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乌托邦希望寄予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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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乌托邦希望寄予一人》
By 但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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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人们把赞誉铺天盖地得涂抹在《驯龙高手3》上的时候,我就知道,乌托邦的叙事不会退场,它们始终都会重新改朝换代一样地登入对未来期许的蓝图。哪怕这个蓝图是多么的“机械降神”。已经重复过的千百次的“桃花源村”的故事,换一个讲述者,人们还是会趋之若附,可能确实是因为生活太苦了,不咀嚼一些甜的东西,就无法下咽这难熬的漫漫长夜。
这种行为叫做“瘾性机制”,历史最早的瘾性机制,就是蔗糖,在人类文明的趋势下,一个自然野生之物遵循着骤然被“稀缺化”的历程,成为了贵族享用的美胗,再被批量全民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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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龙和谐共处的社会,只存在于一个名为博克岛的孤岛之上,这个孤岛里发生的日常,可以剪出漫长的甜蜜的电视剧集(电视动画出了不知道多少季温馨小故事),然后将镜头限制在跟随人物温馨互相的视角上。这些视角又被零碎的搬运工重新剪辑,上传到高居墙内或墙外的滤镜视频之中。
于是,透过“快感视频”的《美丽新世界》方式,人们忘却了,孤岛一开始,就是“乌托邦”的所在地,它们凌驾于时间之外,空间之上,在已经被地球大发现之后的今日,几乎不存在。
故事第三部一开始,就已经营造出一副居住地告急的危机,“无限”希望的可能随之破碎,仅此一点虽轻描淡写,却几乎击碎所有古典时期的乌托邦想象。但这种绝望诉求很快就被第三部重新启动的机械降神想象掩埋了:无意中发现的(和《桃花源记》的打渔人偶遇多么相似)剧情里丝毫没有任何伏笔的更大的岛屿;一直萦绕在神话口耳传说中的隔绝交流的龙境;以及突如其来的毫无合理性的代表爱情的光煞。
尤其是光煞,出现得毫无理由,对剧情的推动也极具功能性。毫无理由得被捕,毫无理由的被诱惑,毫无理由的出现在岛屿,毫无理由的似乎被葛林魔引导,但又具有相当程度的自由,而光煞自己又完全知道龙境的所在地,既然如此,葛林魔尾随不就好了吗,若如此做恰能一网打尽,这种正常智商的操作当然没有出现在故事里。更为吊诡的是,并非反派不知尾随之事,他在故事里多次采用尾随之招,却独漏掉尾随光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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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开这一严重逻辑硬伤不谈。在整个故事完成后,似乎是温馨团圆与角色成长。但细细琢磨,我们会发现,“隔离”才最是悲凉。人类没有准备好和龙和谐共处,龙拥有一个“来自地心”的可以“无限容纳”其族人的秘境,入口处难以发现,所以大家就放弃“共处”的努力,回到相互与世隔绝的状态吗?既然如此,整个《驯龙高手》的故事价值观基石便岌岌可危了。明明一开始讲的是“从对战到相处”,在诸多动画剧集中是“大秀温馨场景”,结尾却变成了“从相处到隔绝”。人、龙各想统治两界的妄念皆宣告失败,被嗝隔和无牙仔春风化雨之后,为何不再行(鲍曼临死前念念不忘的)“沟通”之事呢?是因为不能,还是不愿呢?
