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食神》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周星驰一直以正剧演员和导演的身份自居,在无厘头之外,周星驰努力在自己的表演和导演中为观众提供一些深奥但又不那么深奥的道理。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无厘头既是一种形式也是一种内容,都是周星驰想要表达严肃思想的工具,所以我们观看周星驰电影需要明白周星驰努力表达的严肃内容,而不是应该只停留在搞笑的肤浅表象。虽然近几年周星驰因为公司盈利问题拍摄了一些质量不那么好的电影,但周星驰电影的搞笑与严肃并没有缺失,只是结合得不那么好。并且由于观众年龄、社会阅历,思考深度等原因,导致这些观众对越来越成熟越来越有深度的周星驰电影接受起来越来越有困难。比如《西游》三部曲,可以说这是周星驰自己对《大话西游》两部曲的改编与重写,周星驰努力表达的是那个核心人物唐僧,而不是在周星驰看来可能还是比较肤浅的孙悟空。废话不多说,今天重看了《食神》,觉得在欣赏周星驰电影需要用心和用脑子之外,还需要说明一些其它问题。
这部电影拍摄于1996年,在香港回归的前夕,而最为重要的则是98股灾的前夕。在进入20世纪最后十年后,香港面临越来越多的社会问题,一方面是大陆政府对香港回归的政策导致香港人心惶惶,另一方面则是香港经济以及社会发展到了一定阶段,积累了大量且复杂的社会问题和矛盾。如果熟悉这段时间香港影视作品,我们的确很容易直观感受到香港社会的种种问题和矛盾,这些问题和矛盾都在这些电影中得到了很好的反应,这也是香港电影较为优秀的一面,一定程度上起来了反映甚至批判的作用。
《食神》便是这种社会问题和矛盾之下的产物之一。然而可惜的是,香港作为地方而非国家,同时作为殖民地,并没有所谓的“思想”,这种“思想”是香港永远不可能拥有的。所以这就导致《食神》在思想上的混乱和天真以及无奈,同时也是当时未回归时期香港人灵魂的一个写照,因为在丧失国家和民族身份的情况下,香港人的灵魂一直处于一种迷茫状态,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应该究竟走向何处。
值得一提的是,香港作为殖民地的一个优秀之处便是将西方思想和文学艺术本土化做的非常好、
《食神》聚焦和批判资本主义问题,这是西方一直在思考的问题,英国作家狄更斯的《圣诞颂歌》也是批判资本主义的一部伟大作品,同时也开创了(也不能说开创只是后来大家都开始模仿并习以为常)一种审美模式,就是利用底层人物的情感和道德批评资本主义,试图以此“规训”资本主义。学过西方文学的人应该很熟悉这种思想套路,所以反过头来看香港影视作品中也大量充斥着这种思想套路,《食神》也是如此,虽然《食神》并没有聚焦分配问题,但核心思想上它并没有违背这个套路。
但这个“规训”资本主义的药方开错了,以现在来看,资本主义并不顾及穷人的感受,也不会接受道德和情感的约束,它只可能被迫接受底层的强制约束。所以试图以道德和情感约束资本主义,也就是约束、劝解商人,也就是食神,这一点也只能出现在影视作品里。
食神史提芬周,是一个操控一切的暴虐之徒,利用谎言以及暴力等获得大量非法的财富。这本来就是资本主义的真实面目,也是资本主义的问题所在。但剧本作者同时又嵌入了一个中国传统思想,中国传统思想的嵌入在美学上颇有趣味,但在思想上则恰恰反映出了港人灵魂的自相矛盾,这一点稍后解释。这个传统思想就是德位统一,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食神史提芬周正是一个德不配位取财无道之人。同时又嵌入了佛教的因果报应说,这点也是香港没有自己思想而返求之于中国传统却只沦为宗教的体现之一。史提芬周终于恶贯满盈自食恶果,沦落街头。这时候,该据打造出了一帮底层人物,这帮底层人物虽然充满了社会习气,在底层摸爬滚打,但却是有情有义,可谓有真情也有道德,某种程度上正是底层看待自己的影子,也是这部电影的主要受众,当然这一切都是只影视作品编出来的幻象而已。当史提芬周落寞之后,双刀火鸡近乎女神一般的关爱和无尽付出第一次感动了史提芬周,仿佛这个资本主义商人第一次收到了“规训”。接下来的铺垫则在于史提芬周的不思悔改,同时也是双刀火鸡的无偿付出。在剧情的推动下史提芬周终于又一次自食恶果,将双刀火鸡间接“害死”,这一次终于使得史提芬周在少林寺得到了悔改,使得史提芬周从一个浮夸暴虐之徒转变成一个实在真诚之人,变相完成了以底层的牺牲来换取资本主义的道德和情感的觉醒。
影片中食神幻想自己见到中学女神的场景,表明食神当年也是一个有着真情实感的害羞男孩,即一个真正的普通人,而食神的转变自然也是因为丧失情感和道德,而堕落为资本主义的信徒。所以他的回归,或者说资本主义的规训,便是需要从情感和道德着手。
史提芬周最后说人人都可以是食神,似乎解构了食神说以及包括开头的神仙下凡说,只要有道德和情感,德位相匹,人人都是神仙下凡,人人都是食神。
然而问题也就出在这些地方。
第一,将商人塑造成坏人,谎言、欺骗、狡诈、阴晴不定。暴虐,专制等都是这个商人的问题,可以说,商人就是坏人的变相存在。
第二、将底层塑造成有着真情和道德,愿意无偿付出的道德圣人。
虽然这两者是香港社会矛盾的一种反应,但其欺骗之处,在于一方面商人并非坏人,底层也并非好人。同时对资本主义的批判,重点放在的人身上而不是所有制上面。后一点才是致命之处,也是右派的致命弱点,即过高评估人的价值,认为人的转变既资本主义的转变。而人的转变便是情感、理性、道德的培养,当人具有了情感、道德、理性似乎就是反资本主义的一样,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某种程度上来看,商人恰恰既具备情感、道德、理性,同时又是剥削者。所以这里的本质问题是,情感、道德、理性等是不是反资本主义的?另一个问题是即便这些品格是反资本主义的,那么谁拥有这种品格?电影显然认为底层具有这种品格,然而真是如此吗?
