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几点视听语言分析人物塑造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1、 景深镜头
童年凯恩被转交给银行家抚养的这个景深镜头可谓是多年来最被人津津乐道的,此处利用大景深镜头使画面里每个人都很清晰,且每个人物的地位作用通过构图都一目了然。首先母亲和银行家处在同一边,离镜头最近,两人直接占据了景框内容的二分之一,坐姿端庄得体地签署着交接的文件。而凯恩的父亲则距离镜头较远,站在门框边,处于景框的左侧,其穿着上与前面的两人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邋遢随意。影片中他非常反对将小凯恩寄养给别人,却无人听他的话,他也一直处于踌躇尴尬的位置。虽然父亲是站立的,镜头也基本能包含到他的全身,但在画幅里占比明显小得多,体现出家庭地位的差距。跟母亲相比,父亲对于孩子的去留根本没有话语权决定权。小凯恩离镜头最远,甚至在屋外,但是观众仍能清楚地看见他在白色的雪地里开心地玩耍,对自己的命运毫不知情,却也无从选择。
接着一个切镜,母亲最后一次望着小凯恩玩耍。这时运用的短焦距大景深镜头,母亲的脸部更加放大靠近观众,而父亲虽然离母亲不远,视觉效果上看却缩小了很多,像依附在母亲身后一样,短焦镜头使三人身形比例大小悬殊明显,母亲的面部特写甚至有些变形,形成鲜明的视觉化效果,体现出母亲对于孩子的冷酷,导致女性形象在凯恩的记忆里也是生硬的,扭曲的。
中年时期,导演则常用大景深镜头体现凯恩和报社里众人的关系,像这种镜头还有非常之多,主要人物在画面中的前景,凯恩通常位于画幅正中心。在这个场景中主要人物就有4个,李兰和伯恩斯坦站在凯恩左边,眼光顺着凯恩一致望向离镜头最近,只有一半个背影的卡特先生。凯恩的眼神引领了整个镜头的视线轴线,三个人同时的凝视,对于卡特先生也形成压迫,更加突出凯恩的气势。背后的人群处于画面的远景,在迎接凯恩到来时纷纷起立行礼,虽然有些人都不认识凯恩先生的长相,但也不难看出,青年时期的凯恩已经非常有名望和气场,且自己是非常自大,洋洋得意的一个阶段。因为摆脱了小时贫穷的痛苦,使他从被他人控制转变为控制他人的一个角色。
体现苏珊自杀的这个镜头也是利用大景深体现出空间的纵深关系,并且经过用心的场面调度使一个画面里包含了大量的信息量。首先,前景中的药品和玻璃杯是暗示着苏珊自杀的直接死因,光线明亮清楚,苏珊躺在床上,应是处于中景,光线昏暗模糊,暗示着她正处于一个痛苦黑暗的阶段。远景凯恩冲进房间,使观众的注意点一下从药瓶转移到人身上,暗示着凯恩才是苏珊真正痛苦的根源,导演利用大景深和精准的场面调度用一个镜头告诉观众苏珊的心境,同时留给观众丰富的解读空间。
老年时期的凯恩,所有爱的人都离开了他,虽然拥有了财富和权势,却还是孤独一人。他砸了房子里的东西后缓缓从房间走出来,此处使用了一个短焦距镜头清楚地展现了不仅是凯恩,还有他周围的人,广角镜头使画面中的信息量变大,内容变多,观众可以清楚地从周围所有人的站位和视线焦点对出画面的焦点就在凯恩身上。所有人虽然都注意他,仰视他,却没有一个人能靠近他,也无一人与他交谈,凯恩从人群中走过,人们纷纷为他让道。由此看出他虽然位高权重受人敬畏,但却无人可爱,孤苦伶仃,暗示了他整个孤单的命运,不断地用自己的方式去爱人,但实际上是对别人的伤害,与他人渐行渐远。
特别是对于对话的人物,或者是特意想突出塑造某个人的形象的话,通常导演会使用长焦小景深镜头,大景深镜头将景框内所有内容都清晰展现,观众关注的点就可能不止限于主角身上。而奥尔逊导演也正是利用了这种不同的方式,更好地展现了凯恩与周围人的关系,也符合他的故事都是从别人口中再现的这一前提,凯恩的形象也需要在复杂的完整的社会里才能更立体化地呈现。