新西兰枪击恐怖分子在发布《大置换》一书时,就提出并非自己是歧视穆斯林,而是要让穆斯林回到自己的国家里去,这是一种典型的“隔离但平等”(Separate but equal)的方式,这种种族多元主义(Ethnopluralism)巧妙地逃避了类似军国主义一样的种族之间有优劣之分的金字塔原则,而是用中期资本主义全球化分工的方式将各类别的人群分离、隔离最后驱离开来,或以“分工”要求为借口,或以“梦想”实现为借口,完成其隔离的实质。
隔离但平等,最早出现在美国,对白种人与有色种人之间的区别对待。但我并非是将其要溯源,实际上这样的事件在中国也并不鲜见。诸如小区业主不希望“精神病儿童”(实际上是自闭症)入住他们所在的小区(《将自闭症儿童家庭拒之门外围墙内的乌托邦还能持续多久?》链接: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2345742.html),以及农民工子弟学生与当地学生在同一学校学习分班的问题(《底层、学校与阶级再生产》链接:http://www.sohu.com/a/124037410_425345)都出现了。而我们需要考量的,或者说《驯龙高手》的制作组在面对对立时,设置剧情(也是折射现实)所传递的价值观到底是什么样的状态。尽管有动画“完美温馨”大结局的掩盖,但制作组的价值观在逐渐新右翼化,并开始接近于新纳粹的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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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族裔混居”是一个好办法吗?在动画里,原本应该是,毕竟“神秘龙境”就像“桃花源”、“乌托邦”、“永无乡”一样可望而不可及,但是行至西方的新岛屿是足够解决当初博克岛(似乎借鉴了《雷神3》的“某地乃某人生活之所”的理念)人员拥挤的困境。但故事并没有向着重回“和谐共处”或“命运共同体”的方向发展,当然也没有向着“重回战乱”的方向发展,那唯一的解决办法就只有“相互驱离”了,人龙两族“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能往来相见的,成为了领袖的特权。——在最后无牙仔与嗝嗝(的后代)相见时,我们见不到与其他岛民相见的龙族声影,爱与亲情的宣言在影像变化中遮蔽了“信任特权”的彰显。这种保守主义的价值观,不要说比不上同期的《无敌破坏王2:大闹互联网》里的“拼贴”、“杂糅”式的“后现代”价值观,就连20年前的《数码宝贝》里想要让人界与数码兽届共生的不懈努力价值观,都逊色不少。
不过这不能怪动画制作组,2008年第一部出生之际,全球化形式一片大好,“人类命运共同体”一说也逐渐浮出水面,但迄今而至10年有余,国际形式风云变化,右翼思维大行其道,独裁威权也重新掌权,不管是何种意识形态下的代表国家,都开始破坏“似乎是大家共识而建立的共识社会”。所谓的共同体越来越“负面共同体”(Negative Community)化,对共同体质疑的南希之辩也重回学术视野。那么,作为一个必须以美好生活作为结局的“驯”龙故事,想也是累了。龙族威慑与人族威慑总是沆瀣一气,用龙威与人的科技(甚至是第3部的药物)意图剿灭可能的“合作”,让人十分难以理解,为何战乱才是最好的选择。基辛格在《世界格局》里提到的“威斯特伐利亚均势”原则中,或能给出一些答案,因为“谁也吞噬不掉对方”,故而“和平”相处,那如果在战乱中削弱对方实力,成功“吞噬”对方呢?当然,这些威慑在动画中都被成功解决,但第三部的葛林魔所持有的“破坏”势力并不足以匹敌第一二部的反派角色的力量,为何编剧会让其人确凿已死的情形下,放逐龙群呢?我们不得而知。唯一知道的是,嗝嗝原本是想让博克岛全体居民一起进入龙境生活——而不是和人类一起,后来却放弃了这一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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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底,将乌托邦希望寄予一人,让品行贤德之角色获得对“反叛分子”的“强制力”,才是这类作品的常用手段。