩撵出来了。”
“你们俩都是小丑……象小孩子一样,真的。”
“不,我这是教训他别再胡说八道了。”
“怎么,难道村子里再没有姑娘啦?”
“那些姑娘可比不上她……”
“你这是白费劲儿,谢尼亚……你不是看不出来,她并不爱你。”
谢尼亚穿着背心和一条大裤衩,坐在衣柜旁沉思。
“看我是看出来啦,哥。”他严肃而悲伤地说,“可我不能罢手。理智上我对这一切都明白,可就是这儿……痛苦呵。我无力自拔。姑娘们有的是……但都比不上她呀。”
“她有什么值得你这样倾倒的?”
“她反正叫人见得很可靠。我和她在一起不会倒霉。我和她待在一起就觉得心里轻快。一见到她,我就象个傻子似地高兴,简直象过节似的。你也可以看出来,我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头脑聪明和十分乐观的人……就说现在吧,我多么痛苦,可是……一想起她,我就觉得心情轻松了昨多。我跟她一定会生活得很好。”
伊万躺下,抽起烟来,不知他是在听弟弟的谈话,还是在想自己的事儿。
“我可不愿意只是为了结婚而结婚。瞧,那些小伙子结婚了……可一块儿生活了一两年之后就彼此厌倦了,男的总在想办法快些离开家,同朋友们一起去喝酒,女的就骂街,而且她们那么快地就学会了骂街!一骂起来就骂个狗血喷头,连有的老太婆都比不上她们哩。这叫生活?……对自己,对别人都没有好处。我可不愿意这样。”
“可大家都愿意,”伊万说,“不过并非所有的人都会一帆风顺的。你自己就做得很不好,人们都在笑话你……”
“人们笑话我可不是出于恶意。”
“这有什么区别。你太轻信,心眼儿太好了,……而且没心眼儿。有些人动不动就爱动手打人,也不是出于恶意,只是因为无聊。他们只是为了取乐,看看你挨了一顿拳头之后怎样痛得弯下腰去……”
“人们对待我似乎还可以……都挺喜欢我的。”
“哼……”
“我也喜欢他们呀!所以有时候我就开几句玩笑,想让大家开心地笑一笑。不然的话,人们一天到晩象是没睡醒似的……我有时候觉得他们挺可怜的。”
“你受的打击太少……不然的话,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你呢,常常受到打击吗?”
“我是随便说说,”伊万站起来,走到门坎前,把烟蒂扔进木盆,“你是个快活的小伙子,这很好,但有时候也得给别人一点颜色看看。要不然,人家象……轰一只缺心眼的狗似的,把你最后一块面包也抢去,你一点办法也没有。你该明白这一点了。谢天谢地,你已经快二十六了,不是小孩子了。”
伊万走到房间的另一头,站在窗前。
“街上可真安静……没有人唱歌,也没有拉手风琴的。”
“人们干了一天活儿,顾不上唱歌。”
“可是以前呢,难道那时候人们没干活儿吗?”
“那时青年人多呀。”
“万卡·斯维斯杜诺夫在哪里?他也走了?”
“万卡当了民警,在派出所工作,住在区里,生活很好,不久前盖了座房子。”
“诺盖采夫家的孩子们呢?……柯尔卡和彼契卡呢?”
“我同彼契卡一起参的军。第一年我在开坦克的时候就受了伤,他服役期满就到什么地方当工人去了,我甚至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柯尔卡学了农业,毕业后当了农艺师,也住在区里。”
“噢……”
“生活还可以!”谢尼亚象同谁争论似地说,“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取决于自己。那是什么时代人们才逃难呢?那是在确实没有东西可吃的时代嘛。现在可没有这种情况了。所以说……人们变得娇气十足,不习惯干农活了,许多人离开农村去上学,农村里没有人手了。你要吃晚饭吗?”
“你呢?”
“我不想吃。”
“我也不想吃。”
“你上哪儿去了?”
“我去找瓦西卡·捷维亚托夫去了。不知为什么,谢尼亚,各种各样的想法往脑子里钻……刚才我在路上,想到许多事情……”
“都是些什么想法砑?”
“什么都有,心里很不舒服。”
“如果有这样一个想法钻进你的脑袋就好了。”
“什么想法?”
“留在这儿。我这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一般地说说。为什么不留下呢?反正……你在那边也没有家庭。……”
“你自己也没想过要离开这儿吗?”伊万问。
“没有。我在部队里只呆了一年,而且这一年也是勉强挨过来的,我总想回家。”
“你会习惯的。开头我也总想家……”
“你自己说的嘛,做梦也梦见割草。”
“是梦见过割草。一般来说,不管我做的是什么梦,好象都是发生在这间木屋里的事情。”
兄弟俩沉默了。
“他在医院里躺了多久?”
“一个月。后来把我叫去了,他们说,带回家吧。”
“他知道不知道自己患的是……”
“不知道。也许后来他猜到了。有一次,这是十来天以前的事了,他叫我到他跟前说:‘我知道,我患的是癌症。’我安慰他,把各种诊断书拿给他看,我说,瞧,这儿都写着哩。这是医院里的人教我这样做的。最后三天他明白自己不行了。”
“他说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说。总是沉默着。他等你回来……”
“你早点给我打电报就好了。”
“我以为他还能多活几天。咳咳……别说这个了,你不去想它——似乎也没什么,可是一……这……最好别说它了。”
“我不说了。”
“为什么你的家庭生活没弄好呢?”
“那件事……说来话长,而且令人厌恶。她同一个人乱搞,是她的同事。见她的鬼去吧。我不想谈这个。”
“你爱过她吗?”
“我可怜女儿……有时一想起来心里就难过,简直想一头撞在墙上。”
“你常去看女儿吗?”
“她们搬走了……住在另一个城市里。别说了,谢尼亚。”
长时间的沉默着。
“你还是留下来吧,说真的。”
“睡觉吧,已经很晚了。你一大早还要上工呢。”
熄了灯,躺下了。
然而兄弟俩都睡不着,睁着两眼躺着,都在想心事。
天刚蒙蒙亮,瓦丽娅就到他们兄弟俩这儿来了。
“起床了吗?你们好!我给你们做点吃的吧。……”
她一出现,一响起她那清脆而有力的声音,小木房里立刻就显得宽敞、明亮起来。
“谢尼亚,你去拿点土豆来!……有肉吗?”
“天呵!”谢尼亚喊道,“肉有的是!在地窖里。”
“你到地窖去!我先把屋子收拾一下,这儿简直要发霉了。伊万,你把粗地毡卷起来,拿到街上去,我们把它抖一抖。快点!我也得去上工呢。”
谢尼亚跑进地窖。伊万开始笨手笨脚地用一只脚卷粗地毡。
“不是这样,我的上帝!用两只手卷!你的背痛,怎么的,怕弯腰?就这样,拿出去,我马上就来。忘了怎么干庄稼活儿啦?”
“这是什么庄稼活儿?……”
“在这儿,什么活儿都是庄稼人干的,宝贝儿。我们这里小伙子也会挤牛奶,干得还不错呢。”
“你瞎说吧?”
“什么?小伙子们反对了一阵子,后来就干起来不错,是共青团帮助解决的。而且牛奶挤得还真不赖呢!……”
“用两只手吗?”
