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能胡来,我要选李白

这篇剧评可能有剧透
吸取了上半年追看某部烂尾电视剧的教训,我特意等到本剧全部播完再来打分。所谓神剧往往被捧得越高,摔得越惨。对于自己真正在乎的作品,比起参与一哄而上的捧杀,我还是更希望在喧嚣散尽之后做点力所能及的打捞工作。
结果出乎我意料的是,这部剧拖拖拉拉播到收官时,居然并不怎么需要打捞,分数稳稳地落在八分以上。我对亲王提供的原著文本很放心,对演员阵容也很放心。唯一不放心的是导演。
“《海上牧云记》原班人马打造”这个噱头给人的感受实在一言难尽。一方面它确保了观众对于剧集硬件方面的信心,另一方面也引起观众对于可能存在的叙事效率、故事节奏方面的担心。我现在还时常会想起被《海上牧云记》毫无节制的注水式闪回支配的恐惧。
值得庆幸的是,导演前作那个对剧集流畅度破坏性不亚于《西游记后传》镜像三连踢的独特表现手法并没有被本剧继承。只要有这一处进步,就足够了。去除了这个观剧最大阻力,剩下的缺点在剧集本身优良品质外加亲王原著光环之前,都可以忽略不计。
诚然,本剧越往后发展,就涌现出越多类似我开头提到的那部烂尾神剧的迷之剧情走向。但是不同于2DB那种“毁灭吧,赶紧的,累了”的消极怠工,本剧能让观众感受到主创旺盛的表达欲,他们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根据本剧的体量适时适当地释放这种表达欲。只要创作态度端正,结果无论成败都值得尊重。更何况本剧的综合素质本来也属上乘。
对于文学作品改编的影视剧,时常会有原著党带着莫名其妙的优越感观看,我从来都认为这是极不可取的。改编作品自诞生之日起,就已经脱离了改编对象,与之相互独立。原作的优劣在很大程度上会影响改编作品的优劣,但这种影响并不是决定性的。《长安十二时辰》的品质之所以振奋人心,就在于它全部的优点都是属于影视的,那种直接的视觉享受是文字给不了的;而它所有的缺点都是文本阐述方面的,这当然是一种巨大缺憾,而原著小说就是这时候派上用场的。拥有同一源头的不同媒介的文化产品之间就是应该有这种彼此相辅相成的效果。
唐太宗说“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以原著小说为鉴,也可以明白电视剧改编中的得失取舍。相比小说,电视剧最成功的改编就是塑造了更立体的女性形象,典型成功案例是檀棋和鱼肠。亲王常被诟病不擅长描写女性,对于这个观点我部分赞同——至少就檀棋这个角色而言,她在原著小说中确实不怎么打动我。鱼肠在小说里面是男的,在电视剧里被改变了性别,成了神来之笔。编剧对其他女性角色也都有所发挥,但效果不见得像前述两位那样值得欣喜,像闻染、王韫秀、杨玉环这些角色,确实比原著小说更立体了,却未必更可爱。亲王笔下的闻染和太真很有点大和抚子的感觉,结果到了电视剧里被生硬塑造成了所谓的强势女性。在我看来这完全是一种《惊奇队长》式的改编,以为拿着大喇叭高喊“女人最牛逼”就能显得自己思想进步、政治正确。可是如果观众对于角色本身代入不进去,那么卖力讴歌反而变成像是在反讽。杨玉环从一个天真烂漫、喜欢八卦、喜欢听爱情故事的小女人,被改成了宫斗高手,或许电视剧的编剧觉得这样显得更真实,然而宫斗戏如今已经烂大街了,这样一改反而把原本鲜活的形象变得俗套。而闻染的改编更加过分,成了一个莫名其妙发狠要报复社会,又莫名其妙死了的莫名其妙角色。原著当中她是人物弧光最完整的一个,从一个需要被拯救的弱女子成长为可以保护恩公的女战士,正因为一直表现得温柔,临危之时的坚强才格外珍贵,也更让人肃然起敬。这样一个角色在电视剧里就被生生浪费掉了。至于王韫秀,小说里她的戏份不多,整体设定是豪爽仗义又不谙世事,电视剧里也被扭转了一百八十度。不过剧中她本来就是类似反派的存在,性格设计的讨人厌一点也可以理解。