小景深的镜头的确是利于引导观众注意到某一人物身上,就如《大象席地而坐》中的对话镜头。
同样也是展现纵深关系,胡波导演采用的就是长焦小景深的镜头,画面中清晰的只有爷爷一个人,观众能细微地观察到他面部的表情,而后面他的儿子和儿媳妇则非常模糊,只能通过运动来提醒观众仍在景框中占有分量。这种方法让观众对导演的意图一目了然,也会顺着导演的思路关注到景框中的重点,对人物的塑造也是更多通过他自身的动作和表情来体现。
黄玲和副主任谈话时这个镜头不断变焦,景框中两个人同侧,哪方说话焦点就转移到哪个人身上,观看时甚至还有许些不适,因为两人距离过于接近。而在这时候利用长焦镜头则会故意抽离人物,使画面非常失真。很多评论家会认为这个镜头非常精彩,非常清楚,但是作为普通观众也许会觉得导演插入感太强,跟现实的经验出入太大,反而影响了观感,当然也不否认他这种方法非常能展现演员的细节,能快速地让观众“了解”角色。
所以比较而言,奥森威尔逊采用大景深的镜头更好地体现空间的纵深感,并且从景框内的人物调度来体现人物地位和作用,塑造人物形象,让观众如同欣赏长镜头一样,选取自己在意的信息点进行解读,是对景深镜头极好的把控与运用。
二:长镜头与蒙太奇
《公民凯恩》在仅有的两个小时不到的篇幅里仍大量使用了长镜头的拍摄手法。
同样是从童年凯恩的镜头开始,最初先是在雪地里拍摄小凯恩玩耍的中景镜头,光线明亮,人物生动活泼。接着一个拉镜头,母亲从画框左下角出现,紧接着带出屋里的三个主要人物:母亲、银行家和父亲,接着随着母亲向屋内走动拉镜头继续向延伸,小凯恩的身影逐渐变小,而屋内昏暗、破旧的环境逐渐呈现,与窗外的场景同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外面的雪天和小凯恩仅仅只是挂在墙上的一幅画或是电视机里的场面一样,与屋内的气氛格格不入,对比鲜明,更加暗示着他美好童年的戛然而止。随着母亲和银行家在桌子前坐下,镜头运动停止并固定,展示出签署卖掉小凯恩的一系列文件。这个长镜头用明显的窗外窗内两个场景的对比体现出母亲对于小凯恩的绝情与小凯恩对于童年缺失所造成整个人生悲剧的铺垫,他对于女性错误的认知和对待方法也是受到了童年时扭曲的母子关系的影响。
两次苏珊的重点出场都是运用了几乎同一组长镜头拍摄,这是属于刻意的重复剪辑。镜头首先是特写在苏珊的广告牌上,接着升镜头往上,则是在雨中亮灯的“苏珊秀”广告牌,预示着苏珊已经成名,但在雷雨的环境中又暗示苏珊并不快乐,她因为她的歌唱事业和凯恩的离世非常的痛苦,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环境和人生。接着镜头往前推进来到屋顶的玻璃窗户,透过窗户里能看见里面苏珊正一个人落寞地坐着。接着镜头穿过雨水,“穿过”玻璃窗进入屋子内部,此时摄像机不是真的穿越过玻璃窗,而是通过后期连贯的剪辑形成一个连贯的穿墙而进的长镜头,为的是不打破观众的代入感。观众随着摄影机来到屋内,视线焦点则是聚焦于苏珊身上,以及苏珊与仆人和记者之间的谈话了。一个镜头能够交代清楚苏珊的身份,现状,心境,环境和状态,又让观众仿佛一个偷窥者一样,从雨夜的楼顶悄悄潜进苏珊的屋内偷听他们的对话,暗示此时的苏珊正处于伤心之时,不希望有人来打扰她。