瓦丽娅笑了。
“现在有挤奶器,但是挤奶器也不能用脚来使唤。一开始小伙子们骂骂咧咧的,后来就没事儿了,……就是看上去他们怪可笑的。你拿出去吧。”
伊万把粗地毡拿到院子里,瓦丽娅跟在后面,他们把粗地毡打开,开始抖搂它。
谢尼亚钻出地窖,手里拿着一块肉。
“我削土豆去。”
“去吧。”
去上工的米柯拉在院子外面的街上走过。他一看见瓦丽娅在格罗莫夫家的院子里,就低下头,加快了脚步。
“你怎么连招呼也不打,柯里亚?”瓦丽娅叫了他一声。
米柯拉嘟哝了一句什么就拐进胡同里去了。
瓦丽娅瞅了瞅伊万,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想笑。你使劲拽住……土真多!看在上帝面上,你给他娶亲吧,伊万。不然,老太婆就要累死了……”
“哪个老太婆?”
“你们那个阿尼西娅大婶呀。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老太婆要从村那头到村这头来料理家务。”
“他说他在食堂里吃饭呀。”
“是呵,吃饭是一回事,可收抬屋子,冼冼涮涮什么……”
谢尼亚从屋里跳到台阶上。
“土豆是要煎还是要怎样的?”
“听你们的。”
“伊万,你说呢?”
“我随便。”
“煎。”谢尼亚决定了。
“拿进去吧,行啦。”瓦丽娅对伊万说。
伊万卷起粗地毡,他们二人走进木屋。
感到幸福的谢尼亚又跑到台阶上……他跑步穿过院子,抱了一些劈柴,便又消失在木屋里了。
……这时太阳已经升到了村子和田野上空。风和日丽,这是一个温暧而明媚的秋日。那看不见的金铃铛奏起了嘹亮婉转而又洁澈如泉的生活乐章……
“嗬,瓦丽娅!……”谢尼亚稍稍离开餐桌,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说,“我把一天的饭都吃下去啦。”
“好一个饭桶,”瓦丽娅责备道,“才吃了那么一点儿。你长不高,就是因为吃得少。”
“你这老一套又来了,”谢尼亚不满意地说,“我在森林里的小路上走着……”
“谢谢,瓦丽娅。”伊万说。
“随便吃吧。”
谢尼亚忙着去上工。
“抽支烟吧,哥,我要走了。我还得去把‘雪沸兰’汽车收拾好,不然这该死的东西在路上就散架子了。”
瓦丽娅动手收拾桌子,暗怀希望地瞧了一眼伊万。
谢尼亚从桌子底下取出几件工具,站在门口说:
“你可别一个人待在家里闷着。你若愿意,就找叶菲姆大叔借条猎枪,去打鹌鹑吧,现在很肥。晚上我们烧点汤喝。要不你去钓鱼……”
“谢尼亚,”伊万突然说,“带我去吧。”
瓦丽娅和谢尼亚都瞧着他。
“为什么?”
“呶……看看家乡的田野……”
瓦丽娅笑了笑,摇摇头。
“咱们走啦!”谢尼亚满意地说道。
田地里停着康拜因和货车。不远处停着一辆“首长的小嘎斯”。国营农场场长坐在小汽车里。旁边站着一位康拜因手。
货车底下露出了司机的两只脚。
谢尼亚和伊万乘摩托车奔驰而来,车后尘土飞扬。谢尼亚从后面喊了起来:
“你触犯了第五十八条!懂吗?!”他停住了摩托车,拿了螺帽扳子就朝司机走去。司机急忙从车头底下钻了出来。“卸下来!”
“谢尼亚……”
“快点!否则我现在就把你的脑袋拧个个儿。”
“不是我拿的,你大喊大叫什么!”
“谁拿的?”
“他。”司机朝场长方向点了点头。场长已经走过来了。
“你好,谢尼亚。”
“这是怎么回事:我……”
“谢尼亚,等一等,我这就把一切都说清楚。这个笨蛋把脏油倒进了曲轴箱里,把轴弄坏了。因为你不在,……”
“怎么,我一辈子都不在吗?”
“但是,康拜因坏了。反正你的车子也已经拆了……”
“半小时就可以装好。”
“呶……”
“那么,我怎么办呢?!”
“得搞到曲轴。”
“上哪里弄去?”谢尼亚双手叉腰,头向一边歪着,“请问,在哪里能搞到?把地址给我。”
“谢尼亚,得想出个办法来。事情已经这个样子……”
伊万从旁观看着这个场面。
“好吧,那我就生一个出来。”谢尼亚往收割过的土地上擤了一下鼻涕,“要行的话,可以生一对双胞胎。”
司机哼了一声,表示同情地说道:
“你会感到困难的。”
“有什么困难?”谢尼亚转过身对着他。
“生孩子呗。他可是个弯弯曲曲的东西,没治了……”他朝放在眼前的那遍体鳞伤的曲轴点了点头。
谢尼亚拿着螺帽扳手朝着他走去,摆出打架的架势。司机跳开了。
“谢尼亚!……”
“得了,谢尼亚,别理他,”场长说。他向司机喊道:“干你自己的事去吧!刻薄鬼……你还得赔我的轴呢。”
司机又钻到车头底下。场长挽起谢尼亚的胳膊,朝一边走去。
“你知道,谁家有轴吗?”
“马卡尔吗?”
“马卡尔有。”
“他不会给的。一般来说,我根本不愿意同他打交道。”
“愿意不愿意,总得想个出路。我倒是可以自己去一趟。但是,他绝不会给我的。你倒可以想办法施展你的魅力去说服他……”
“我咋天用魅力说服过他……好吧,我去试试看。”
“试试吧。”
谢尼亚和伊万走了。
十分钟后他们乘摩托车来到“共产主义火焰”集体农庄办事处。谢尼亚又擤了一下鼻涕,矫健地跑上台阶……在门口遇上了马卡尔·苏达鲁什京。他正准备到什么地方去。
“向你致意!”谢尼亚喊道。“我正来找你……早上好!”苏达鲁什京默不作声地把手伸了出来,疑惑地瞧着他。
“你的事儿怎么样呵?开始收割了吧?”谢尼亚絮絮不休地说起来。
“正在收割。”马卡尔说道。
“我们也在收割,知道吗!……嘿!这天气嘛,啊!……这几天的天气可真好啊!”
“你是来干什么的?”苏达鲁什京问。
“关于曲轴问题。给一对儿吧。”
“没有。”马卡尔轻轻地推开了他,离开台阶走了。
“你听着,等一等!……”谢尼亚紧跟在他后面走,“我们是在奔向共产主义社会嘛……我是为了共同的事业呀。”
马卡尔不动声色地朝自己的“伏尔加”走去。
“给我一对曲轴吧!!”谢尼亚大声喊叫道。
“你吼什么。”
“哪怕给我一个也行。马卡尔,我会还给……”
“没有。”
“富农,”谢尼亚说着停了下来,“对这个批评,你生气了吗?”
“你当心点儿,”马卡尔建议道,他钻进“伏尔加”小汽车,“关于富农问题,当心点儿。”
“那么,你是什么人呢?”
