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运】《世界上的另一个我•南美季》导演手记／杨帆
这篇剧评可能有剧透
2017年春节过后的第二周，我带领团队第一次踏上了前往南美的班机，这次行程的目的是调研，寻找跟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南美主人公。为了高效，我们兵分两路，A组前往说西班牙语的智利、阿根廷、玻利维亚、秘鲁，B组前往说葡萄牙语的巴西。万米高空，目的地不尽相同，但对远方的向往照亮一众行者疲惫的心房。今天，我们的出发湮没在众多的旅程中，但是当未来史学家们总结《世界上的另一个我》既讲述了中国故事，又撰写了世界九零一代的命运档案的时候，这两个飞往南美的摄制组就是两团小小的火苗。
为了专心工作，我卸载了微信。就像2012年我做《世界上的另一个我》第一季的后期剪辑一年没更新微博一样，我的斗志依然旺盛。理想，梦想，是摇滚乐里出现的高频词汇之一，它也是很多年轻人面临的难题：你心里那个看似遥不可及的理想到底应该如何实现？我的答案是：用执着的热情。
去南美前，我们不认识一个当地人。没有导游，没有地接，寻人之路纯凭硬闯。在投入和积极的现场办公中，我们得到了阿根廷广电总局的局长米格尔的欣赏，得到了玻利维亚国际时装周主席维罗妮卡的帮助……他们帮助我找到了南美当地的“另一个我”们。
🎬
但是，现实总是喜欢跟你开玩笑，很多人的棱角就是在生活的戏虐中被慢慢磨平，慢慢佛系。南美季的旅程也是一样，充满了打击。
调研的工作结束后，我回到北京进行正式出发前的最后准备。我有三件事要干。一，减肥30斤。取植入右臂的钢板手术后，我在病床上胖成了一个排球。为了督促自己，我在微博上打赌要在出发前把肉减掉，如果失败，我给每个留言的人充50块钱话费。二，读书。几个月里，我读完了《夜航西飞》《我坐在火山的最边缘》《人在纽约》《当代工人诗歌／我的诗篇》《只是孩子》《在宇宙间不轻易被风吹散》《午后曳航》《我也很少与自己来往》《兰波诗歌全集》等很帅的作品们。不做储备的旅程只是葡萄汁，不是葡萄酒。没有了年份的酿制，缺少沉淀，缺少反思。
以上两件事都干成了。但是，第三件事失败了。我要把我的摩托车从上海港运往南美，但是途中经历了始料未及的突发意外。具体是什么，大家会在南美季第一集《继续对世界上瘾》中看到答案。
🎬
没有了摩托车，我找到了另外一个交通工具，它是个南美本地出品的小可爱。但是，一路上它无数次闹脾气，修复安慰它耗费了我们很多精力。当我开着这辆巴西车牌的车驶入玻利维亚时，又出现了新的难题。玻利维亚政府给全体国民以汽油的补贴，但是这一福利并不惠及外国旅行者，所以加油站不给外国车加油。
于是，每次加油，都成了一次次过关，我们想尽各种办法和加油员斗智斗勇。比如，请我们的玻利维亚朋友开着我们的车去加油；比如，我们开着挂上玻利维亚牌照的摩托车去加油，油箱加满后，再把后座上捆绑的油桶加满，然后再将油桶里的油倒到汽车里。不够的话就再跑一趟加油站……在玻利维亚，我们成了汽油的搬运工。
🎬
而这辆装载我们所有设备的“小可爱”，也曾让我们命悬一线。在彻夜赶路奔袭秘鲁，即将到达奥鲁罗的路上，晚上10点，“嘣”的一声巨响，“小可爱”在行驶中突然掉了左前轮，刹车也同时失灵，我们只能死死地握住方向盘，在一片惊悚的尖叫声中，靠裸露的刹车盘和地面的摩擦，侥幸让车停了下来。公路上留下了几十米的擦痕，在出事的时候一定火星四溅。由于身处野外，时近午夜，根本找不到救援，摄制组只能蜷缩在“小可爱”里，在川流不息的公路边，担惊受怕地熬到天亮。
