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弥留之际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大二时写的。。。好可怕
这部电影获得第八十三届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遗憾的是最后铩羽而归,败给丹麦电影《更好的世界》。导演是凭《爱情是狗娘》、《21克》、《通天塔》三部影片而扬名国际的亚历桑德罗·冈萨雷斯·伊纳里多。
关注底层民众的生活状态和触摸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是导演伊纳里多一贯的拍摄主题,这部《美错》也不例外。不同的是,这次伊纳里多竟然抛弃了让他蜚声海内外的标志性风格——多线叙事、三段式故事齐头并进的经典模式,而选择了最为简单直白的单线叙事。这种对自己驾轻就熟的群戏和多线叙事上的割舍,虽看似是化繁为简避重就轻的低水准行为,然而在剔除了形式上的精心设计后,单线的叙事力量则须有更强的故事架构,以及震撼人心的情感去支撑。所以,对伊纳里多来说,这次回归简单的颠覆,其实是一次不小的考验。
但在看完这部长达两个半小时之久的片子后,我想伊纳里多确确实实经受住了考验,而且相比以往的作品,甚至又更上一层楼。虽然它还是片段故事的结合,却并没有在多线叙事的结构里继续编织迷宫,而是深入到某个主线人物的内心,以更加圆熟的线索融合和情节对称取胜。
影片的背景是巴塞罗那,故事围绕哈维尔·巴登扮演的男主角乌斯巴被诊断出癌症晚期展开,导演用自然深刻的镜头为我们勾勒出乌斯巴弥留之际的生命轨迹,显示出悲怆动人的巨大力量。片中的巴塞罗那,一改我们在《午夜巴塞罗》里看到的秀美、文明与浪漫,在伊纳里多构造的画面中,镜头所到之处,呈现的尽是肮脏、逼仄、阴暗的街道居所,以及无处不在的暴力和压榨。
当然,我们要先看看这部片子的名字——被翻译成“美错”的Biutiful。
女儿问乌斯巴,Beautiful怎么拼写?乌斯巴说,按照读音来拼写就是了,女儿又问,有i吗?
于是Beautiful就成了Biutiful,中文用了一个再恰当不过的词“美错”翻译了它。 Biutiful这个词,很大程度上与主人公乌斯巴的命运悲剧和弥留之际的生活困境不谋而合。他在最后不多的时光里,想尽力做点好事,为黑人小贩说情、替中国劳工改善生活条件等等,但是事与愿违,他出于好心的诸多举动换来了宿命无情的打击,这就正如单词的读音也许是相似或准确的,拼写的错误却不可避免。这就喻示着,无论他怎么卯足日渐衰弱的精力放手一搏,无论他怎么奔波周旋去安排好身后事以及剩余人生,面对穷途末路的病败躯壳,面对难以揣测的宿命力量,他都无能为力在劫难逃。
片中乌斯巴身兼父亲、丈夫、儿子、中介以及通灵师等多重身份,癌症缠身、幼儿待哺、前妻沉沦、生活艰辛,这所有的一切就像山一样压在他的身上。他不能像通常那些离死不远的人们那样,可以在所剩无几的日子里尽情享受世间欢乐,他要维持自己耗不了多久的生命,还要顶着有违法律的帽子,为一群非法移民寻找就业机会,还要应付一个长期患躁郁症又几度背叛自己的妻子想要回归家庭的微弱愿望,而更最重要的是,他必须拼尽全力为一双远未成年的儿女今后漫长而未知的生活细细打算。在最后屈指可数的生命里,乌斯巴忍受着病痛对肉体和心灵的双重折磨,步履维艰地扛着他不堪重负却难以丢弃的责任,一直到死。所以,他每天考虑的不是自己如何活下去,而是如何在死亡降临之前,使自己的孩子先有个可靠而安妥的着落。
这样一个集大苦与大爱于一身的悲剧角色,很适合大众的消费口味,也极易塑造成脸谱式的悲情英雄,若无宏观命题的映衬和细腻多角度的表现,难免落入俗套的洒狗血和滥煽情,除了赚取观众几滴廉价的同情之泪外,别无其他,而《美错》却成功地规避了这一点。