“走吧,”马卡尔对司机说道。
“伏尔加”平稳地开动了。
谢尼亚起动了摩托车,赶上了“伏尔加”,喊道:
“我要去区委!……告你去。你得准备好曲轴!要五个。”
“到区委请转达我的敬意!”马卡尔说。
谢尼亚加大油门,超过了“伏尔加”。
当他们又到了草原上的时候,伊万说道:
“谢尼亚,带我回家吧。”
“什么?”
“我觉得很不方便:大家都很忙,可我呢,像个寄生虫似的。还有我不认识任何人……来了多少新人啊!他们都是外来户吗?”
“有外来户。你难道不认识这个米什卡·多库恰耶夫吗?”
“哪一个米什卡?”
“那个司机呗!就是我对他嚷嚷的那个……”
“这是米什卡吗?!”
“是米什卡。”
“没认出来。真没想到!……场长也是外来户吗?”
“总的来说,他是从咱们区来的。以前他在区里工作,要求调到国营农场。自己要求的。是个有见识的男子汉。可马卡尔,是个富农。”
“同他这样说话,你不害怕吗?”
“怕什么?”谢尼亚感到奇怪。
“没什么,我只是……就在这里让我下车,我步行穿过去。”
谢尼亚停了下来。
伊万下了车,沿着小路往林子里走去。
“别在家里闷着!”谢尼亚喊道。于是,他加大油门疾驰而去,车后扬起一股尘雾。
伊万在路上赶上了一辆慢慢走着的大车。车上装着铁板,赶车的年青人看上去一点儿也不象是农村人。
“您是来给父亲送葬的吗?”年青人问。
“是的,”伊万回答说,“只是没赶上。”
“他的病是不治之症。”
“您是谁呢?”
“我是本地医生。他在我们那儿住过院。”
伊万惊奇地瞧了一眼年青人,他很不像个医生。
“一个很好的老人,”医生继续说,“心眼儿真好。他自己要求出院,他觉得要人伺候他,给他端便盆,心里不安。他说,他很不习惯这样。呶,城里人过得怎么样?”
“过日子呗……还要什么呢?”
年青人突然为自己的想法笑起来。
“您瞧,我们:互相换了个地方。我是地道的城里人。”
“您怎么,搬来不走了?”
“不……我不这么想,”医生诚实地说,“也许,和大家一样:我按规定干完三年之后,就回自己的城市去。您不想到这里来吗?”
“怎么对您说呢……”伊万踌躇起来了。
“就是说,不想。”年青人愉快地看了看伊万,“看来,在过去好久的那个时代里,既然人们从家乡农村往外跑,生活一定是很不愉快的。从前的人不是这样唱的吗?一切都正常,一切都很自然。……”
“这些铁板往哪儿运啊?”
“我们要做一个冰箱。我们要挖个很深的窑洞,里面用木头和铁板镶上……自己想出的主意:用来保存药品。我好不容易才弄到了铁板:事情直闹到同农场场长互相进行人身攻击的地步。他说:我要去控告;我也说:我再不给你治胸膜炎了。您知道吗,他患有胸膜炎,就让他这样带着病吧。如果他来治病,我就吩咐给他灌肠……”医生愉快地看了伊万一眼。
“但是,铁板他还是给了呀。”伊万也感到心情愉快些了,同医生在一起,感觉非常轻松。
“给了,但是他骂我是乳臭小儿。”
“您怎么骂他的呢?”
“我?我不知为什么管他叫条帚。为什么他是条帚,我自己也不知道。”
伊万笑了起来。
在区党委接待室里有三个人。他们坐在靠背很高的新椅子上,等候接见。他们都抽着烟。
谢尼亚坐在一个形容憔悴的陌生男人旁边。这个男人膝上放着一个很大的黄色公事包。
“您是最后一个吗?”谢尼亚问他。
“嗯,好象是吧。”男人好象讨好地回答道。
“我要先进去。”
“为什么?”
“我的汽车坏了。要不然我就不会这样了。”
“请吧。”
一个有点像茨冈人的满头卷发的小伙子坐到谢尼亚身旁,朝他的膝盖猛地一拍。
“谢尼亚,你好啊!”
谢尼亚紧皱着双眉,直揉膝盖。
“这是什么愚蠢习惯,听着,把手拿开!”
卷发小伙子哈哈大笑,站了起来,整了整军便服的腰带。看了看办公室的门。
“谢尼亚,要决定命运了。”
“还是关于那些拖拉机的事吗?”
“还是关于那些……我这就进去说几句话。”卷发小伙子显然有点激动,“没有任何指示说限制采购。”
“你们要那么多干什么?腌着吃,怎么的?”
“谢尼亚,要有策略。”卷发小伙子用教训的口吻说道,“策略。”
从办公室里有人出来了。
卷发小伙子再次整了整军便服,走进办公室。可立即又出来了,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撕下一页白纸,走到屋角的果皮箱边。谢尼亚困惑不解地着着他。当他有什么事不明白的时候,他总是微微地半张着嘴。卷发小伙子弯下腰擦鞋子。
谢尼亚吃吃地笑。
“呶,怎么样?……说了几句话吗?还是没有来得及说呀?”
“里面铺了地毯,”卷发小伙子嘟哝着,把一小团脏纸扔进果皮箱。
那位疲倦的公民在椅子上动了动。
“怎么,他今天心情不好吗?”他问卷发小伙子(他指的是区委书记)。
卷发小伙子什么也没说。
“心情不好,”疲倦的人说,转过身对着谢尼亚:“对吗?”
“我自己心情不好。”谢尼亚回答道。
“就这样。”书记对卷发小伙子说道,“就这样,转告他们。”
“好吧。”卷发小伙子走出来了。
谢尼亚进去了。
“您好,伊万·瓦西里耶维奇。”
“你好。坐下。什么事?”
“糟了。我们有一个笨蛋把脏油倒进了曲轴箱……主要的是,我不在场!有人说,你的车子反正是坏了!……”谢尼亚甚至双手一摊。
“发生什么事了?”书记摇了摇头,“能简短点儿说吗?”
“轴飞了。所以车子坏了。没有备用的……”
“我也没有。”
“马卡尔·苏达鲁什京有。但是他不给。主要的是,他坚决说:‘没有’,可是我知道……”
“那么,你想干什么呢?”
“请您打个电话给苏达鲁什京,让他……”
“苏达鲁什京会让我去见鬼的,而且他没错。”
“他不会的!”谢尼亚坚定地说,“他不敢。”
“呶,我自己也不想给他打电话。苏达鲁什京是你们的什么人,是供应机构人员吗?你们竟搞到这种地步,连一个备用轴都没有了!转告你们场长,让他午饭前给我来个电话,报告我:‘轴搞到了’。我要了解,车子是否还停着。完了。”
“全明白了。再见。那么,我们打电话来?”
