谙尽人间合似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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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声泪影女儿香,
燕归何处觅残塘。
红绡夜盗寒江雪,
痴人正是十三郎。
诗中的“十三郎”即大名鼎鼎的粤剧编曲家“南海十三郎”,本名江誉镠,晚清翰林江孔殷第十三子。与父亲同为戏痴的他,年少就对编剧产生浓厚的兴趣,该诗前三句正是化用其生平剧作《心声泪影》《女儿香》《燕归人未归》《夜盗红绡》《寒江钓雪》。
同名电影《南海十三郎》在街头艺人的讲古中拉开序幕,向我们娓娓讲述这个传奇天才的故事。南海十三郎生长于广东南海一个钟鼎之家、书香之族,少年时曾在香港求学,精通粤语、英语、法语和德语。影片采用插叙的方式,开头不久已是人到中年的他,流落香港,疯癫无状,却能用一口流利的英语打电话报警,声称自己鞋子被偷——“偷我左脚鞋子的是英国人,偷我右脚鞋子的是日本人,中国人的鞋子被偷光了。”当时正值国家动乱,心系祖国的他用一个巧妙的比喻揭示了一段中国被外国列强侵略与殖民统治的屈辱史。一个简短的片段,便成功勾勒出一个具有家国情怀的文人形象,也奠定了全片崇高而悲凉的基调。
《红楼梦》第二回贾雨村在论气时提出了“正邪两赋”之说:“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十三郎便是这般天生的“痴人”。
十三郎性格单纯偏执,为人浪荡不羁,为追求在舞会上一见钟情的女孩Lily,从香港尾随至上海,不惜舍弃在香港大学的学位。然而,女方家庭的强烈反对,令其饱受情伤,两年后狼狈回到故乡。自此玩世不恭,一心迷恋上了剧本创作,也因此结识了当时的粤剧名伶薛觉先,并受其邀请到广州觉先声剧团担任编剧——“我(薛觉先)唱的都是大仁大义之戏;我(江誉镠)做的都是有情有义之词”。十三郎惊才绝艳,二十岁时便因剧目《寒江钓雪》一炮而红,二十七岁就在省港粤剧界声名显赫,凡经由他编剧的戏,往往一票难求、座无虚席。
然而,满堂花醉三千客,更无一个是知音。十三郎脾气古怪、恃才傲物的外表下,是一颗“恨无知音赏”的孤独内心。直至一个叫做唐涤生的年轻人出现,才让他生发出“吾道不孤”之感,二人虽性格迥异,但一样的秉性纯良,一样的才华横溢。唐涤生私下拜他为师,并表明自己的雄心壮志:“我要成名,为证明文章有价。十年百年,人们曾经买过的基金、股票,世界大事都成了过眼烟云,可是一个好的剧本,五十年一百年依然有人欣赏。这,便是文章有价!”而他也爱才惜才,对这位天赋过人的徒弟倾囊相授,并告诫对方:“你我时代不同,看我戏的观众十有八九是文盲,唱词深一点也听不明白。可你不一样,眼光放长远一点,观众的水平越来越高,写得像我一样有何用?学我者生,像我者死。”他看出唐涤生非池中之物,选择用激将法让他离开,到香港去闯出一方天地,师徒二人在抗日战争的浩劫中失散。
十三郎虽为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却也深谙“国难当头,匹夫有责”的道理,抗战期间自发参加救国宣传,并到江西排戏慰劳士兵,不想就此迎来自己人生的寒冬。他亲眼见到同行任惜花为了博人眼球,竟用“卖肉”的低俗手段迎合观众,忍不住出手打人,并义愤填膺地喊出“做戏也是做人,戏要启示人生一条正确的路。我的戏全部都是导人向善,叫人有始有终的顶天立地”一番振聋发聩的话语。
只可惜,那个属于十三郎的时代已经远去了。1945年,日本投降,香港光复,然而在新的社会里,十三郎却再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一直重视和坚守的东西却轻而易举地被这个日新月异、声色犬马的世界抛弃了。他所写剧本依旧离不开保家卫国、捐躯杀敌,可在升平之世里尽显不合时宜。一身铮铮傲骨的他,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由于不肯违心写媚俗剧本,导致十大戏班没有一个愿意请他工作,逐渐沦为穷困潦倒的“过气”编剧。雪上加霜的是,在他最失意最狼狈的时候却在街头偶遇自己当年一见倾心的女孩,而对方早已嫁给了美国人,且全然认不出眼前的他来,不啻为又一沉痛打击。
1948年,精神恍惚的十三郎坐火车回广州的途中,一时情绪失控从火车上跳下,被人救起后接回太使第,身体康复后却是以邋遢而癫狂的面目示人了。十三郎后来又流浪回香港,拒绝接受友人的援助,终日混迹于街市,沦为“以天为盖地为庐”的乞丐。昔日风光无限的著名编剧,从38岁开始糊涂,神智反复,时而正常,时而疯癫。顾随先生说:“人到活不下去而又死不了的时候,顶好想一个活的办法,就是幽默。”十三郎的痴傻疯癫,何尝不是一种人生的幽默?
十三郎的后半生原本是可以有起色的,可老天爷却接二连三地跟他开起了玩笑。当年被他“赶”走的徒弟唐涤生,终于在香港闯出了名堂——成为了又一粤剧编剧大家,几经辛苦终于找到了他,师徒二人重逢的画面感人至深。就在唐涤生好不容易说服师父重出江湖时,岂料天有不测风云,在演出《再世红梅记》当晚突发心脏病逝世,同时也浇灭了十三郎最后的人生希望。而1958年“三反五反”时候,父亲江孔殷因所谓“大地主”身份被人清算,选择在监狱里绝食自杀,以死明志。讽刺的是,一辈子吃尽山珍海味的太史公,怎想最后下场竟是绝食饿死的呢?在寺庙里兼当导游度日的十三郎得知真相后万念俱灰,又辗转他地。亲朋好友的相续离世,十三郎自此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在浑浑噩噩、疯疯癫癫中度过了余生。“真正的天才只有两个结局,一是早死,就像唐涤生那样;二是疯了,悲剧收场。因为天才是永远不会跟世俗妥协的。”影片借街头艺人之口,道出了这一残酷的现实。
1984年一个冬夜,衣衫褴褛的南海十三郎横尸街头,光着双脚离开了人世。时代的潮流滚滚向前,粤剧早已默默退出了主流舞台,根本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倒在路边的乞丐正是一代粤剧编曲大师。他的一生注定不被理解与宽恕,一如他随身携带的那幅《雪山白凤凰》,只有心无杂念的孩童才能领会其中气象万千,而满心尘垢的成年人目之所见却是满纸的空白。他的自述诗堪称自己传奇一生的最好注脚:
归来百载厌嚣尘,
一路归程赎一身。
只手耕耘天欲雪,
壮怀如我更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