通过前述杨玉环的改编就能看出,本剧的编剧跟近年来国内大多数古装剧创作者一样,摆脱不了对宏大叙事的迷恋,热衷于给那些以天下为棋局的所谓大人物树碑立传。这种创作倾向可以说跟《长安十二时辰》原著小说是背道而驰的。小说讲的就是一群注定要被历史遗忘的无名英雄在一个不值得载入史册的日子里拼尽全力阻止大事发生——他们努力不是为了在天子和天下人面前出风头,而是为了让大家都能继续过着平淡无聊的日子。太子与右相的斗争只是小说后半段顺带一提的小插曲,在剧中却变成了比整个恐怖袭击更重要的主线。
我个人当然更欣赏亲王在小说中展现出的人文关怀,但是对于电视剧主创追求的大格局、大权谋也能理解。可以看出,本剧的编剧并不是像一些没被生活操过的年轻人一样对权力抱有叶公好龙式的迷恋。过度发挥的权力斗争段落其实蕴含着主创的诉求和理念,或者说得直白一点,就是夹了私货,不过这次夹的私货恰好很对我的口味。看似先进的执政理念也许只是掌握最高权力者逃避责任的手段,反而不一定比得上踏踏实实、兢兢业业地搞独裁。当然,关键是坐在最高处的那个人是否还有那份魄力与决心。如果他自满了、懈怠了,那么不管是集权分权,最后都会把国家带向灾难。
编剧借贺知章之口,做出的那一番慷慨陈词,除了提醒现世之人不忘初心、不可懈怠之外,也是在对遥远时空里的四郎喊话。他是值得一千三百年后的人还这样念念不忘的。在他领导之下的大唐达到了最鼎盛的状态,如果他能够一直保持25岁时的干劲该多好,就让那个无限包容、充满活力的大唐千秋万代地延续下去,从时间和空间上最大限度地向外辐射,整个世界都会因此变得不一样。不管是抱有何种理念的人,都能从盛唐气象中,找到自己想要的。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盛唐终究没能一直延续,就像一个人不能永远活在自己的25岁一样。我25岁的时候毕业选择回国工作,有很大一方面原因是觉得在国内的话或许就有机会见到亲王。后来我这个愿望还真的实现了。2015年得到亲王在上海办读者见面会的消息,我白天上海书城、晚上复旦光华楼赶了两场。在上海书城那一场,有读者问亲王最近在忙什么,他回答在构思一个故事,说的是大唐天宝年间一伙突厥人潜入长安制造恐怖袭击,唯一能拯救这座城市的是一个死囚犯,他只有十二个时辰。亲王这一番讲述引得哄堂大笑,因为这个时间限制的设定实在太像是玩梗了。众所周知,亲王是《24小时》的铁杆剧迷。
没想到当时以为是玩笑的一番话,真的被亲王兑现了。2017年1月建投书局是我参加的最后一次亲王读者见面会,那一次见面会的主角就是《长安十二时辰》了。在那之后还见到过亲王一次,是有天早上上班坐一号线到上海体育场换乘时,一眼认出了亲王,他当时与他的夫人一起赶路。我厚颜无耻地上前搭了两句话,然后匆匆告辞。其实我们是顺路的,但我实在不好意思多做打扰,于是只好隔开一段距离在后面走着。
25岁的时候,我刚到上海,幻想着自己有一天能以同行的身份向亲王讨教,成为一个值得他记住的人。可惜力有未逮,几年过去也没混出什么名堂。如果曾经的我能够更努力一点,或许很多事情会不一样——起码那一天在地铁站里看见亲王的时候,我会有足够的底气多与他同行并交谈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