“打吧。”
谢尼亚出来了。
“太棒了!”谢尼亚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接待室里只剩下那个疲倦的公民。他坐着,没有拿定主意是否进办公室。
“碰了一鼻子灰吧?”他有礼貌地问道,随即微笑了一下。
谢尼亚严厉地看了这个人一眼……他突然想到:这人一副城里人打扮,最主要的是那个黄色公事包——这一切使谢尼亚想像出一幅备用物资仓库的诱人画面……低矮的黑色货架,架子上摆着一排排的曲轴,乌黑油亮——太量的曲轴。这位城里人悄悄地塞给他一对……
“喂,朋友!……”谢尼亚脸上装出一副心不在焉和傲慢的神气,“你住汽车修理厂里有没有熟人?我急需一对抽。我请你喝一瓶酒。”
城里人把谢尼亚的手从自己肩上挪开了。
“同志,我不干这种事,”他说。然后他认真地问道:“他很凶吗?”
“谁?”
“书记呗!”
谢尼亚瞧了瞧城里人的眼睛,于是又看见了排得整整齐齐的曲轴。
“不,不太凶。有的时候更厉害。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去吧,别害怕。”
城里人站了起来,整了整领带。走到门边,想了想……
门突然敞开了,书记站在门口。
“您好,第一书记同志,”疲惓的人声音不大,急忙地说道,因为书记准备走了,“我是来申诉的。”
书记不了解是什么问题。
“什么?”
“关于申诉问题。她现在住在您这个区里……”
“谁住在我们区里?”
疲倦的人遗憾地蹙起了额头。
“我这里有书面材料,写得很详细……”他从公事包里取出了一叠纸,“整整的一部《战争与和平》,嘿嘿……全是为了赡养费问题。她现在就住在您这个区里……”
“检察机关就在大街上,在拐角处,”书记指了指,“在那里。”
“书记同志,问题不在这儿。他们不会懂得的……我去过那里了。”
书记背靠着门框站着。
“您走吧,那里的人什么都懂。”
疲倦的人不吭声,然后用由于受委屈而哆嗦的声音说道:
“那好吧,我们往上一级告啦。”他转过身,向与出口相反的方向走去,“你们把一切都忘了!……”
“不是往那儿。”书记说。
疲倦的人走回来了。经过书记身边时,挖苦地低声说道:“而我们却在喊叫:‘共产主义!共产主义!’”
书记目送着他走了,转过身对谢尼亚。
“他是谁,你不知道吗?”
谢尼亚耸了耸肩。
“你怎么还站在这儿?”
“我这就走。”
疲倦的人忧郁地在大路中间走着——他身躯高大,气宇轩昂。他那又圆又大的脑袋在太阳照耀下闪着亮光。
谢尼亚赶上了他。
“你生气了?”他问。
“你们的书记呀,太自高自大了。”忧郁的人呆呆地瞪着眼说,“真自高自大。”
“他处境困难,而不是自高自大。眼看天气就要变了,可粮食还全部在地里。很困难呐。”
“大家都困难。”忧郁的人说道,“你们的小酒馆在哪里?”
“就在附近。”
“你们的书记自高自大,太自高自大了。”忧郁的人又说了一遍,“很困难,当然喽:手里有那么大的权,很少有人能经得住考验。”
“你是城里来的吗?”
“是的。”
“你在汽车修理厂里没有什么熟人吗?”
“那又怎么样呢?”
“我需要一对轴……”
“阉牛(注3)?”
“轴!曲轴。”
忧郎的人忧郁地笑了。
“我听成了阉牛了。这得好好想一想。”
“你就想想吧,好吗?”
这时他们走近了小酒馆。他们走了进去。忧郁的人说:
“现在……先喝酒吧,咱们再来想点什么办法。”
“不要喝酒了。”谢尼亚央求道。
“怎么啦,时间很紧迫吗?着火了吗?”
谢尼亚默不作声。带公事包的人推着他往前走。
“怎么样?咱们各来三两酒吧……喝完了再说。”他沉重地往椅子上坐下去,把公事包放在桌上,“坐下吧。”
“听着,这儿不卖三两的,”谢尼亚说。
“为什么?”
“不卖。”
“呸!……还讲民主呢!”
“葡萄酒可以。”
“那么,就买葡萄酒吧。你有钱吗?”
谢尼亚拿来了一瓶酒和一个酒杯。
“你自己也来个酒杯嘛!”
“我们不是要进城嘛。乘摩托去。喝了酒我怎么能开车呢?”
“哦,车轴……”忧郁的人斟满了一杯酒,喝完了,嘴角抽搐了一下……“车轴啊,……”忧郁的人又斟满了一杯酒,又喝完了,嘴角又抽搐了一下,“真是卑鄙!……他们什么事做不出来!”又斟了半杯酒,又喝完了,“噢,行了。”
他们抽烟。
“你是说,车轴吗?”
“是车轴。”
“就要喊救命啦?”
“对了,天气……”
“你的操心事算得了什么……你干吗要这些个车轴呢?”
“我不是告诉你了嘛:车轴飞了……”
“不,我问的是你自己的事。这辆车是谁的?”
“我的。”
“私人的?”
“什么私人的!……”
“那么,是国家的啦?”
“是的。”
“你干吗这样着急呢?”
“我可是靠它干活儿的呀!”
“那你就不干了呗。没有车轴,你就晒哂太阳。他们可是什么都有——让他们去搞车轴吧。他们是世界上最富的人。一般来说,他们非常聪明。他们还立了一大堆法律呢,吓!”忧郎的人高举着手比划着,“可是一切都乱七八糟。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谢尼亚向四周扫了一眼。
“你嚷什么?”
“博爱!平等!……”忧郁的人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又喝了半杯酒。“他们坐‘伏尔加’小汽车到处跑,而我们都在干话儿。这就是平等。”
谢尼亚觉得很不自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听着,得了吧,你胡说些什么呢?走,拿车轴去。”
“应该让他们尝尝滋味儿吧!找什么车轴!让他们去坐他们的法律跑路吧。等着我给他们弄车轴吧!……”忧郁的人喝完了杯子里剩下的酒,“让他们象小公鸡那样蹦跳着跑吧。去他妈的……”
“可是,需要车轴的是我——呀!”谢尼亚用手拍拍自己的胸膛以示他的确很需要。
“让他们去尝尝吧!就这么办!”忧郁的人作了个轻蔑下流的手势。
“就是说,咱们不去了?”
“常言说,傻瓜不多……”
“恶棍,你干吗哄骗我?我这就可以拿起瓶子给你秃脑袋一下子,因为你浪费了我的工作时间。坏蛋。”
“小声点,年青人。毛孩子。学会了这样说话!还骂我恶棍哩……我会给你找个地方的。应该老老实实地干活儿,不能耍花招!”忧郁的人显然想引起屋子里那些为数不多的顾客的注意,“你耍花招,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谢尼亚环视了一下四周,没有一个熟人。一个人是对付不了这样的大块头的。这个带公事包的人显然也明白了这一点,因此他就更带劲儿。
“还是小崽子,就耍起花招来了!学会捣鬼了……我这就领你去一个地方,人们会给你车轴呢!”
“你这母狗!”谢尼亚吃惊了。他想走开。但是他看见米柯拉走进了小酒馆。于是他就转过身对着忧郁的人,简短而威严地命令道:“站起来!”
