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海中的逆流
《白色巨塔》是山崎丰子“关西三部曲”系列(包括《女系家族》、《华丽一族》)的第二部作品,作者在此系列中表达了对拜金主义(吞噬了骨肉之情)、学阀体制(封闭的白色巨塔)、闺阀政治(门第匹配的金权联姻)尖锐犀利的批判以及对现代人生存状态的深刻洞察。
财前五郎——明星之死
财前五郎是一个极具争议的人物,他与周边关联人物有极相似而又有极不同之处。
相比鹈饲/佃友博(不攻术业而精明圆滑),拥有商人务实精神的财前五郎也拥有出类拔萃的外科手术技能和非常丰富的临床经验——眼高于顶的财前五郎在鄙视前者的同时也在利益交换的前提下与对方结成同盟;
相比柳原/江川(勤勉向学而贫穷懦弱),出身贫寒而性格强悍的财前五郎通过入赘获得了前者奢求不得的良好研修环境进而在学术上突飞猛进——前者痛恨财前五郎对下位者的贡高冷酷,渴望在学术优秀的财前五郎麾下研习求知;
相比里见/大河内(严肃自守的学者),身为优秀医学家的财前五郎不甘前者的清苦寂寞而热衷于类似明星为名利的光环所围绕的快感——前者否定财前五郎人格中无可辩驳的恶劣,承认财前五郎作为医学家不能无视的优秀;
相比今津/野坂(独当一面的少壮派),面对同为年富力强的少壮派中坚却被耀眼光环所笼罩的命运骄子财前五郎嫉恨横生的阴暗心理,加之利害攸关的派系利益,一为东派、一为革新派的两人在支持/反对财前五郎所代表的鹈饲派的立场上时而同盟/时而对立;
相比东贞藏/泷村(承蒙荫庇而一帆风顺),作为在奋斗过程中比前者吃了许多倍苦(其坚韧和抗挫折能力远胜于前者)的财前五郎绝不会以在上位者面前一向伪装的恭顺姿态甘受摆布——对泷村事大侍奉的卑恭,对东贞藏前恭后倨的反差,可以看出财前五郎扭曲后爆发的阴暗性格,他本为桀骜不驯之人。
综上所述,财前五郎是一个坚韧务实,自信自大,充满表演欲望的人,虽然在人格上存在明显的缺陷,但是在现代社会中已具备了成就事业的必要条件:他有商人的精明圆滑(但是不像商人以追求金钱为第一要务),有政客的厚颜鲜耻(但是没有政客的谋算城府和道貌岸然),有医学家的专业知识(但是欠缺医者仁心,更多是为追求世人关注的表演欲望),有事业家的强劲性格和强悍体魄(但是在放纵酒色和争逐名利中挥霍殆尽)——这样一个可以在商业化(把研、教、诊、疗当作营利挂帅的商业来经营)、政治化(医学界学阀集团操纵、人事集团联盟、政策集团介入、行业集团参与的私密政治交易)根深蒂固的医学界大展拳脚,被社会塑造为医学精英,被传媒包装成今日明星的优秀人物,终于在名缰利锁的缠绕之中,在明星光环的辐射之下,在自己被自己的表演欲望淹没之后,极具讽刺性地在与癌症较量的舞台上因癌症而丧失了宝贵的生命。
无独有偶,奔走寰球、才干出众、人脉无数、前途远大(同时也狭隘好妒)的里井达也副社长在积劳成疾的心肌梗塞巨大打击下冷却雄心壮志,不得不急流勇退——险些成为财前五郎二世。
两极分化之下,无论是作为普通劳动者的无薪医局员因贫穷在兼职中猝死,还是作为精英人士在激烈竞选战中过度透支健康的国立大学教授财前五郎,都成为现代社会特快列车在疾驰中被牺牲掉的铺路石。
里见修二——疾风劲草
里见修二是山崎丰子在本作中以冲中重雄(东京大学医学部内科专家)、中村正尧(大阪大学医学部附属医院耳鼻喉科主任)为人物原型而塑造的主人公(山崎丰子明确表示财前五郎并非主人公),相比本性狂骜、作风强悍的财前五郎,他的底色是理性平和的坦然、清澈贯一的狷介、宁为玉碎的刚毅——是何种人生经历给予其敢于与被学阀集团操控的白色巨塔决裂的精神力量?
