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怆的嬉皮

《如果和母亲一起生活》是我看的不多的日本电影之一，男主是个跳脱活泼的年轻人，但纵然人设如此，在初看时，我依然对电影中浩二夸张的动作、刻意的表情消化不良。

二宫和也第一次极为夸张的表演出现在母亲终于愿意接受儿子已不在人间的事实的那个晚上。他坐在母亲背后，狡黠又好奇地微笑，母亲回头便看见了日夜思念的人，大喜，她爱怜地问他：“你还好吗？”浩二抬头愣了一下，然后噗嗤一声笑了，笑得像要把肺里的空气都挤干净：“怎么可能好，我已经死了啊……妈妈你还是喜欢装傻，问我‘你还好吗’这种问题……哈哈哈哈哈……”他大笑着向后挪，把身子藏进了壁橱，像是怕被看到他那大笑之后湿湿的眼睛。

这里的浩二笑得放肆极了，没心没肺没大没小还吊儿郎当，可我却在回忆起这个场景时，想起了王小波。他说，我遇到过好多让我难过的事情……我都不能不用这种轻佻的语气把它写出来，不然我又要哭。我永远记得他的那句话：“越悲怆的时候我越想嬉皮。”

不然怎么办呢，毫无预兆地就被一颗原子弹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远大的前程，和美好的爱情，都不知道该怨谁才好。什么语言都不足以表达这荒谬世界的万分之一，说不出，说不好，说不尽，于是只好用嬉皮来自嘲。

而且你面对的是母亲啊，怎么能在她面前放肆地抱怨、咒骂或悲伤呢？儿子的痛苦在母亲那里总是要放大十倍百倍的。所以你只好手舞足蹈地讲述着童年趣事，用尽全身力气想取悦她，让她身临其境，带她回到玫瑰金色的旧日时光。而她也那样温柔地看着你，闪着如水的眸，弯着细弱的颈子，宽容又宠溺地看着你夸夸其谈、胡说八道，于是，你的夸张和大笑一下子都情有可原了。

可当你看到二宫和也被门德尔松包围时那张怅然若失又无助的侧影，他沉浸在甜蜜的缅怀中怔怔的表情，他听到母亲建议町子开启新的感情时嫉妒的脸，你就该知道他在矫饰浮夸的动作下掩盖的真我。于是，我决定原谅他所有使我感到难受和别扭的做作，就为着他那大笑时含泪的眼。

山田洋次赋予浩二以亡魂形式现身的能力，却给他设定了一旦哭泣、悲伤就会消失的限制。母亲喊道：“浩二，你不能哭，哭了你会消失的！”母亲像所有隐忍的女人一样，心上不知有多少血泡在汩汩淌血，却在维持着凋敝的家庭，温柔的微笑着安慰和开导着年轻的孩子。她在告诉浩二，也在告诉自己，还在告诉无数遭遇时代车轮碾压的国人，不能哭。要是抑制不住眼泪，要是不能咬牙咽下悲怆，这漫长的磨难哪里能熬得过去呢……

　山田洋次想说什么？一场战争，一次爆炸，一段倾城的历史，一群如蚁的人们……还有反核的无声抗议，也许还带着战败国的酸溜溜的口气。而单单从电影来讲，它也有着情节拖沓演技浮夸这样或那样的毛病，可今夜，我不关心它们，我只想试图理解一个柔肠百结的母亲，一个傲娇、茫然的儿子的心事，一种在嬉皮下深藏的悲怆，一种对不可名状的荒诞人间的隐忍和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