现在轮到忧郁的人惊讶了。他的两只小眼睛对在一起了。
“什——么?……”
“米柯拉!”谢尼亚招呼道,“过来,现在用得着你那双大皮靴了。”
巨人似的,全身很脏的米柯拉走到小桌边……忧郁的人害怕了。
“干什么?”米柯拉问道。
“奸细,”谢尼亚指了指秃头的人,“我们这就把他抓起来。起来!”
“你别胡闹了……”
“米柯拉,你拿着公事包,公事包里有事实材料,而我呢,把他包围住。”谢尼亚就开始“包围”。
秃头人拿起了公事包,从酒馆往外走。
“流氓,魔鬼。”
谢尼亚跟着他到了门边,就在门口照着他的屁股踢了一脚。
“哎哟,我的乖乖!”
秃头人又愤怒地回头看了看……
“就这样!……踢你那软绵绵的地方!”谢尼亚又给了秃头一脚,“米柯拉,来呀,我的腿不行啊,他的屁股像个羽毛褥子。得用大锤子……”
秃头的人啐了口唾沫,赶紧走了,免得遭殃。
所有坐在屋子里的人都感兴趣地、好奇地观看了这个场面。
谢尼亚回到了小桌边,米柯拉在那里站着。
“你这是干什么?你疯了?”米柯拉问。
“这个恶棍许愿搞到车轴,原来他在骗人。”
“什么车轴?”
“曲轴。我们的轴坏了,备用轴没有了。你们那里有吗?”
“我们也没有!……”
“那可就没招儿了。难道还得去找一趟马卡尔吗?”
“这是个什么人啊?”
“鬼知道他是什么人。”
“他现在会让你坐牢的。”
“不会的。你知不知道,‘朝霞’农场里有备用轴吗?”
“你最好离开这里,他现在会带民警来的。”
谢尼亚往窗户看了看,然后又看了看米柯拉。
“是吗?一般来说嘛,当然,最好还是不要冒险……”于是谢尼亚赶紧一拐一拐地走出小酒馆。
米柯拉走到柜台边,看了看菜谱……考虑了一会儿,瞧了瞧窗户,也走出了小酒馆。
“弄不好还得当见证人。”告别时他对女服务员说道。
将近傍晚时分谢尼亚才搞到了车轴。但是,他的摩托车却坏了。谢尼亚全身脏透了,在侍弄摩托车。
在路上,米柯拉从老远就认出了这个熟悉的五短身材的人。他把车开过来,停了下来。
“你的车怎么了?”
“衬垫坏了……真是混蛋。”
米柯拉走过来,也在摩托车旁边弯下了身子。
“好象修好了,一发动,嘟嘟几声,就又停了。”
米柯拉仔细检查了车子的毛病……摇摇头。
“得换新的衬垫。”
“是的……有烟吗?”
“咱们先抽支烟,等会儿再说。”
米柯拉从口袋里掏出烟卷时,看见了曲轴。
“搞到了?”
“搞到了。新的。现在谁要再插手我那辆车,我就枪毙他。”
“你在哪里搞到的?”
“这是秘密,老爷子,人不知鬼不晓的秘密。”
“饶舌鬼。”
“反正那里再也没有了。”
他们坐着,抽烟。
旁边,满载粮食的汽车在大道上开过去,然后又开过来。回来的是空车。没有汽车行驶的时候,在干躁、暖和的田野里可以听得见蝈蝈儿的叫声,天上,那看不见的云雀在嘹亮婉转地唱着歌。
大道旁边的田地已经收割完了。大地摆脱了汽车的轰隆声和自己沉甸甸的作物的负重在休息着。只有孤零零的几个新稻草垛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这两个小伙子看着远方,各自想着自己的事。
“每公顷平均二十七公吨。”米柯拉说,“这样的收成在我们那儿也是少有的。”
谢尼亚从地上拿起了用破布包好的一片东西……他把布包解开了,给米柯拉看看,是一张留声机唱片。
“我在区里买的。”谢尼亚眯缝着眼睛,念道:“拉达·沃尔沙宁诺娃唱,《你走吧》、《当激情满怀时》——这是在括号里的。不,瞧这个:《你别走,我的宝贝》。也是拉达唱的。我给哥哥买的,让他听听。巧妙的喑示……”
米柯拉看了看谢尼亚一眼……站了起来,用鞋跟踩灭了烟蒂。
“他才不需要你那些……宝贝呐,就象狗不需要第五条腿一样。”
“我什么也不说,我默不作声地带去,坐下来。唱起来了,听着吧!……前几天,我在区商店里差点儿没哭出来。把摩托车放在你车上吧,否则我得在这里过夜了。拿着它……”谢尼亚把唱片包好拿着曲袖,放进驾驶室里。
米柯拉把摩托车拖到车身后面。
他们一起把摩托车扔到车斗里。
他们走了。
谢尼亚把唱片放在行李架上。车轴就抱在手里,好象抱个婴儿。
他们都默不作声。
伊万坐在床上抽烟。
瓦丽娅朝他走过来。
“起来吧,我要铺床了。”
伊万站了起来……他们面对面站着。距离很近。伊万出神地看着她那纯洁晶莹,由于难为情而稍有点严肃的眼睛……
“昨天有人来向我求婚。”瓦丽娅轻轻地说道。
伊万默不作声。
“你怎么不问问是谁?”
“我猜得着。”
“谁?”她严肃而急切地问。
“什么?”
“你怎么不问问,事情的结果怎么样?求婚的事呗。”
“我知道。”
“老天爷!……他什么都知道。瞧他这个人真是……结果怎么样呢?”
“拒绝了。”
“拒绝了……说得倒轻巧:我真可怜他们俩。甚至更可怜谢尼亚。”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
“你为什么不吭声,像个石头人似的?”
“因为我也可怜他们。”
“但是没有任何人可怜我!……也许你这是,出自怜悯心?”
伊方把她的脸转过来对着自己。
瓦丽娅迅速地用手擦拭眼泪。
“老天爷!……这么快你就变得对我这样宝贵啦。”瓦丽娅拿掉沾在他下巴上的烟丝,把暖烘烘的手贴在他胡子拉碴的脸颊上,抚摸着,“多扎人呐……”
伊万抱住她,把她搂住怀里。他们就这样站立了很久。
“瓦丽娅,瓦丽娅……我觉得,我好象在大道上抢劫穷人的钱包。”
“你说的是谢尼亚吗?”
“谢尼亚和……”
“呶,那我该怎么办呢,伊万,我亲爱的?我也很想有人爱啊。谁又不想爱呢?”
“大家都想。”伊万表示同意地说。
“如果我活着,活完了,然后还能再出生,那就怎么都行。但是,再出生是不可能的。”
“也对,你什么都明白。”
“天啊,一般来说我什么都明白!我这个傻瓜,本应该生成男人就好了,可是我……”
“不用可惜。”
“怎么能不可惜!我们的权利要能同你们一样的话,那就……”
“怎么?”
“你们可以做一切事,而我们呢,只能坐等,要安份守己。”
“什么‘一切事’呀?”
“就是一切事!小伙子想接近姑娘,就可以去接近。想结婚就去求婚。而我们呢,坐着,等着吧……”
伊万紧紧地吻了她一下。
“干吗闭上眼睛?”