若非无牙仔拥有“至尊龙威”,让其族人“无条件信服”,其战乱要终结又谈何容易。换言之,如果嗝隔也拥有“至尊人威”,猎龙人又有何能力反抗他呢?这种强制力可以衍生为四种具体表现方式:魔法、科技、暴力和药物。魔法更多接近于远古时期的超自然力,科技则想要借助各种机械以及神经手段协助实现乌托邦、暴力是最简单的让人(物种)身体臣服的手法,而药物则带有不可明说的时效性。最和平的方式当然是魔法,尤其是人们(生物)若能记忆共享、感受共享,似乎纷争战乱就很容易消匿——但这未必是真实的,《火影忍者》里的鸣人成功完成两次“心灵相通”,都依赖了强大的“暴力”手段,一次是斑挟诸多白绝与大圆月亮前来灭世,一次是与佐助的终结谷之战——更严重的设定则在《火星猎人》的故事背景中,拥有强烈共情、共忆能力的火星猎人群体很快被迫销声匿迹。
反派想要猎杀天下所有龙(而非奴役,当然在猎杀完成前,用药物控制龙自然也在情理之中,此药物甚至能无视龙威),让人类世界无龙存活,和大结局里龙生活于无限空间,不必与人争夺地盘、资源,只是每日拜服黑光双煞,又有何本质区别呢?(第二部里的断牙巨龙也在龙境中拜服)当然区别还是有的,那就是龙族的长相都非常好看;或者换言之,爱好和平、与人共存的龙都长得非常好看。而那些妄图统治世界或助纣为孽的龙都长相凶猛。这自然是动画世界而非动物世界里才拥有的设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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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倒是让人想起另外一些作品。
《流浪地球》是其中之一。看完电影之后的我,一直陷入深深的思考,“联合政府”从未蒙面,有的只是负责执行政策的莫斯,以及执行莫斯政策的空间站众人。那么联合政府到底在何处呢?是在地球的地心深处吗?(如是说来,龙境也在地心深处——所谓世界边缘颇有一些天圆地方的朴素观)可目前所知地心是由地下城所构建,居住是那30亿人们。那么是在航空站吗?既然如此刘培强自我爆炸的此举,就是拉着整个联合政府陪葬,即将乌托邦希望给予他儿子(或韩朵朵)于一身(不管怎样,都没见他们在成功后获得了更好的对待,连个市长都没有混上,嗝嗝至少还是一个岛的酋长)。值得注意的是,联合政府对“希望”计划前后的抉择虽然有所不同,但毕竟这项法案经过了联合政府的抉择,而牺牲整个航天站换来火焰加成,整个过程联合政府没有丝毫吭声(是不是有《流浪地球》小说里整个统治者牺牲自己换取全民生存的伟大悲壮即视感,但剧情设置截然两径),随着刘培强去了。那么联合政府到底在哪里呢?会不会已经莫斯化了呢?五国国旗早已人工智能化,成为莫斯的更高级智能体呢?如果是这样,那就变得愈加恐怖了。
所以那些未曾讲出来的故事,或掩埋着的是更为庞大的反乌托邦社会里的存在。毕竟生活在地下城,在(被)欺骗中为地上城贡献自身,这种故事实在不能更多——《逃离地下天堂》、《人类办事处》(尼古拉斯凯奇怎么又是你?)、《昱尘》——而这正是反乌托邦小说对乌托邦作品的反叛,通过描述实现路径发掘其诡异之处。
《约定的梦幻岛》则是其中之二。127话里,邪血少女一族走上舞台,她们能够依靠自己的血液,拥有能让鬼不再食用人肉就无法保证存活的能力。而皇族依靠食用她们的脑袋也拥有了这般力量。如果鬼不食用人就会退回糟糕的状态,站在上帝视角(而不是食用儿童视角)似乎还能有所怜惜,但如果不是受制于“生存”,而是“主动喜好”的选择,那仅存的丝毫道德可能都会荡然无存。这种“自我吞噬”的设定,在反乌托邦作品中颇具典型,如《绿色食品》、《大护法》、《云图》——幸好食用儿童的食物里,没有自己的同类——同样的道理,如果人们不得不自相蚕食,尚有辩解余地(如自然灾荒时期的举动、洞穴奇案、船上缺水);如果只是想满足杀戮的快乐,则让人畏而远之(如夜神月、雅各比的《杀戮欲》、波埃西的《论自愿为奴》)。这就让鬼族的“受同情性”大幅度被削弱了。