报社庆功的片段也是非常出名的一个景深长镜头,此处前景是李兰在向罗伯斯特提出自己对于报社对于凯恩的担心,两人各处于景框的左右两侧,中间是舞女牵着凯恩正在开心地跳舞。整个画面有动有静,有欢乐也有顾虑,观众在这个大景深长镜头里就能将后面狂欢的舞蹈结合李兰的顾虑进行解读,预示着李兰的预言必定会成真,凯恩最终会败在自己的专权与自我上。镜头即使中间有短暂改变机位,两人在画面中的位置都没改变,并且从中部后面的窗户上照样清楚地倒映了凯恩和舞女们的舞蹈。这样的长镜头里内容丰富冗杂,观众可以在不同的观看时期品读不同的要素,将所有的信息进行整合时便会理解导演的巧妙用意。
除了时间较长的长镜头的使用,本片也大量采用了蒙太奇的剪辑手段,进行大量快速的切镜,最明显的在于电影最开始用新闻片的方式快速回忆凯恩的一生以及每次导演利用阅读纸质材料(报纸、书籍、信件)进行时空的转换和快速推进的时候。
片头导演运用类似于幻灯片展示的方式搭配旁白,向观众展示凯恩表面在公众眼里的形象,一闪而过的画面快速的剪辑使观众应接不暇,仅留下他富裕又复杂的基本的印象。采用这种蒙太奇的剪辑方式能够模拟出新闻的质感,在最短的时间内让观众立马感受到凯恩的表面形象,同时也为后面他生活的反差形成鲜明的对比,体现出一个人他在公众面前显示的状态和自己真正的状态差距之大。人们只关心自己想知道的,对于某人的认识更是随着舆论的风向而摆动。
利用纸质材料巧妙地进行时间转换的场景相当之多,从最初在小凯恩每个生日银行家都给他读信,信件里都是对他提出的工作或是商业上的要求,三封信直接到他成为青年;再到凯恩自己经营报社,银行家每每从不同的报纸上读出他经营亏损的消息。通过报纸对苏珊的报道看出她渐渐从不受待见变得出名。用文字的形式进行时空交替不仅是与凯恩时报业大亨的职业暗中呼应,也是通过冰冷的文字和人生重大的起伏曲折形成鲜明的对比,预示着消息和新闻只是群众嘴里谈及一时的话题,于当事者个人来说却是重大的转折。
本片可以称之蒙太奇与长镜头完美结合的范本,影片开头大量的蒙太奇表现的是大众眼中的凯恩,而后面真正开始讲述凯恩的故事时却更多用长镜头来塑造人物,此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即使是在后文的长镜头中,镜头内部也做到了蒙太奇,物与人的照应,动与静的对比,镜头有规律的移动展现不一样的环境预示不一样的人物处境……导演在编排时也运用蒙太奇的思维,没有把凯恩的一生按顺序讲述出来,而是通过不同人不同视角,展示不同的时期,最后拼接起来完整的人物形象。这也是非线性的蒙太奇思维的体现。本片的确大多数镜头是非常优秀的长镜头,而本片的整体架构和阐述方式无不体现着蒙太奇思维。
三:拍摄角度
从对人物的拍摄角度能非常清楚地看出角色所处的地位与处境。
《公民凯恩》中相较于其他电影只有较少的平视镜头,而大量地通过俯视和仰视来展现人物的地位。幼时的凯恩被银行家接走后用的是一个绝对的俯视镜头来展现他的情况,且周围都是大人把他包围起来,而摄影机所处的位置似乎也是大人中的一员,看得出此时的小凯恩已经失去童年应有的自在快乐而是被压制被控制的一个处境。同样的,当他中年对待苏珊时也近乎幼年大人们对他的状态,都是居高临下的一个地位,此时苏珊正在发脾气,而凯恩直接走过去,苏珊就埋葬在凯恩的阴影中,一个俯视镜头体现苏珊不过只是凯恩操控的傀儡,一直处于被控制的处境。这几个俯视镜头的对位,很好地展现了凯恩的心理转变,从刚开始的被人操控到最后去操纵别人,都是美好童年缺失的后果,导致自己也无法正确地无私地爱其他人,换来的只有别人的痛苦和离开。
同样的,当凯恩长大后开始有权有势后,几乎都由仰视镜头表现,更是与小时候的俯视镜头形成自身明显的对比,摆脱了被压迫的地位,而成为一个人人仰视人人敬畏的人,形象高大威严,但同时也暗示了他将会因着自己的自私和操控欲最后一无所获。