“不好意思……但是也很美。就像从悬崖峭壁上迈了一步:我以为会粉身碎骨的,可是一下子就飞起来了,就象作什么梦似的……”
伊万吻了吻她那紧闭着的眼睛。
“现在,你看看……”
当他吻她的时候,谢尼亚进来了。一霎间,他被惊呆了,站定在那里,然后他转过身去,想悄悄地走开。但是,他在门坎上绊了一下……就在这个时候伊万看见了他。瓦丽娅什么都没看见,也没听见。她睁开了眼睛,感到很幸福,同时她吃惊地看到伊万的脸色变了。
“你怎么啦?”
伊万紧搂着她,抚摸着她的头。
“没什么,没什么。”
“你好像变了……”
“没什么,没什么,就这样。”
谢尼亚在过道里故意弄响了什么东西,又咳嗽几下。
“谢尼亚来了。”
瓦丽娅离开了他,走到桌边,准备摆饭。
“正好赶上喝鱼汤,现在是农忙期,没有时间,否则他会经常呆在河边的。”
谢尼亚也进来了,面带笑容。
“你们好!”
“你好,谢尼亚!正好赶上了你爱喝的鱼汤。”
“要知道,我就是……我到什么地方去都赶巧!”
谢尼亚迅速地扫了伊万一眼,似乎想检验一下:伊万是否看见了他怎样从木屋走出去的。
伊万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和平常一样不动声色地坐着。
“到处都有人抬举我。”谢尼亚尽量在克制自己,这是痛苦的,“你钓鱼去了吗?”
“钓了一会儿,鱼不上钩。”
“哎,这得学会!我和叶美里扬大叔经常一起去,坐在一个地方,他故意挨我坐……你猜怎么着?我紧着拽钓竿,而他只是骂街。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钓着了。有时,你不想钓着,可是一看,鱼又上钩了。”
伊万摇了摇头,随声附和地说:
“有这种情况。这是什么?”
谢尼亚放下了唱片,拿出唱机,打开了开关。
“谢尼亚,你这是干什么?”瓦丽娅问道。
“我买了一张唱片……前几天我在区商店里听过的,我很喜欢……”
当谢尼亚忙着摆弄留声机时,伊万一直在看着他。伊万心情沉重。只有瓦丽娅感到轻松愉快。
“什么样的唱片?”
“这就……听听吧。”
不要走,我的宝贝,
没有你,活着只有悲伤。
离别时请答应我:
你不会把我遗忘。
象茨冈人的那种带点忧伤的声音痛苦地冲击了三颗忐忑不安的心。他们仨静悄悄地、仔细地听着。
告诉我,告诉我,
说你爱我,
说你爱我。
告诉我,告诉我,
说你爱我,——
象呻吟、哀求般的声音唱道。
谢尼亚极力抑制住痛苦和激动的心情,皱着眉,擤了一下鼻涕,没有瞧任何人一眼。
瓦丽娅眼眶湿润,大胆地看着伊万。
伊万抽着烟,也稍为皱着眉,像个有罪的人,眼睛往下看。
当我看不见你时,
我忧伤而沉思地坐着;
当我听不见你的说话声时,
我觉得无法活着。
他们三人都在听着……
谢尼亚……
伊万……
瓦丽娅……
告诉我,告诉我,
说你爱我,
说你爱我。
告诉我,告诉我,
说你爱我。
“她”唱完了……谢尼亚已经无法再呆在这里了。他跳了起来,看了看表……
“我可要迟到啦!妈的……我还有好多事呢!”
“喝点鱼汤吧。”瓦丽娅说道。
“不想喝。”谢尼亚边走边说,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多好的歌曲。”瓦丽娅赞许地说,“很动人。”
伊万站了起来,在小木屋里踱步。
“谢尼亚全都看见了。”
瓦丽娅猛地转过身对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呶,还有呢?”
“就这些。我终究是抢了钱包……在路上遇见了,就抢了。在光天化日之下。”
“是这样……”瓦丽娅坐到椅子上,把手放在膝盖上,“可怜他吗?”
“可怜。”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掠夺穷人,这既可耻又没良心,现在把我抓起来,赶紧追上这些穷人,把钱包还给他们,”瓦丽娅讽刺地、不怀好意地眯缝着眼睛,“不是这样吗?”
伊万在她面前站住了,有点粗暴地说道:
“这种讥讽……没有任何用处!我很难过,你能理解吗?”
“不,我不能理解。你是到哪里来了?到穷人,到愚昧无知的人们这里来了……还想让人们理解你呢。我们不会理解的。”
“那就让这一切都见鬼去吧!”伊万发火了,“没什么可说的了……在这里,我看,你们是碰不得的!‘我们愚昧无知,这样那样的。’”
“不是我们,而是你自己,你为了可怜我们才来的,为我们而感到痛心。”
“就是说我该走了!”
“走吧,这是对的,否则我们该从四面八方跑来向你诉苦了……还带着爱情,我们该高兴了。”
“不许这样说话!”伊万不顾情面地说道,“如果你不理解,那就听听别人说什么。”
“现在可明白了。”瓦丽娅站起来,向洗手池走去,冼了洗手,揩干了手……她走了。
伊万坐在桌旁,俯下身子,用手捂着脸……他难受地蹙着眉头,咬紧了牙关。
“嗯……”
他站起来,开始踱步。
谢尼亚来到自己最喜爱的水流湍急的河边。
河道在这里变窄了,河水翻腾,掀起激浪。很少有人在这里游泳,因为水冷,而且危险。
离村子不远处有座疗养院,从远处看那里白亮亮的。
起风了:好像要下雨了,河流显得更是湍急了……
河岸边有一些旅游者和休养者……他们看着这条河,往激流滚滚的河里扔木棍。有人看着这些木棍,发现了这样的规律:
“你们看,木棍扔得离岸越远,河水越不容易把它冲回。”
“是的。”
“先生,对不起,这是自然的。”
“为什么?”
“这早就为人所知。船只遇到风暴时都尽量离岸远一些。”
“我想的不是这规律本身,而是,这……有点像人的性格。”
“??”
“刚强的人走得远。结果是:遇到风暴……遇到生活的风暴时,那些最刚强的人,也就是离岸划得越远的人,才能经受得住风暴的袭击。”
“你这说法可真高明……”
“要说高明,那可高明得太不可信了。”
“为什么?”
“问题是:怎样才能离岸更远一些呢?”
“我不是说了嘛:最刚强的人……”
“呵,也许是:最狡猾的人?”
“这是另一回事。也可能……”
“完全不是另一回事。题目是:怎样才能经受得起生活的风暴?答案是:最‘轻浮的人’——他们可以不择手段。可以抓住大船嘛……”
“这莫非是根据谁的经验吗?”