艾玛想要保护“和善”者共生,实际上与嗝嗝的态度相一致:虽然龙族只要想杀人,就一定能杀人,因为他们拥有超越人类数倍的力量,但嗝嗝致力于人龙两族和谐共生,至少坚持了两部电影加三季电视(驯龙记:博克岛的骑手、驯龙记第二季:博克岛的守护者、驯龙记第三季:飞越边界)。但观众对艾玛和对嗝嗝的态度可谓大相径庭,前者被冠以“过分理想主义”“圣母婊”等称号,后者则被冠以“爱”“坚强”“勇敢”等称号,我并不清楚这是否是由于性别差异带来的批判(实际上詹青云参加《奇葩说》说时受到的批评也颇为奇怪,如果换成男性则会少很多来自网民的莫名攻讦。当着两个孤例并不能说明中国网民有性别偏见,不过是孤例而已)。也就是说,诺曼(当前,127话)的所有态度,都曾经是在《驯龙高手》中足以毁灭龙族的最好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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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与他人共处,鲍曼写了一辈子的书,都没能讲清楚。
“隔离但平等”是否能够额外收获“歧视感”产生道德内疚性呢?因为长相,进入了人类的共情区,不管是可爱还是像人,所以杀戮龙族与隔绝有色人种都会让人道德上的心悸,边沁就此认为,这就是对人的“整体福祉”的减弱,所以要求平等、要求同情、要求消除歧视。可所有的前提都是,“能看到”(引发同情的状态)。但如果像神秘龙境那样,在所有龙族尽数躲避进入一个“无法看到的平行空间”呢,这样是不是就消除歧视感了呢?又或者说只需要调整人们观看彼此样貌的相似性,让其更为不同或恐惧呢?黑镜系列第三季《人与武器的对抗》里就有这样的工具(该系统被称为“Mass”);而相似的,将其变成游戏一般的杀戮也出现在《恐怖谷》之中——事实上,(杀戮性)游戏更多影响的是成年人,而非孩童。我们或许并不需要这样的实体眼镜,有齐泽克的《变态者意识形态指南》你所谈到的意识形态眼镜也就足够了。那么更为相似,就可以了吗?雅各比在《杀戮欲》里指出,相似可是更加严重的带来杀戮的原因。
一个现实的原则是因为无法吞噬彼此而共存,但力量对比保持均衡或震慑野心勃勃者的领袖存在吗?大陆均势原则真的合适吗?又或者说当无牙仔的龙威不再,嗝嗝也随之老去,小时候一直跟随他长大的“他的后代们”是否也会继承这些“优秀的品质”呢——显然的,嗝嗝就没有继承父亲早期的“屠龙技能”。在《彼岸花盛开之夜》里,排序第四的妖怪“复仇的蓟”(アザミ)为了实现继续获得“复仇与暴力”的能量,将“神威”赐予了榊由香里(さかき ゆかり),却被由香里作为维持和谐稳定的力量,而这种力量妖怪竟然无法收回。
那么一个更为理想的原则,则是来自中国的“火锅精神”或来自美国的“熔炉精神”,即将诸多族裔融合一起,形成新的更多元的“大我”文化,不管被称为“命运共同体”也好,被称为“全人类利益”也罢,在这诸多图景的实现过程中,需要防备的,便是两种反乌托邦小说的主题:一是某人凌驾于众人利益至上,以“名教大词”的方式宣扬“共同”性;一是走向“同调合一”的机械相似主义。这样的作品,我们见得不少,作为扛鼎之作的《我们》《1984》《美丽新世界》都是或隐或现的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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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蛋糕很大的时候,由于财富的可见增长,不平等与彼此对立能被持续增幅的幸福感所掩埋;可当蛋糕越发变小时,那些争夺、战乱、对立就会不断显现出来,委内瑞拉是一个被限制着的国家例子、新西兰恐怖袭击是一个被限制着的民族例子,博克岛日益拥挤的状况,则是一个被限制着的种族的例子。我们总说“不患贫而患不均”,实际上,不均没关系只要大家都在增长,若是贫瘠来临,“均”则俱灭,此时我们应该将乌托邦希望寄予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