南美的行程中，另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就是它的海拔。玻利维亚的行政首都拉巴斯海拔3600米左右，为了跟踪拍摄“另一个我”，我们先后去了三次；我们去阿根廷北部的胡胡伊省拍摄南美狂欢节，海拔4000米左右。摄制组的司机拖着痛风的脚坚持着；在跟拍达喀尔拉力赛的现场，烈日风沙下，几名摄影师晒到脱皮。
在长期身处异国他乡，语言不通，同时在持续高强度的赶路和工作的压力下，高海拔险些成了压垮摄制组的最后一根稻草。虽然如此，我们还是要立即切换状态的频道，喝点冰镇的鸡血，迅速投入与“另一个我”们的采访和拍摄中。
🎬
▫️Part 1▫️
办一个进入她（他）心里的签证
和一般的旅行者不同，我不探索景点，我只探索每一个拍摄对象内心的风景。南美季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的第三季，我个人最看重的是人物本身的厚度与时间跨度。为此，我做好了不计时间、成本，扎实拍摄的准备。
但是，充满个性的南美人几乎不把世界通用的英语太当回事，大部分的南美人只说自己的母语。这给我和当地人之间的沟通砌筑了一道天然的墙，也使得我和“另一个我”的互动，几乎无法实现。在南美季的前期拍摄➕后期剪辑中，我们一共聘请了近20个翻译，这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三季以来的一个“之最”。
语言问题可以靠翻译解决，但抵达一个人的心房则不是那么容易。在拍摄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何赛时，我们在他尚未竣工，基本上是半个工地状态的二楼搭了个帐篷，一来为了蹲守拍到尽可能多的东西；二来为了拉近和何赛一家的距离。何赛家只有一楼可以居住，二楼连个窗户都没有，地面上都是施工材料。
如果从天空往下看，我们很像一个迫降在何赛家楼顶的特警队。拿着摄像机，随时等候对一个好故事的狙击。
（图\何赛尚未竣工的家）
圣诞来临，为了让何赛故事的维度更丰富，我们还专门派出了一个摄制组前往何赛母亲所在的西班牙进行平行记录。在那里，投入拍摄的女摄影师为了构图将护照垫在摄像机下面，然后又去抢拍下一个镜头，护照留在了原地……好在几天以后护照找了回来。
🎬
经过各种努力，我们拍到了何赛在圣诞节发生的不为人知的家庭矛盾、走进了维密超模隐秘的健身房……记录了流淌的泪水，隐私的内心。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利吉娅还把埋藏心底的女孩心事在我的镜头前进行了讲述，这个秘密连她妈妈都不知道。
(图\摄制组的行李）
为了人物的时间跨度，我们在从中国出发的最遥远的航线，四次往返南美，记录主人公的命运变化；我们专程前往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电影《春光乍泄》取景地的酒吧拍摄的探戈表演，只在第9集《“阿莫尔”的旅程》开篇的诗歌段落中，用了一个镜头；我们还拍摄了一对阿根廷探戈舞冠军；拍摄了巴西籍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足球运动员盖佣；拍摄了我们与圣安娜市市长的友谊以及受邀探访当地警局的故事......