“是刚强人的经验。”
“我指的是另一种力量——真正强有力的人。”
“重要的是结果会怎么样……”
谢尼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岸边。
“在这风凉风凉?”他说道。
“您到哪儿去?”戴眼镜的人们惊讶地说。“您会着凉的!水温只有五度。”
谢尼亚甚至没瞧戴眼镜的人们一眼(他们当中有一位女的,谢尼亚生他们大家的气呢)。他脱了衬衫,长裤子……为了活动活动身体,他捡起了一块大石头,从一只手扔到另一只手里,他把石头扔了,做了几个屈膝动作,一瘸一拐地迎着浪头走去。戴眼镜的人们看着他。
“别让他去,他会淹死的!”那个姑娘喊了起来。
(姑娘——还是穿着长裤的姑娘,让这些衣裤见鬼去吧,赶时髦。)
“大概是本地人。”
“我认为,他在自己的三十六度体温上又增加了四十度的白酒。”
谢尼亚挥着胳膊,喊道:
“唉,亲爱的河流!是他一头扎进了“汹浦压来的浪头里”,游起来。甩开臂膀地游开了,姿势优美,真的,太优美了,而且不惜力气地游着。游着,游着,当浪头向他打来时,他喊道:
“来吧!”
他时而扎入浪头里,时向钻出来,又喊道:
“太好了!再来吧!……”
“西伯利亚人,”岸边的人们说道,“什么都不怕。”
“一定是七十六度。”
“来吧!”谢尼亚喊道,“亲爱的!”
但是,“亲爱的河流”掀起了又高又急的浪头……谢尼亚喝了一口水,两口水,呛得咳嗽了起来……而“亲爱的”却浪头滚滚,劈打着这胆大妄为的人。谢尼亚原地打起转来,竭力把头探得更高一些。“亲爱的”用冰凉的柔软的爪子一直在打他,把他推向深处……
“裤子!”声音传到了岸边。“裤子,裤子掉了!……我要沉底了!”
戴眼镜的人们着急了。
“他是当真的吗?”
“小伙子们,他会沉底的!”
“哎!你是当真的吗?!”
“是的,是真的,见鬼!……”
“……命——”谢尼亚喊道。他真的没顶了。看得很清楚,他又喝了口水……他在水里不见了,但是又挣扎着窜上来。不过,他已经不再喊叫了。
“小船!小船!”河岸边的人跑起来了。“哎,你挺住!”
他们跑到小船边,小船停放在离这里一百多米远的地方,在岸上,离水很远。有人仔细一看,说:
“小船和粗木桩锁在一起了。”
“见鬼,他快淹死了!再喝上两口就……”
“小伙子们,你们怎么啦?!”穿长裤的姑娘几乎要哭了。
谢尼亚的头像个浮标在浪花里飘荡,时而消失,时而又出现了……现在他越来越少挥动手臂了。
“小伙子们,你们怎么啦?”
两个戴眼镜的人开始急急忙忙地脱衣服。一个脱完了就跳入水中,哎哟了一声,使劲地游向谢尼亚。第二个也跳入水中,追赶着头一个。
“哎!挺住!挺住!”姑娘喊道,不知为什么挥着手。“小伙子们,他们来得及吗?”
“来得及。”
“瞧,这小痞子!……”
“他干吗钻进河里去!”
“七十六度,尼古拉说的对。”
“胡说!……来得及就好了。”
“哼,这些刚强的人!……西伯利亚人。往哪儿钻?为了什么呢?”
“小伙子们,来得及还是来不及?他在哪里呢,小伙子们?!……”
小伙子们刚刚赶上了:他们拽住了谢尼亚的头发,向岸边划去。
谢尼亚喝了很多水。戴眼镜的人们开始按一切规定动作给他做人工呼吸——他们在过去曾经学过拯救溺水者的技能:他们往谢尼亚腰底下垫了一块圆石头,摇晃着谢尼亚那双没有知觉的手,压他的肚子……谢尼亚没穿裤子,姑娘背对着这一伙人,从远处叫道:
“小伙子们,现在会给你们发奖章了吧?”
那些忙着照料谢尼亚的人嘻嘻笑着。
“伊拉,没有穿裤衩的不能算。”
“怎么不能算?”
“如果救出的溺水者没有穿裤衩,那就不能算救了他。必须弄到裤衩,才会给奖章。”
“伊拉,你扶着他的头。”
“去你们这些人的吧!……”
谢尼亚开始苏醒。睁开了眼睛,哼哼着……然后他开始吐水,全身抽搐。吐了很久,他感到累了,闭上了眼睛。过一会儿,忽然间,他不知是记起来了还是感觉到了他没有穿裤衩,就一跃而起,用手遮住穿裤衩的部位……戴眼镜的人们笑了起来。谢尼亚在石头上跑着,用手捂着下身,跑到放自己衣服的地方,拿起了衣服,又跳了三四步、就隐没在树丛里了,再也没有出来。
“现在咱们可以喝一通了!”
“他没有必要跑掉!”他们难过起来了,“留坚科会皱着眉头问:‘为了什么喝酒啊?’‘我们救起了一个溺水者。’他会不相信的。他会说,是编造出来的。伊拉,你能作证吗?”
“如果按规矩不能给你们奖章,那么也就不该喝酒。我反对。”
这时,谢尼亚来到了一个商店。女售货员很年轻。谢尼亚四处张望了一下,小声地问女售货员:
“有人在这里找到一个钱夹子吗?”
“什么样的钱夹子?”
“皮的……里面有十五个夹层。”
“是你的吗?”
“这没有什么意义。没有人捡到吗?”
“没有。里面有什么?”
“钱。”
“是你的吗?”
“这没有什么意义。”
“钱多吗?”
“三千。”
“新卢布吗?!”
“新卢布……还是新票子。没有人捡到吗?”
这个时候女售货员才明白过来,谢尼亚在开她的玩笑。
“天啊!……谢尼亚,你能把人吓成结巴了。而且还那么正经,真见鬼!你哪怕有一次亲眼见过这么多的钱吗?”
谢尼亚歪着嘴笑了笑。
“你要的话,我这就给你……呶,算了吧。咱们说正经的吧。来一瓶酒。”谢尼亚全身哆嗦,“我冻僵了。”
“什么叫‘我这就’?”
“得了,得了吧。来一瓶酒,不过别说出去。关于钱的事我没问过啊。”
“你该结婚了,真是怪人。”女售货员怀着真诚的同情心说道。
“一结婚,就会有各种操心的事,就没时间编造什么话了。”
“算了吧,”谢尼亚说,冷得上牙对不上下牙。他再次告诫女售货员,“请注意:关于钱的事我没问过。如果有谁找到,並交给你,你可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这是谁的钱。”
“得了吧,谢尼亚,我不说就是了。不过,人家不会交给我的。”
“为什么?”
“你真不知道——为什么吗?找到了,就不吭声。三千卢布——可以盖所讲究的房子。什么样的傻瓜会交出来!据为己有就是了。”
“以备万一:你什么也不知道。那些钱是假的。”
谢尼亚很晚才回到家里。很明显,喝了酒。
“她……在哪儿呢?”
“你怎么一个人喝呢?你本可以把酒带回来,我们一起喝多好。”
“她走了吗?”
“她为什么走了?”
“明天我要走。”
“为什么?”
“你这是怎么了,喝醉了吗?像鹦鹉学舌老重复问:“为什么?为什么?’不管是早,是晚——应该走了。”
“应该?”