里见修二的立场——里见修二作为学者的追求是以求知欲为出发点,探索自然世界的本质和万物运行的法则;由此奠定其以客观标准判断事物的基本立场(超越了派系私利、个人好恶、经济价值、意识形态等主观因素的考虑——这些因素正是在白色巨塔中评价一个人言行的终极标准)。
里见修二的选择——在现实中,学术因政治因素而分裂(民主德国和联邦德国的癌症研究被柏林墙阻隔)、成为资本力量的附庸(资本在很大程度上控制了学术研究的经费进而造就某些学科畸形膨胀),沦为学者派系斗争的工具(所谓学术之争实为学者私利之争),本应以学术为标准的竞选变成私密政治交易(选票政治的负面性以最丑陋的姿态曝露),真相被谎言所羞辱(在佐佐木庸平遗属诉财前五郎案件初审、上诉审中相关证人的集体伪证),公平被特权所欺凌(金钱、权势成为特诊患者和普通患者之间差别待遇的鸿沟,学阀集团利用专业知识构筑保障私利的特权壁垒);以里见的智慧、追求、立场,不难判断他会作出何种选择。
里见修二的同道——里见修二的选择并非单纯的一意孤行,他拥有足以坚定其信念的众多同道——作为学术前辈的恩师大河内教授的言传身教(严肃自守心无旁骛),作为人生楷模的岳父羽田医学部部长的谆谆训诲(何谓学者的使命)、作为榜样的兄长开业医生清一的人生选择(与白色巨塔决裂)、作为志同道合的同伴都留主任等人的坚定支持(挑战学阀体制的革新因素)、作为证人团后援的东贞藏院长的鼎力相助(被财前一系列行为所激怒)、作为归于觉悟的证人龟山、柳原、江川的自我牺牲(被压迫者的反抗)、作为幼承庭训的妻子三知代的无悔奉献(学者妻子的使命)、作为止于仰慕的知音佐枝子的默默付出(纯爱的无穷力量)。
里见修二的尊严——相比在九一八事变之后,佐野学(东京帝大出身,日共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长,被捕后宣布脱离日共)、田中清玄(东京帝大出身,日共武斗派领袖,被捕后宣布脱离日共)、高木养根(因泷川事件而被京都帝大开除学籍,后入学东京帝大法学部)等大量左翼精英人士的变节(山崎丰子在笔下明确表达了对其人格的否定——田中、高木分别为政治掮客竹中莞尔、国航社长堂本信介的人物原型),在八一三事变后创作《活着的士兵》揭露南京大屠杀事件的中央公论特派记者、山崎丰子最崇敬的社会派前辈石川达三在军部巨大压力之下被迫粉饰战争真正成为风中芦苇;在白色巨塔中,里见表达自己真实意见的自由被视为对派系利益的触犯和对学阀集团的背叛(美其名曰“爱校心”压倒一切),他在承受巨大压力后仍然坚持不可夺我志的勇气和刚毅是山崎丰子最为推崇的品格(远逾山崎丰子在早期作品中大为赞美的务实、坚韧、豪气的商人精神),即使面临失去职位、断送前途的悲剧命运,依然坚持自己选择的崎岖之路——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匹夫不可夺志。
因坚持现代文明基础的价值观(自由意志,人格尊严)而在现代社会几近失去容身之处,是对社会的巨大讽刺(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里见的辞职,看似里见的损失,实为浪速大学更大的损失)。
继里见修二(辞职)之后,山崎丰子又创作了在内核上与其高度一致的万俵铁平(自尽)、三云祥一(辞职)、川又伊佐雄(自尽)、秋津清辉(坚守)、天羽乙七(坚守)、陆德志(坚守)、国见正之(辞职)、恩地元(坚守)等一系列艺术形象——作为堪称不毛地带的现代社会的异类(选择自己与众不同的人生道路),想当然是理想主义的信徒吗?(山崎丰子认为损失的金钱可以再赚,失去的名誉可以恢复,但是丧失勇气则意味着人生的彻底失败——没有勇气,没有自由,也没有尊严)
里见不是神(也从未自以为神),他的事业是揭开神的面纱,将神拉下神坛。
里见不是意识形态的殉道者,他的选择更加难能可贵,他的牺牲也更具有悲剧性。
同期之樱
财前五郎与里见修二之间并非想当然的好友关系(仅为普通的同期之谊)——双方在很大程度上相互不以为然,但是里见惋惜财前作为一个优秀的医学家因沉溺名利而断送自身的学术生命,财前也以学者立场用遗嘱向学术作出最后贡献的觉悟赢得了里见对自己的真诚敬意和难言感慨。
欲望与本心
山崎丰子笔下的婚姻,是由血统、家世、财产、社会关系所决定的匹配(财前五郎、财前杏子夫妇的“美满”对比柳原弘、野田华子婚约的取消),是夫妻(更多是妻子)面临对于自身品格的严酷考验(以三知代为代表的贤妻们怀抱绝对不能成为丈夫决断障碍的觉悟所选择的追随与牺牲);山崎丰子笔下的爱情,是当事人对生活和命运的一种决绝反抗(被里见深深吸引而陷入痛苦无望恋慕的佐枝子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确是里见的知音),是在洞彻社会的荒诞之后在欲望与本心之间寻求可笑的平衡(花森作为镜面映射出财前的亢奋、疲惫、恐惧、沉沦)。
泪目。。。岸部叔(里井副社长)您老为什么不是东贞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