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妈妈》：不在场的体面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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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萄里大声喊着：“救命！”那些绑住他的人没有听到，他们似乎还在背诵“神的喜剧”之第四幕；艾萄里痛苦地说着：“解开我，我会停，我会好的，请带我回小时候的地方。”还是没有人理他，整个屋子是黑暗的，只有头上那一扇小窗亮着光，但是天空在被隔离的世界外面；艾萄里有些无力地说：“我要冻死了，我头好晕，妈妈！”“罗马妈妈”却不在身边，她在一个人的屋子里说了句：“我可怜的孩子。”

艾萄里挣扎着，痛苦着，呼喊着，最后声音渐渐平息，在那张大床上被绑成一个十字的形状，但是他没有复活，眼睛睁着的他终于在这间黑暗的屋子里死去。死去是一个人的死亡，绑着他的人，念着喜剧台词的人，都不在场，而“罗马妈妈”也不在场，“我可怜的孩子”像是对死亡的预感，当她和往常一样拉着平板车去摆摊，看到有人骑摩托车经过，她才感觉到不详的预感，大喊着她跑回了家，看见了艾萄里在床上的衣裤，然后大声哭泣，然后打开窗准备跳下去，当众人将她拦住，充满泪水的“罗马妈妈”望出去，这个新家的后面是一块埋葬人的墓地。

剧情落下帷幕，当一切以死亡结束，一种命运像是无法逃离，空空的床，窗外的墓地，都不是“罗马妈妈”期待的体面生活，但是她在儿子艾萄里不在场的时候见证了宿命的存在，在某种意义上死亡变成了一种祭奠，而对于“罗马妈妈”来说，这一切的到来，正是因为自己早就在祭坛上，因为她永远无法改变自己的身份——妓女。在那个已经结婚了的皮条客卡迈第二次登门来向她要钱的时候，“罗马妈妈”曾经祈求他不要再来干扰自己的生活，坚决下定决心不会再去街上接客，甚至还拿出刀子来反抗，但是对于命运早就被操纵的她看来说，生活就是一场祭奠，“我早就被放在了祭坛上，因为我是个妓女。”

妓女为什么无法选择自己的生活？妓女为什么不能获得自由？妓女如何才能过上体面的生活？妓女的命运总是和皮条客联系在一起，卡迈第一次登门的时候，对“罗马妈妈”说，自己需要20万，要她在十天内给自己准备好；第二次来的时候，面对“罗马妈妈”的拒绝和反抗，卡迈却说了一句：“是你把我变成皮条客的。”把责任推卸在她头上，因为当初就是卡迈将一个满身是跳蚤、头发蓬乱、穿着破旧衣服的她带回家，这是一种解救，但是最后却变成了利用，在卡迈看来，自己当初救了她，现在就应该为自己做事，妓女和皮条客的相互关系似乎是牢不可破的。即使卡迈和克莱门蒂娜结婚，在婚礼现场，“罗马妈妈”赶着三头被装饰的小猪参加婚礼，还唱起了欢快的歌曲，似乎就是为了告别自己的妓女生活，“5年的奴隶生活结束了，我获得了自由，再没有男人的剥削了！”但是婚礼上没有笑容的卡迈却说了一句：“一个皮条客死了，会有另一个活着。”

结婚是皮条客死了，是妓女获得了自由，但是这只是一种表象，因为在这个社会，皮条客和妓女牢不可破的关系无法改变，命运无法被重写——即使是那个婚礼现场，也丝毫不代表有神圣的爱情和婚姻之存在，三只猪被“罗马妈妈”称为“意大利的儿子”，它们成为座上宾，实际上就是解构了神圣性，而且在镜头里，这场婚礼现场新人和客人的分布格局就像是耶稣的“最后的晚餐”，这里没有神圣，只有背叛，只有无法逃离的命运。所以当“罗马妈妈”呼喊着自己的自由，她实际上要除去自己身上的标签，要涂抹自己的过去，甚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

但是，这种所谓的除去、涂抹和改变，都是一种不在场，就像儿子艾萄里最后在痛苦中呼喊母亲，真正的母亲是不在场的，她只是“罗马妈妈”，一种脱离了具体存在的“妈妈”标签，一种只是社会意义的母亲称呼，无论如何不能让艾萄里有母爱的感觉。所以不在场的妈妈，折射的是“罗马妈妈”自身的虚无性。一方面，她总是在艾萄里面前讲述自己的丈夫，“他是你父亲，他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她还说起做过的一个梦，梦见自己在希腊山上，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那是你父亲的名字。”一个英俊的男人，一个在希腊上上喊自己名字的男人，是不是一种虚构？一种对于爱情对于婚姻的虚构？实际上在夜晚，“罗马妈妈”走在街上，两边的男人不断变换，像是一个虚幻的场景——她成为了在街头的妓女，她说起的丈夫却是一个老头，他有钱，他65岁，他快死了，“但是他是我丈夫，我母亲一定要我嫁给他……”

