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手记-长大了以后搞科研还是开飞机？

关于艺人

题目来自于歌曲《都选C》，大鹏导演的电影《缝纫机乐队》的主题曲。这部电影的豆瓣评分6.6，影片质量如何暂且不论，确实有不少低分不怎么客观：大鹏演的，不看也知道，烂片！作为一名从不关心娱乐八卦的纪录片导演，娱乐圈离我甚远，由此带来的缺点是很多艺人不熟悉，甚至未有耳闻；优点也是不熟悉艺人，没有偏见。提名的人选我都尽量从各个渠道深入了解，不听一家之言，以找到符合选题的最佳人选。我见了大鹏，看了大鹏的自传。大鹏从小没有父母的陪伴，一路被人看不起，从幕后草根奋斗到台前明星，跟我要去拍摄的山村足球队的孩子们有多么相似的童年背景和示范意义啊。如果要艺人和孩子们产生化学反应，那大鹏一定是一个合适的人选，我想。至于口碑和质感，只要片子足够好，相信大家会越来越客观的吧！

关于选题

我一直觉得，《奇遇人生》对于纪录片导演来说是一种很好的形式。很多纪录片创作者，包括我在内，都有一个“通病”吧，觉得自己要承担社会责任，反应当下社会存在的问题，选题总是离不开“老少边穷”，“苦大仇深”。但是，谁看呢？最苦恼的，莫过于自己砸锅卖铁，呕心沥血拍出来的片子没有受众。我很多朋友也说，你们拍的片子很有内涵没错，但是我自己辛辛苦苦忙了一天，为什么看个片子还要受教育呢？我乐呵乐呵不行么？现在，机会来了。《奇遇人生》让我能够把纪录片题材和娱乐明星结合起来，受众从几百猛增至几千万，我终于有机会向大众而非小众传递一些想法。与此同时，如果大家能够在乐呵的同时，也得到点什么，我愿足矣。

徐老师和足球队的孩子们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进入了我们的视野。徐老师突出的人物经历和事迹，理所当然在初期被视为艺人要去遇见的素人主人公，同时辅以一两位孩子作为辅助人物出现。我极力想按照这个方向推进选题，但是又有些不得要领。徐老师的事迹很感人，但都是过去时，明星过去几天，能拍到些什么呢；又是留守儿童题材，老生常谈；找会踢球的嘉宾，没啥合适人选；找不会踢球的嘉宾，去了干嘛呢；……最终跟徐老师的见面解答了我的困惑。他跟我讲了好几个孩子的故事，情到深处不自觉眼眶湿润，同时再三强调，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只要对孩子好，他做什么都可以。徐老师这么热衷于在大山深处搞足球，也并非真的盼望孩子们能成为运动员。他朴素的愿望，无非希望孩子们能有个团队，有个健康的兴趣爱好，不至于因为父母亲陪伴的缺失而变得孤僻，甚至成为危害社会的人。于是我开始转变思路，孩子成为素人主人公，徐老师作为辅助人物出现，足球也退居其次，“陪伴”成为主题，一切迎刃而解。不得不说，留守儿童作为一个纪录片题材，太多了，“烂大街了”，但又有多少人真正看了呢？娱乐明星公益资助留守儿童的报道也屡见不鲜。但是，如果让他们真正地相处一周呢？甚至相处，对于孩子们来说，很重要的一周呢？这个想法不仅新鲜，而且具备了一些电影要素。在某些好莱坞编剧指南中（《救猫咪-电影编剧宝典》），每个剧本都要有一个精彩的创意才能成功：

新婚夫妇必须在4个离婚的父母家里过圣诞节----《4个圣诞节》；

畏首畏尾的老师准备和梦中女孩结婚，但首先要陪伴未来的小舅子----《一路前行》等等。虽然这些好莱坞喜剧电影口碑也一般，但我们可以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嘛。在这里的创意就可以变成：娱乐明星大鹏要在大山里陪伴足球队孩子们一周的时间，并且执教他们迄今为止最重要的比赛。至于在这个创意之后，电影的走向如何，就让生活去编剧吧，它总是不会让人失望的。

