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如夜，棠府听鬼

（讲个故事，尽量不剧透。） 夜深了。 棠府的女人们开始窸窸窣窣地动。锦衣，染了点月色，照得人脸一道皎洁一道烟尘的，神色都辨不清了。 仍是这般神秘。需在境外的戏院里，透过那些咿咿呀呀的光影，才能窥看清楚这一群作物，谁是人，谁又是鬼。也才明白，金马一战，《血观音》如何斗得凯歌不绝。 它就像是《相爱相亲》硬币的反面。一样的争吵扰攘，一样的时代潮涌，但《相爱相亲》用一具棺木挖出了三代人的温煦，《血观音》则用一尊神像道破了一窝鬼的阴骘。 金马用最大的褒奖拥抱了《血观音》极致的黑暗。大赞“评委有种”的导演杨雅喆说，“台湾的黑暗面一直都没有改变过，他们的方式永远相同，这部电影就是揭穿政府官员的贪婪，我祝福黑心财团们长命百岁、万年福贵。” 好一句“长命百岁、万年福贵”。这般华贵，这般喜庆，却祝了个毛骨悚然。 说来，正是《血观音》的气质。 一开局，就有那盲眼的老太太与阿叔落座，把那旗鼓一张，评弹起他人的遭遇来。一字一句的，流血，灭门，多大的愁与怨。 衬着布景里阎王与小鬼惨绿乌青地施刑，她嘴角的血色不经意地上扬。当真是零落府邸的旧时伶官，豁达而又不怀好意地用今时今日的惨况，钓出陈年往事的飘零。 灯光打下。艳的艳红，灰的灰蒙，色彩也像张着那血口，可以噬人了。这般阵势，才好请棠府的女人款款登场。 棠夫人（惠英红饰）、棠宁（吴可熙饰）、棠真（文淇饰）三个年龄层的女人，在各自的枝头颤着各自的风情，一字排开，又是一种繁花团放的滋味。 美不胜收，对人对己，也就添了几分凶险。 棠夫人是最懂排场的那个。服饰，妆容，甚至笑颜，都拿捏得一丝不苟，雍容而不冒进。官太太、商太太的宴席，挑暗一度的衣物，多少是退一步，有机会再挣两步的意思。 她说，“今天一块钱去买，明天一百块卖出去，这么迷人的游戏，谁不喜欢？” 是喜欢。卖给别人的理念，自己也信服。棠夫人这场游戏玩了几十年，不急不躁的，每一回的准头都不失。棠府就这样，被她经营出一种风波中央的平静来，官商迎来送往的，没有一个不乐意。 不乐意的，许是只有女儿棠宁。 历了些事之后，棠宁的锋芒，是毕露的。她知晓自己姿色的斤两，也善用自己的斤两。她是与两个男人一同交欢时的媚，是与小官硬塞生意时的嗔，生动极了，饱满极了，如电影中馥郁的红苹果，再使一毫，就要在齿间绽裂。 不可方物地，与棠府年纪最小的女人棠真，或者说女孩棠真，扯出了看似最宽广的距离。 棠真温顺地行于棠府，看，听，做，笑。她的乖巧、安定，是连棠夫人都要夸赞的。 说到底，磨心正是棠夫人。脱兔与处子这两个后代，被一句“我是为你好”，团团笼着。一切微凉风雨应对下去，安生下去，奢华不谈，半晌的富与贵，可都在掌中了。 但故事总要有转捩点，那宗密友的灭门惨案，便是腥风血雨袭来的征兆。 《血观音》把故事的真正开篇，用恍恍惚惚的镜头，拍得急急切切。如斯可怖，棠府的手腕倒是开始风华起来。 八面玲珑的棠夫人，象征性的致哀一藏，杯盏间，就让人前一脸正气的办案长官，眉眼都不对劲起来。 熨熨贴贴的礼数，妥妥当当的分寸，刀光剑影地，谁知晃了几个来回？ 那一面，棠宁缝的扣子，送的咖啡，或者说，卖的笑脸，把那离异的警察，迷了三魂。 哪怕是棠真，也有吞吞吐吐的词锋，云里雾里地制造迷障。 不同的路数，不同的诉求，《血观音》玩的，自然不是同仇敌忾的单线。它像是一只自残的刺猬，撑起所有的针尖对外之时，也在用那利器，挑破自己的肚皮。 母亲表面的宠幸落到棠真身上后，棠宁一副鱼死网破的心态，让她在风雨如晦的当下，有了最强韧的活力，也有了最清醒的感知。这种仿似回光返照的能量，终究会诡奇地引火烧身。但即便如此，也还是想要活出那种“人样”来。 棠夫人说棠宁“公主命，丫鬟身”，意味十足了。命硬还是身硬？到底是身在福中还是无福消受？等到这一步，都森然明晰了。 那质地该有背反的棠真，在一次次冲击与颠覆之下，终于还是像那备考多时的学生，有预期，预期却有始料未及的反冲力，有准备，准备的都是别的科目，于是，只能是那败下阵来的炮灰。 但炮灰残存的一口气息，若裹着不敢见人的秘辛，至少还可冒出尸骸膨胀败坏的毒气来。 而本身就手段过人的棠夫人，自是最骇人的术师。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都是太清浅的境界，在棠夫人这层，该当是在神佛尚未预料之际，先杀为敬。 在最为天旋地转的一瞬，心经都能念出邪咒的感觉来。 那张华美的画皮撤下，运筹帷幄之中，没有谁是不可以牺牲的走卒。莫说最毒妇人心，莫说虎毒不食子，这么招人喜爱的游戏，不玩玩吗？ 再说，还有一个棠真到棠宁再到棠夫人的进阶游戏呢？当真只是一条单行线么？ 《血观音》妙就妙在，洞晓那些最焦黑的现状，于是往那无底的深渊去投最艳丽的诱惑，看诱惑如何被撕扯，看百鬼如何去争抢。 名、利、情、貌，每个人的欲望都充盈着，鼓荡着。好看极了，也就毒辣极了。 反正怀的都是鬼胎，却想要生出龙子来。那就用最狠的心，把谎言、色相、笑颜、无辜编织成无坚不摧的心术，再去僭越。 这种僭越，在那袭最精致最妖冶的画皮下，猎猎生风。 杨雅喆把女人看得真透，知道妖魔化后的秉性，也知道找最合宜的惠英红、吴可熙、文淇来诠释不同的化境。道行契合段位，各个时期的得失输赢，都格外心凉。 他更把人性摸得够准。那一腔怒一腔无奈，一腔怨一腔戏谑，借了配乐、景别、灯光，甚或一件衣裳、一个耳环，晕出迷离与凶险。观音突兀断掉的手掌，盛宴幽幽探出的白面，画作空无一物的大眼，都染了鬼气，偏生要在此，讲比真相残酷的事态，与现实呼应的遭际。 说的是女人心术的黑暗，又更是官商的黑暗，人性的黑暗，世道的黑暗。黑暗得再无五指的概念。都是些勾结、操纵、恐吓、强暴、致残、凶杀，地狱的鬼无需放出，这人间就是地狱本身。 而鬼故事最可怕的地方，是在有限的维度里告诉你，嘿，还没结束，还有更狠的呢。 但你看，天都亮了。 （原载于《电影》杂志与“电影杂志 MOVIE”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