这些拍摄都珍稀可贵，费时费力。但是在后期剪辑中，我们出于对节奏和主题凝练的考虑，毫不犹豫地进行了无情的压缩和舍弃。
（图\《春光乍泄》电影取景地）
（图/拍摄圣安娜警队训练）
2018年的大年三十，正处于后期剪辑工作的我们没有放假。为了拍摄中国人和南美人在过节上的不同，我们前往北京本地不同的家庭，拍摄中国人是如何过春节的。但是，在后来的剪辑中，这个想法又被更好的内容代替，因此一秒都没有使用。
🎬
当前期拍摄足够下功夫后，压力就来到了后期，因为拍得太多了。此时，在南美前期拍摄时遭遇的语言问题又再次来到了面前。为了不错过任何细节，捕捉尽可能多的信息，我想把拍到的所有西语和葡语的现场对话都翻译成汉语。仅是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塞巴一个人的素材对话，我跟着翻译就听了快两周……没有完整的了解，就不会有最为精准的剪辑。表现好一个人物的故事，所有环节都必须下笨功夫。
只有全情投入，才有可能办好那个通往他／她心里的签证。当然，这也是一个不错的爱情忠告。
🎬
▫️Part 2▫️
端稳诗意的枪
“升格镜头，就是慢版华尔兹。我不是在剪片子，我是在时间的宫殿里栽培着让世界一闻就醉的故事之花”。这是我在新书《就活一次 拼尽全力》里写的一段话。它是我一直以来对从事影像工作的浪漫情怀。
每个片子的画面，都是这个导演的心电图。它集合了导演的审美、情趣以及对世界的理解。但是对于《世界上的另一个我》这个纯素人的纪录片来说，它没有明星自身吸引眼球的优势，拍的都是普通人，如何呈现得足够到位足够浪漫呢？
🎬
如果写篇论文，我想这个题目可以叫《平凡人物的深度研究》。以南美季里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巴西小伙鲁西安为例，在现实里，他的生活三点一线，每天就是上班，回家，去教堂。除了从我们角度出发的客观拍摄，我们还在他胸前装了个Go Pro摄像机，从他的主观视角，完整地记录了他在超市搬货的工作。后期剪辑时，我们像警察破案一样仔细地研究了他这一整天的工作，一秒一秒地“过”素材，在枯燥的8小时素材“排查”中，我们发现有一个同事向他手里塞了一块糖，这个细节可以看出他和同事间很好的关系，于是我们把这个动作“捡”出来，放进了片子里，很好地佐证了鲁西安的人格魅力。细节总是迷人、真实且有力的。
🎬
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何赛，是个平凡的业务员，他常年骑着摩托车奔波在不同的五金店之间，负责收账。我们花一周时间用各种角度完整记录下了他的工作，期间对他没有任何干预。因此，我们用长焦镜头远远地拍到了一个五金店老板对他发脾气（我们给何赛佩戴着无线话筒），感受到了他平时会真实面临的压力。同时，我们在这一周的素材中，以他3个半小时的工作为例，提炼出了一组真实有趣的数据：在这3个半小时里，他收上来现金8270元。他一共跑了21家店，其中有7家店的收获是0。他在48个红绿灯前的起步，每次都秒杀所有车辆。为了能跑更多的店，路上他一共超越了183辆汽车，在同向行驶时，没有车比他快……这组数字里包含了他的无奈、他的辛苦、他的拼劲。
🎬
除了对素材的研读，浪漫也来自想象力。枪炮与玫瑰乐队有个最著名的作品叫《运用你的幻想》；约翰列侬的代表作之一叫《想象》……
想象力，是个精致的礼帽，它会赋予一个即使没有腹肌的躯体，也能成为一个有趣的胖子。鲁西安喜欢踢球，滴酒不沾，这两件事在生活中司空见惯，但是我在片中说“他时常在球场上把自己灌醉”。我用各种酒杯，和他踢球的几个瞬间穿插剪辑，形成了一个诗意的表达。
（图/工作室一角）