关于人物

徐召伟

只要得知他的一些基本信息，就不由得你不敬佩他。徐老师39岁，单身，在远离家乡千里之外的穷山沟里的小学支教，一待就是14年。学校资金缺乏，不惑之年的徐召伟经常拿不到补助，不得不依靠父母接济过日子。他的回报，则是孩子们的爱。很多学生的父母外出打工，常年不在身边，孩子们都把他当成爸爸。

正好在我们找选题的时候，他来北京参加一个企业赞助的足球活动。因此我跟他第一次见面是在北京的一个咖啡馆。他谢谢我请他喝38块钱一杯的咖啡，说明天回去，还要为一餐几块钱的伙食费发愁，还是自己开伙，白菜煮面来得实惠。他的思路清晰，情感细腻，对社会以及乡村教育有着深刻的思考。他认为无论如何发展，如何援建，山里的孩子跟城里的相比，条件总是有很大的差距。不仅是输在起跑线上，而且越拉越远。这些孩子们十有八九还是要中学毕业外出打工。但是他希望通过他用心的陪伴，以及足球这项运动，能够让这些缺乏关爱的孩子们身心健康地成长。并且他希望通过自己的行动，带动更多的人投身于此，影响更多的孩子。我也由此确定了寻找嘉宾的方向：要30-40岁之间，有社会阅历，对于社会有自己的思考，能够和徐老师有深入的交流，能够沉下心来陪伴孩子，而不是把来这儿当成一个综艺任务去做的艺人。分别的时候，他问我怎么去天安门。他第一次来北京，想在走之前去天安门转转。

拍摄期间，徐老师跟我感慨过几次：一个人在这条路上孤独前行，太难了。很多人不仅质疑他，甚至怀疑他别有用心。相处久了，感觉他总是生活在巨大的压力中。在足球比赛前一天，县政府突然下发通知，由于比赛主承办方的他们没有准备安保和医护，比赛要无限期推迟。徐老师偷偷地躲起来一个人哭了。我问他怎么办，他说，我只是一个没有编制的支教老师，我能怎么办。也可能正是因为种种复杂的因素，徐老师面对镜头时，总是感觉罩着一层保护膜，只向外界展示他的积极乐观。我希望他能跟大鹏交心，大鹏做出了努力，两人喝酒聊至酒酣耳热之际，眼看着会有一些掏心窝的话，徐老师突然起身说：“我出去走走。”

我（插播）

前面说到，比赛前一天县政府通知比赛无限期推迟了。我当时乍一听通知，别说哭，想死的心都有了。缓了一缓之后，马上反应过来，徐老师应该还不知道，赶紧去把徐老师的反应拍下来。车到山前必有路，拍纪录片不就得这样么。什么都跟设想的一样，那就没意思了。心里这么想着，可问题还是摆在面前。仍然记得那天晚上，制片主任，艺人统筹，经纪人都催着我要第二天的通告。几点钟？在哪里？拍什么？我也只能摆摆手，说你们逼死我也没用，我真的不知道。那天晚上熬到很晚，设想了多种可能性。如果各支球队都接到通知离开了，球场冷冷清清，怎么拍？如果只有元宝小学在，别的球队都离开了，怎么拍？如果是现场宣布消息，临时不比了，怎么拍？如果比了两场中断了，怎么拍？如果……之后还是睡着了。

大鹏

大鹏坦言刚开始的时候不想太投入情感，因为知道一周后就要分别。为了避免离别的时候伤心难过，索性一开始就不要投入感情，听起来是个好办法。第一天的拍摄也确实是朝着大鹏设想的方向走的。他跟孩子们表面上很热闹，又唱歌又踢球，还在厨房帮忙做饭。一天忙忙碌碌下来，孩子们依旧只是“一群孩子们”，他谁也不认识。大鹏挺高兴，但我很担心。按照这样拍一周，片子怎么办？但大鹏打心底里不是这样的人，从第二天带队训练开始，他就不自觉地投入了。看着孩子们松懈的态度，他动气了。因为在乎，所以生气。自此一发不可收，他跟孩子们的关系越来越亲密。他迅速地叫上了所有队员的名字，了解了他们的家庭背景，性格特点。孩子们愿意跟他亲近，吃饭都围着他吃，没大没小地开玩笑。忽然有一天，大鹏自言自语地提醒自己说：“哎呀，我完全投入进来了，这走的时候可怎么办啊！”最后的离别，孩子们再一次为大鹏和阿雅唱起元宝之歌，大家都哭得很伤心。我当时却在暗自开心，心想着多好的结尾啊。但最后剪辑阶段衡量许久，为了避免煽情过度，还是把这段拿掉了。