这里就有了两种丈夫，一种是英俊的、具有神圣意义的爱情见证者，一种则是衰老的、只是被金钱驾驭的婚姻主角，哪一个是真实的哪一个是虚构的？其实和“罗马妈妈”对于自己身份的抹除一样，她希望用这样的方式寻找真正的生活，但是这完全是自我的不在场。因为自我的不在场，在儿子艾萄里面前，就造成了一个更可怕的后果：既是父亲缺席，而且母亲也不在场，所以对于艾萄里来说，最后被绑成十字形在死亡的边缘喊出的那句微弱的声音是：“我想回到小时候的地方。”小时候才是真实的，那个没有父亲没有母亲的生活才会真实的，而在罗马，一切都是一种缺席的虚构。

所以对于艾萄里的死亡而言，他作为一种祭品被放置在“罗马妈妈”不在场的现在和无辜而堕落的过去之间，这里的反差是巨大的。“罗马妈妈”想要告别自己的过去，想要迎来自由的生活，除了不让儿子知道自己的经历，除了虚构了一个在希腊山上的丈夫，更重要的是给艾萄里虚构了现在的生活。她把艾萄里从乡下接回到罗马，就是因为不想让他成为乡下人，“我等了16年，想要让你过上体面的生活。”把乡下生活放在了罗马现实的对立面，就像把自己的过去放在现在的反面一样，在没有真正逃离的可能情况下，连生活也变成了不在场。她和艾萄里搬进了富人居住的新房子，她让艾萄里学习条探戈舞蹈，她找神父帮助她为艾萄里找工作，也希望去那个经常有体面人出入的餐馆，这是一种母亲对儿子的再塑造，但是对于艾萄里来说，这一切都是虚幻的，就在母子见面的时候，在街上，艾萄里还偷走了食物——也许无所事事的小偷才是他生活的真正写照，而最后被人绑在床上走向死亡，就是因为去医院偷了一个垂死病人的闹钟而被当场抓获。

艾萄里的现实就像医院里的病人，“医院里有些病人，他们只是在装睡。因为没有人探望他们，他们觉得难为情，就闭上眼，其实他们根本没真正睡着。你明白吗？”装睡的病人，是艾萄里的真实写照，他从小也是体弱多病，“我已经死去好几次了。”各种疾病已经把艾萄里变成了一个病人，甚至已经让他“死”过好多次了，当他被“罗马妈妈”接到罗马，当他要开始体面的生活，当他的出生被虚构了一个英俊的父亲，最后似乎还是无法逃离死去了的命运。但是作为母亲，“罗马妈妈”却在否定这一切，就像否定自己的过去和身份一样，在虚构中里她把艾萄里带向了一个只有自己在场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其实永不在场。

“你需要的唯一女人就是妈妈，请远离她们！”当艾萄里和妓女布鲁娜在一起的时候，“罗马妈妈”这样对他说，这种排他性一方面是她想用自己改邪归正的生活方式带给儿子一个体面的未来，从而不重蹈自己“奴隶生活”的覆辙，所以她认为自己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儿子，另一方面，她是在拒绝布鲁娜介入艾萄里的生活，更不要说暧昧的感情，因为布鲁娜也是一个妓女，如果艾萄里爱上了她，那么自己所有的改变都白费了。其实，不管对于艾萄里还是对于“罗马妈妈”，布鲁娜的出现，都是一种对于真正在场的激活，对于虚构生活的解构，因为她身上具有的象征意义是一个巨大的影子。

首先，布鲁娜明显是“罗马妈妈”的摹本，她是妓女，她身边没有丈夫，整天在罗马郊区的那个立着废弃建筑的空旷地上，“所有男人都喜欢她……”那些小混混这样对艾萄里说，而“罗马妈妈”曾经也充满自豪地说：“男人都喜欢我，我想得到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所以当布鲁娜和艾萄里在一起，艾萄里想方设法为她买了项链，似乎是在重复着“罗马妈妈”曾经的故事。另一方面，布鲁娜又是一个母亲，他有着一个2个月的孩子，当布鲁娜成为“罗马妈妈”的摹本，那么从另一层关系来说，艾萄里反而变成了那个孩子的影子，有一次布鲁娜告诉艾萄里，自己的儿子生病了，“他也许快要死了。”艾萄里安慰她说，自己小时候也经常生病，“我已经死过好几次了。”这一种契合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以替代的方式回到了艾萄里真实的生活状态。

布鲁娜的双重性存在，照见了艾萄里和“罗马妈妈”的命运，母子之间的故事在一个人身上重演，而“罗马妈妈”对于她的否定和敌视更证明了所有现实生活都是被虚构的，在不在场的世界里，“罗马妈妈”无法摆脱命运的必然牵连，她只能以另一种极端的方式建立脆弱的母子关系：她设计勒索了一个有钱的男人，她又让另一个妓女去勾引艾萄里，让他忘掉布鲁娜，“你以后一定会感谢你妈妈。”“罗马妈妈”这样对艾萄里说，一步虚构之后便是步步虚构，一次不在场之后便是次次不在场，“我儿子是天使”只不过是一种自我安慰，给艾萄里那辆2万里拉的摩托车带来的只是虚荣的自我满足，“你喜欢它胜过喜欢女人，我是一个伟大的母亲。”

艾萄里发烧了，艾萄里又偷了东西，艾萄里死去了，“罗马妈妈”都没有在场，“我可怜的孩子”更像是对于不在场的一句感叹，就像那空空的床上只有衣裤，就像和体面的富人住在一起的新房后面是墓地，“他是我唯一的希望。”儿子死去，希望死去，妈妈当然也失去了所有意义，剩下的只有罗马的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