“呸!……”
“别生气,哥。是的,我喝了一点酒。但是,要知道……算了吧。现在你听我说:不要着急走。再住些时候吧……你的城市不会跑掉的。”
“我不能。”
“能。我知道,你为什么急忙要走。呶,你听我说:同她结婚吧。既然你的家庭是这样子,那就结婚吧。你在哪里也找不着比她更好的姑娘。我这不是喝醉了对你说的。我就是为说这些话才喝的酒。如果你为我的这个……这个爱情而感到不安,那你就别在意。我在这里是多余的,她永远也不会嫁给我,我们大家都作常清楚这一点。即使她嫁给我,那我对她这样的人该怎么办呢?她会嫁给你的。我可以用脑袋来担保:生活中找不到比她更好的人。万尼亚哥哥,我会很高兴的:同她结婚吧。你们就住在这里。我会给自己找到妻子的!……这里有的是。再盖一间房,就会有家了……万尼亚,你可是个农民,你怎么能轻易地离开农村。这可不是像马麦(注4)那样路过……这里需要你的双手,你又很聪明。难道你不明白吗?你在那里已经习惯了,这我知道……会再改过来嘛。没有你们可真是难呵,鬼东西!我们可以对付着干,也可以收下庄稼来,什么活儿都可以干……但是,我们干得不对头。”谢尼亚紧闭起两眼,晃了晃脑袋,“问题不在这里。你刚才说‘空空荡荡’,难道我们没看到这一切吗?难道我们不希望这儿人丁兴旺,入夜手风琴声悠扬、姑娘们纵情歌唱,能痛快地过节,人们可以狂欢,人家集合起来一起去割草!你不是说过,你还记得割草的情景吗?”谢尼亚沉默了一会儿,“我也喜欢割草……我很想教会自己的孩子割草。记得吗,父亲说过:‘脚跟要站稳,狗崽子!’你不要为我担心,也甭可怜我。如果你可怜我,我会生气的。倒是我可怜你,但我没说出来。现在既然我们谈心里话,我就要说,你使我觉得既可怜又吃惊。你的心怎么能忍受的了?咳。”谢尼亚叹了口气,“我亲爱的哥哥……”
“你知道这房子盖成什么样的吗?”伊万突然说,“盖一幢两层楼房。现在两层楼挺时髦,也很漂亮,我见到过。有一次我甚至在梦里还见到过这样的……”
“干吗要盖两层楼呢?”
“你怎么啦?!”伊万着急地说,“你知道这该有多方便!你瞧!是这么回事:楼下和平常的房子一样,对吗?但贮藏室和门廊不是从外面接出来的,而是和墙连起来垒的。明白了?”
“顶子怎么弄呢?象盖厢房那样?”
“不,顶子是整个儿的。现在,你瞧,在二楼,在楼下的贮藏室和门廊上面是个凉台。不过,也可以把外墙接出来,在窗子下面搭一个露台……”
“这样屋檐就直接抹下来了。”谢尼亚接口道,“对不对?”
“对啦!”
谢尼亚站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
“你知道应该在什么地方盖这幢房子吗?盖在河边上,盖在蛇谷,就在原来打铁坊那儿!知道吗?”
“我知道。”
“就在紧靠河边盖间浴室……”
“从陡坡上放下一根缆绳……”
“干什么?”
“打水呀。再弄个绞车和轮子什么的,你就拉吧……”
“就是打水那儿也不算太高。”
“干什么要打水,既然可以搞个设备的话?”
“可也是,”谢尼亚同意道,“一旦老婆怀孕了,打水就困难了。”
一提到“老婆”,兄弟俩似乎想起了什么,一下子都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他们俩又恢复了常态。
“我还想在屋里做个吊铺!”谢尼亚说,“真见鬼,我就是喜欢吊铺,记得吗,我们俩是在吊铺上睡觉的呀?”
“我记得,不过,吊铺——这……呶,也可以做个吊铺。说到在河沿上盖个浴室,这可太好了。”
“太好了!我喜欢在洗澡的时候,可以从窗口里往外眺望远处的风景,要是能从窗子里看到日落,那就更好啦。……”
“在家里还生着茶炊。”
“老婆走到门口台阶说:‘谢尼亚,你洗得好吗?’你记得吗,妈妈总是走到台阶上说:‘万卡,你们洗得好吗?没烫着吧?!’,咳,哥……要是能过上这样的生活,一天干十五个小时的活儿我一句怨言也没有。星期六晚上,我们一起去捕鱼。我知道一个地方,鱼多着哩!只是在星期六要早点动手,而且找到好树脂准备作火把……一直可以捕到天亮……你喜欢夜间捕鱼吗?”
“不,我更喜欢用鱼杆钓鱼。”
“对,我也更喜欢用鱼杆钓鱼,好象更文明些。愿意的话,可以带一本书,一条毯子,铺在岸上,躺一会儿,太妙了。将来会生一群孩子的!把小孩子们也带着。”
伊万摇了摇头,沉思起来。
谢尼亚为了不打断他的美好幻想,为了让他能继续这些幻想,便匆忙地说了一句:
“该睡了,哥。常言说得好:早晨比晚上头脑更清醒。”
“我们到干草棚去睡吧。”伊万提议说。
“走吧。”弟弟说道。
他们把被子和枕头搬了出去,在库房的干草堆上睡下。
不过兄弟二人久久未能入睡,他们透过房顶的缝隙望着辽阔的月夜星空,沉默无语。
早晨,天刚蒙蒙亮,谢尼亚还在梦乡,伊万轻手轻脚地起来了……悄悄地穿过库房……
他走进木屋。
他从床下取出自己带来的那个小皮箱……打开皮箱,里面放着一些他送给父亲和谢尼亚的礼物:两件衬衣、给谢尼亚的打火机、一条围巾……伊万把这些东西放在床上,拿起皮箱站了一会儿……
临行前他坐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就站起身来走了。
他走出木屋。
他走过篱笆。……
他回头望了望库房和木屋……
然后他就坚决地走了。
村里的街道上这时还空无一人。
只有瓦丽娅的父亲一个人走出柯瓦辽夫家的院子……伊万一见到他,本想拐进小胡同,但还没来得及。
他们彼此打了个招呼。
“走啦?”老头儿问。
“该走了。”伊万回答。
“上路前抽支烟吧,”老头儿提议道。“咋天我在烟末里掺了点雪陵香,还不错,挺香的。”
他们抽起烟来。
“现在这儿通汽车吗?”
“汽车多得很。”老头儿说,“昼夜不停地运粮食,都往火车站运。”
他们又站了一会儿,再没有什么可谈的了。
“呶,祝你一路顺风。”老头儿说。
“再见。”伊万说。
他们分手了。
伊万沿街走去,越走越远;然后,他朝大路拐了个弯儿,就消失了。
(全剧终)
注释:
注1:格鲁吉亚诗人鲁斯塔维里的著名史诗《虎皮武士》里的一个神奇英勇的武士。——译注
注2:俄罗斯农村的炉灶砌得很高,在屋里还有一段很高的烟道,上面可以睡人,老人或孩子往往睡在上面。——编者
注3:轴和阉牛在俄文词里只是一个字母之差。
注4:Mamai马麦(1382年卒)金帐汗国的汗王,1380年9月8日在库利科沃会战中被季米特利·顿斯科依击溃。马麦失败后逃往克里米亚,在卡法被杀。本文中用此人象征游牧民族。
(译自苏联《电影艺术》杂志,197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