大鹏非常勤于思考。他说他做电影导演的时候，一定要确保现场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才有底。这个习惯不自觉带到了这次拍摄中。有些情节我已知即将要发生，但刻意不提前告诉他。比如徐老师不得不到县城去执教两场初中组的比赛，想请他做代理主教练。我想徐老师临时告诉他，首先他的情绪和反应更真实，同时更有一种临危受命的感觉。但是他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就一直追问。看我支支吾吾不说，就开始旁敲侧击。最终抓住我话语中的一丝破绽，结合一些其他信息，做出像柯南一样的推理：去年的孩子升入重点初中-徐老师需要继续执教初中-锦标赛有初中组-初中组在县城比赛-徐老师得去县城-时间可能冲突-徐老师赶不回来……突然问我一个问题，这些孩子比赛时候没教练怎么办？随即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也是因为他的细致，反而想到一些我想不到的东西。比如为了照顾替补球员情绪而发起的友谊赛，完全是他个人的意愿。这场比赛为他赢得了很多孩子的心。他的投入和真诚，也导致他和孩子们之间产生了化学反应。

孩子们

我们提前许久去跟足球队待在一起，一方面我们去了解孩子们，另一方面让他们也了解我们。足球队一共30个孩子，结合他们的客观家庭条件，徐老师的描述和我们的观察，我们给每个孩子都做了一份档案。这里出现了比拍纪录片要更加困难的地方。如果只是拍纪录片，那我找一个我认为合适的孩子作为拍摄对象重点拍下去就好了。可是这里不行。我认为合适，大鹏和阿雅觉得不合适怎么办？我觉得不合适，偏偏大鹏和阿雅很喜欢怎么办？杨颖只能遇见徐玉坤，冯绍峰只会遇见Monica，刘雯遇见了一组女性，但也只有四个人，每个人平均就好了。如果我这里30个孩子也平均一下的话，那……就当是大鹏做了个超长版的街头采访吧。

我们尽量做到了解每一个人，做好充分的准备，做出一些预测。陈杨和谢靖瑜最终在片中呈现的比较多，也被大家了解得比较多。

但是除了他们两个之外，片子中戏份不多的守门员李婷婷，开始时不喜欢大鹏，连迎合他击一下掌都不愿意，最后却因为不忍分别而默默哭泣；

片中有一个女孩独自吃饭的镜头一闪而过，那是吴道兰。她父母都不在身边，每天一个人做饭一个人睡觉。她有七个堂兄弟姐妹，父母都不在身边；

队长徐连斌写诗很有天赋，我把他的诗放在了影片结尾。他的妈妈早早改嫁到贵阳，他去贵阳比赛妈妈都不愿意来看他。结尾的诗也正是他情感的抒发；

二年级的小个子张紫妍很有足球天赋，友谊赛曾打进一球。她父母亲离婚，只有奶奶带着；

吴雨洁本来只有爸爸打工，妈妈在家陪着，可以说是幸福的。可是拍摄期间，她的妈妈也要出去打工了。我们从她脸上能够清晰地看到因为妈妈要离开而带来的难过和失落；

没怎么露脸的三号门将陈童童，家里偏僻程度堪比陈杨，屡次因为纪律问题被开除出球队，又屡次申请加入，对足球充满热爱……

尾声

当他们的故事实实在在讲给你听的时候，他们不再是贴着“留守儿童”标签的群像，而是一个一个有血有肉的孩子。想当球星的陈杨，想考大学的谢靖瑜，想做珠宝设计师的刘诗雨，渴望星星解答困惑的徐连斌……无论你们长大了以后是搞科研还是开飞机，现在就先给你们一个C选项，陪伴，都选C吧。

好了，说了半天陪伴，我也该陪伴我自己的孩子了，就先写到这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