凯恩和苏珊的丑闻被爆出后,他回到报社与李兰进行争吵。此处摄影机降到最低,几乎贴近地板,给两人绝对的仰视镜头。不过此时的凯恩应该是一个尴尬的被诟病的阶段,用仰视镜头不仅有反讽的效果,更是凸显出即使是在这种时候凯恩依然维持着自己强大的自尊心,丝毫没有意识到是自己的问题导致了现在的后果。李兰到现在已经非常气愤在指责凯恩,而凯恩却毫不理会。此处仰视镜头给到凯恩整个身形的全景,暗示着这个人物只是固执的空虚的高大,实际上只是一心为己,对于自己亲手造成的恶果也毫不反思。
除了俯视和仰视,片中也有足够的平视镜头,例如在观看苏珊表演时,导演便使用了一个正面平视镜头对凯恩的面部表情进行特写,利用平视镜头能使观众更好地捕捉演员的表情神态。此处对于凯恩的特写穿插在苏珊的表演中不断出现,可以看出导演利用光影着重突出凯恩眼睛的部分,从他的眼神里看出凯恩没有只是单纯欣赏一场歌曲表演这么简单,他微皱的眉头严肃的神情反映出他对苏珊演出的效果十分重视,对于观众的反应也十分看中。导演给到苏珊的皆为远景和全景,而给到凯恩的是特写,似乎摄影机位也都是处在凯恩这一侧,仿佛整场演出的重心并不在苏珊的演绎,而在于凯恩的情绪,苏珊的表演也都是掌握在凯恩手里,而苏珊也只是个被他所操纵的花瓶。
导演通过对人物拍摄的镜头角度的改变不断暗示人物地位的转换,从被圈养到操控报纸,操控舆论,操控自己的爱人,貌似他对自己痛苦的过去做了补偿,却是在反抗专权中自己成为专制,直至最后所有人的离开,他拾起水晶球想起童年的自己,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一生的反抗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
四:结语
不仅是上文所提及的寥寥几个方面,《公民凯恩》在画面构图、声画关系的处理、镜头运动等多个方面都是绝对的先锋地位,而所有的视听语言技巧,都是为了向观众展示一个骄傲的商业大亨的成长与没落,通过不同人对他的追忆,通过对“玫瑰花蕾”真相的寻找,镜头从一开始就告诉了观众“禁止入内”,这仿佛是凯恩在对他身边的人,对社会,对观众所说的话一样,尽管他的人际关系无数,却因为心理的封闭使得没有一个人真正能走进他的内心,而导演却带领着观众无视掉这层围栏,一步步潜入这个传奇之人的生活,探寻着他人生的答案。在询问了许多人之后,作者最终是没有找到玫瑰花蕾的秘密,镜头不断向上拉,展示凯恩家里的全貌,被各种雕像和贵重物品堆满,富丽堂皇无可媲美,人在其中显得异常的渺小,整个房间被物品堆满,显得没有人情味,没有生气,这也是对于凯恩本人形象的反射,而最后,玫瑰花苞雪橇板却被工人们当作垃圾丢进象征着权力的火炉里烧毁,除了观众没有一个人再能知道这个秘密,玫瑰花苞仅仅是代表了凯恩的童年,而他整个一生都是在对于缺失的童年的追溯与补偿。
凯恩从幼年生长起来,到晚年拿起水晶球又回想起自己的童年,电影镜头从“禁止入内”开始,到故事全部结束回到“禁止入内”的标语,都像维伦纽瓦在《降临》里所传递的一样,无论从内容还是形式上都是一种回环,一种轮回。对于过去的伤痛我们无法补救,那在成长的过程中就更要避免自己成为之前的“坏人”去让别人承受自己以前承受的痛苦。同时人是无法真正理解另一个人的,即没有人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无论是通过《罗生门》那般听一件事情的不同讲述,还是像凯恩这样听不同人讲述他的整个人生,皆不能发现别人真正的秘密,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座“禁止入内”的古堡,里面的秘密和真相永远只有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