鲁西安没有钱带妻子去梦想中的法国度蜜月，他只能带她去公园旅行。现实虽然无奈，但我产生了一个在影像中让他们圆梦的想法。我让特效师给凯蒂（鲁西安的妻子）荡秋千的画面进行了抠图，由于秋千是一直动着的，所以特效师几乎要被折磨疯掉，他花了快一周时间，一帧一帧把现实的［公园荡秋千］变成了在［巴黎上空荡秋千］，如梦似幻，犹如童话。虽然这是我用剪辑施的魔法，但是我希望每个观众在看到这个段落后，都会觉得美好的生活值得期待。
南美季的原创音乐，我请来了丝绒公路乐队的主唱金晖。虽然金老师是个主打Hard-Rock硬摇滚的音乐人，但他这次放下了手里披荆斩棘的电锯，拿起灵感丰富的炒勺，用南美地图当菜谱，烹饪出了一顿刚柔并济、风格多样的南美大餐。其中，有充满力道、装着四个越野轮胎般的吉他；有火把般温暖的Post-Rock后摇；有改编自拉威尔《致逝去的公主》的迷幻古典；戒了烟的金老师用灵魂的烟嗓哼唱的铁汉柔情……在这一季的原创音乐中，令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鲁西安那一集的创作。为了表现鲁西安的打鼓爱好，我们拍了一段2分50秒360度不断围着他旋转的长镜头。后期剪辑时，我产生了一个灵感，是否可以在他的鼓声之外，再加进其他几个乐器的声音，从而形成画面中只有鲁西安一个人在打鼓，但是他的身边却仿佛还有几个隐形的乐手的感觉，让观众产生一个美妙的错觉。对于这个很实验的想法，热爱冒险的金老师拿出了他玩摇滚乐时一贯的态度：整!在决定燥起来后，金老师开始了新一轮的闭关。一周后，他带着天马行空的作品重回我们的机房，惊艳了我们所有人。片中，鲁西安一个人在孤独的打鼓，但是慢慢地，贝斯加入进来，之后是电光火石的电吉他，接着是昂扬的小号……
🎬
▫️Part 3▫️
保持燃烧
从21岁时出发开始做《世界上的另一个我》，我所生于的九零年代已从青涩步入三十而立。作为中国年轻人的一双眼睛，我的视力也许会随着年龄的增长下降，但是观察的角度越来越清晰。我要寻找火花，寻找那些平凡的人生中燃烧的时刻。
🎬
《世界上的另一个我》记录的是那些面临同样难题时，有些人不同的解法。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莱斯，20岁出头时，还是一个一句英语也不会的巴西普通姑娘，但是她选择追求理想，离开安逸舒适的故土，只身一人前往纽约寻梦。她和如今已10岁的儿子常年忍受着异国分居的思念。在整整8年的坚持和打拼后，2017年她成为上海维密大秀上，唯一佩戴“梦幻文胸”的维密超模.....
（图/塞巴在拍摄中）
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塞巴来自智利，他正被柴米油盐的锁链紧紧捆绑着，但是他选择在夹缝中仰望星空，用理想的力量对抗俗常，活得像个战士.....
（图\和艾塞在SKA演出现场）
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艾塞，来自阿根廷。他的生活压力比很多同龄人都要大，因为他是个单身爸爸。他的工作比很多同龄人都要更加枯燥，因为他每天要在没有任何同事的连个窗户都没有的狭小机房里，在一个监控摄像头的注视下，连续8小时独自面对电脑编码。但是，就算人生的航班总是面临乏味的阴霾，他还是会选择一次次起飞。他钟情于SKA音乐，就
就算次日一早还要上班，他还是会在前一晚坐大巴前往70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听一支SKA乐队的演出.....
以前拍摄《世界上的另一个我》是在寻找一种未知的自我，现在我仿佛找到了。完成自我蜕变有两种方向，一种是从小鸟沦为陆地动物，一种是绝不降落保持叛逆。这个叛逆并非一种青春期的情绪，而是勇敢地对远去的理想说“不”，勇敢地对渐渐苍老的心态说“不”。对我个人而言，在记录和见识世界各地“另一个我”们的故事，让我的油箱充盈丰沛。
🎬
我要保持燃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