男主人公乌斯巴在导演伊纳里多的打造下,不但担负着平常人的责任,而且还具备了繁芜交织的迥异特质。他既是慈祥的父亲,又是一个通吃黑白两道做着非法勾当的中介商;既是一个对未知的亡故的父亲颇有怀旧和探寻情结的儿子,又是一个对现实中颓废病态的妻子无能为力的丈夫。他有着慈善可亲的一面,也有虚伪可憎的一面;有着天赋异禀的通灵异能,也有着凡人的喜怒哀愁。基于此,影片就为我们呈现出了一个既血肉丰满又复杂多面的立体形象,而不是一味悲天悯人博人眼泪的扁平形象。他为了生活和责任,不得不一边忍受身体的病痛,一边又为了儿女去打拼赚钱;不得不一边遭受着良心的谴责和他人的质疑,一边又徘徊在法律和道德的边缘。
当然,这个人物的成功塑造,少不了哈维尔·巴登酣畅淋漓近乎完美的表演,甚至说是他一个人的表演秀也不算为过。哈维尔·巴登以精准强大的掌控力和表现力,把一个可敬、可恶、可悲、可怜的人物形象,演绎得入木三分惟妙惟肖,为观众呈现了一次精神和心灵的博弈、罪恶和救赎的视觉盛宴。
西恩·潘曾高度赞扬哈维尔·巴登在《美错》中的表演,他说哈维尔·巴登的表演足以媲美《巴黎最后的探戈》里的马龙·白兰度。然而,凭借此片而提名奥斯卡最佳男主角的巴登却未能一举折桂,实在令人遗憾。
不难看出,伊纳里多在《美错》中攫取的还是他以往的创作灵感,动物、灵魂以及不同肤色的人们,任由他们一同生活在巴塞罗那,聆听主人公和这座城市的心跳,直至休止,从而也揭开了西班牙社会真实存在却被忽视的另一角。影片除了将镜头对准主人公以外,还将主人公乌斯巴作为放射源而由点及面,利用颇具张力的情节浓墨重彩地展现了中国和非洲移民在西班牙的生存现状,展现了多民族的文化冲突,以及挣扎在底层的麻木不堪的人物群像,并且对生命本身的无常、悲凉和残忍予以深切反思和温情关照。我想这也正揭示了为什么整部影片从头至尾尽是黑灰和暗蓝的冷色调,为什么乌斯巴望着那些漂泊游移在城市上空的飞鸟而若有所思,为什么影片里反复出现那些随着乌斯巴日渐消殁的生命而慢慢在天花板上增多的黑蛾,为什么互相呼应的开头和结尾里都出现那只在西方社会里预示死亡的猫头鹰……
纵观全片,这个令人无奈的“Biutiful”不只是男主人公乌斯巴拥有,故事中的所有人都在命运的驱使下编织着自己的“Biutiful”。他们每个人的出发点都是好的,结果却都事与愿违,一个个悲剧的出现,不过是一个个美丽的错误。偷渡来的移民,想过上更好的生活,不料不是被遣送就是死于非命;乌斯巴想在自己赚钱的同时给予非法移民一些帮助,却使他们遭受灭顶之灾;妻子只是想在枯燥的生活中为家庭增添点色彩,却又逃离不了那个令她无法自拔的深渊……本想救赎自己和他人,却在罪恶和死亡的泥沼中越陷越深,每个人都在生活中挣扎煎熬,每个人都想使自己和他人活得更好,可生活就像一个脾气暴戾的老头,你永远无法预知他什么时候翻脸,所以,结果就是自己驾驭不了生活,自己扭转不了宿命。
同大多沉重主题的影片一样,故事结尾一般不会给出明确答案,或悬而未决,或付诸于超现实手法。本片也是如此,只不过结尾和开头是同一组镜头。戒指的传承意味着生命的延续,父子的对话和超现实的表现手法,在淡化了悲剧色彩的同时昭示了生命的生生不息,而美丽与错误的纠缠亦会无休无止。这种探索生命本质的题材,本来就很难盖棺定论,要想引发观众思考和共鸣,采取超现实甚至有点魔幻色彩的处理手法,是最恰当不过的了,这一点,伊纳里多显然驾轻就熟。
“死亡、隔阂、暴力、种族问题”是伊纳里多电影中永恒的话题,这些在他的隔阂三部曲中已被多次解读。而相对于《爱情是狗娘》的犀利、惊艳,《21克》的奇谲、迷离,以及《通天塔》的凄婉、文艺,这部《美错》则显得隐忍而沉重,且在隐忍沉重渲染的阴暗气氛之余,依然不乏人性的温情和希望的曙光。它虽是单线式叙述,却巧妙地截取出主人公乌斯巴弥留之际的生命,然后完美地钩织出一张交织着不同族群以及复杂社会关系的蛛网,每个人都是黏在上面垂垂挣扎等待制裁的猎物。
而我想,这种濒临末日靠近毁灭的情怀,无论对错,都是一种别样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