第三,转变的途径、《食神》中食神史提芬周的转变途径依赖两个,一个是双刀火鸡的无偿付出,另一个则是因果报应。这两点严肃起来看都是极其幼稚的想法。前文说道德和情感的不科普,这里就说这最为可笑的机械降神,这个被亚里士多德狂扁的手段在这里又一次上演。也许有人想知道为什么在这里这个机械降神会这么可笑。因为他们没有看出来,这机械降神背后到底意味着什么。香港作为殖民地,他们一方面服从西方殖民者,另一方面又在内心不服从殖民者,同时因为殖民身份导致他们背离原有族群。所以香港既不信任西方人又不相信大陆的人民政府,结果就是将一切的裁判者和合法性的源头归还给了宗教和神话。这是极其幼稚同时也是极其保守的选择。可以说《食神》这个题材就注定了结尾的机械降神,同时也注定了港人身份的漂泊,这对香港简直就是宿命一样的枷锁。
第四,身份的焦虑。大陆是一个他者的存在。香港对大陆并没有一个正确的认识,大陆只是一个不停变幻和想象的符号。少林寺出来一个唐牛,也出来了后来的史提芬周。可以说它把大陆想象成了一个落后的但内蕴无限丰富的母体,这一点恰恰是被殖民者对待母族的态度。他们在殖民者的影响之下,反观母族,觉得母族是一个落后的野蛮的存在,同时又因为自己的出身问题,又把母族想象成一个充满生机的蕴藏无限可能的母体。这种双重的想象,无论是肯定和否定,都已经完全背离了真实的母族,即中国大陆。正如精神分析里,在大他者的“阉割”下,孩子对父母都会有一个新的认识。香港在西方这个大他者的阉割之下,对中国大陆产生了新的认识,只可惜这个认识无论好坏都是不真实的。
身份的焦虑还体现在,史提芬周是回到了少林寺重新训练之后回来扭转局面的。某种程度上似乎在说香港依旧需要借助大陆这个母体的滋养才能在代表西方的资本主义环境之下获得胜利。香港将自己的定位,放在了既来源于大陆,又胜利于西方这么一个状态。然而这种定位仅仅是香港人一厢情愿的美好幻想罢了。大陆既不是落后的野蛮的,西方同时也不是失败者。香港人似乎以为在香港这片土地上,他们既驯服了母体的野蛮落后,又使得西方资本主义为之沉浮,他们记得到的道德情感同时也得到的先进和繁荣。只可惜这真的只是香港为了解决自我身份焦虑而构建出来的自我催眠的幻象罢了。
总结一下,可以说,香港既没有驯服资本主义,也没有彻底脱离母体。《食神》恰恰是一部香港人进行自我催眠和安慰的作品。道德与情感包括理性,救不了食神救不了双刀火鸡,更救不了香港的社会问题和经济问题。资本主义的本质是生产关系,而不是商人,消费者,剥削者,被剥削者的人的个体,《食神》将批判和规训的对象放在了史提芬周这个商人身上具有相当的欺骗性,导致大众不能认识资本主义的本质而沉溺于虚假的幻象之中。同时香港在试图驯服资本主义包括西方的同时,仍然始终摆脱不了自己的身份焦虑。这二者都是香港目前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ps:关于身份焦虑多说两句,《追龙2》似乎有意与《树大招风》针锋相对,虽然王晶的能力有限,但意图非常明显。可以说,王晶是在中国这个国家意识和民族意识之下,对香港故事的再叙事,这一点特别有意思。这一点也是王晶的牛逼之处,你们一定要抓住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