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看客的命运
资料馆侯孝贤作品回顾展,19号《海上花》和《戏梦人生》连放。前者放映几近完美,但《戏梦人生》不断出现虚焦。要么糊了字幕,要么画面对不准焦。放映员要么是没吃好早饭,要么就是饿得不行。 按作品时间,《戏梦人生》是侯孝贤台湾三部曲的第二部(王童也有个台湾三部曲),但按照电影故事时间,它则是第一部,从1895年签订《马关条约》讲到了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台湾光复,然而《悲情城市》又从1945年的光复讲起,一直到1949年国民政府迁台。 《戏梦人生》围绕着李天禄的前半生说事,主题大概就是老人挂在嘴边的:人生的命运(运命)。命运跟算命先生的话有关,“这小孩的命很硬”,也跟父亲入赘一事有关,他随祖父姓,埋伏了父子关系紧张的隐情(他自己又入了赘)。命运又是一系列的生离死别,像前一部分讲祖母克死一堆人、大目仔送回厦门,到了结尾部分,痢疾又接连夺走了丈人和小儿子的生命。然而,这些在动乱和颠沛流离的年代里,它们看上去好像都太正常不过。同以一连串死亡(父亲、母亲、祖母)带出故事的,侯孝贤的《童年往事》似乎更有人情味和感染力。相反,《戏梦人生》就像是老人的自我唠叨。 电影不断做的事情就是去除戏剧性,除主人公李天禄以外,其他人物都缺乏连贯的命运交代,转用片段式放映来呈现。发妻、丈人这样的就不用说了,就连丽珠的去向都略过了。通俗的讲,这是侯孝贤追求的距离感,镜头始终离得远远的。人物藏在阴暗处,让观众始终看不大清楚面目,知道有这个人,却不知其长相。在一部讲述个人记忆的电影里,导演如果不想让观众看清楚,那么,他一定是希望观众去思考,为何人生跟命运会如此不明?比起《悲情城市》的家族史谱写,《戏梦人生》转为聚焦一个人,在这个漫长的时间过程中,绝大多数能激发观众兴趣的东西都被减弱和消除了。恐怕,这正是很多人看《戏梦人生》昏昏欲睡的由来,人和事远远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清晰,反而是一片模糊,晦涩暧昧。 基本上,《戏梦人生》是最暗的一部侯孝贤作品,几十分钟过去,众多配角人物经常是看不清脸,如同只有轮廓的剪影照。以父亲许梦冬为例,先是直接没影子,然后只有声音,再是躲在阴影里,迟迟不肯露面。再到祖母,尽管李天禄一番话讲得生动有趣,哪管它是不是迷信,然而,祖母是什么形象?没人记得住,更想不起来,只是隐约感觉,在李天禄生命里,有过这么重要的一个人。如果对比《童年往事》耍玩芭乐的祖母形象,或许就不难理解,两部电影追求的差异和不同了(《童年往事》是一一离去的那些人,《戏梦人生》则是那些人曾经陪伴过我)…… 跟《悲情城市》一样,《戏梦人生》起于黑幕画外音。前半部分给人最深的印象就是再三出现的古宅建筑,几乎没有打灯。李屏宾后来交代过,其实有打,但低照明,充分利用了自然光,追求接近真实和还原历史的感觉。自然光也就是建筑物本身的采光,要么依靠高窗和中间天井,要么就是少得可怜的顶上玻璃瓦。油灯昏黄、阴影笼罩,这就是《戏梦人生》给人的第一印象。观察下影片就能知道,明亮的光线会集中在门框和窗户上,这点和吴念真的《多桑》是一个路子,同饰演父亲的蔡振南也有一系列爆粗,形象极其相似。插一句,中间小孩用闽南语背诵唐诗: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这首诗歌也出现在《悲情城市》,挂在了文清家的墙上。 《戏梦人生》的故事架构比较复杂,电影可以分为三部分内容。一是正常的镜头叙事,二是李天禄的现身说法(画外音加本人出镜),三是戏剧舞台(布袋戏加歌仔戏)。有时候是先出画面,再有画外音的注释解说;有时候解说充当了叙事功能,连接前后段落,提示下一段故事;有时候是互为补充,更有些地方是存在出入——讲述的和画面上的并不一致(丈人躺棺材一段)。这些设置表明,个人经验和口述史并非百分百的确凿可信,在重新建构历史的过程中,我们更需要多角度、多样本的参照。 当一个画面搭配了口述者的说法,画面所能承载的意义被无限扩大。李天禄第一次现身说法是在祖母搬来内山,和孙子住。电影先有修房子的画面,冷不防李天禄出现在了片场,现身说法起来,令人搞不清他到底是回到了过去,还是电影在采用纪录片拍摄,完全混淆了起来。如此说来,《戏梦人生》是一部不纯粹的剧情片,它由不完整的人生片段组成,时间点都是不加提示的。至于李天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电影似乎并不关心。我们大可夸奖侯孝贤是春秋笔法,每到关键所在,他就跳将出来,转入到下一个段落。 从《风柜来的人》、《恋恋风尘》到《悲情城市》,侯孝贤始终会去表现没有被割断的传统。传统包括祭祖和拜神仪式,堆得一桌满满的贡品,家家户户烧金银纸。正因如此,理解继母换带的一段戏就变得简单起来了,反倒是先前剪辫子的戏份没有正面表现,被略过。它们和先前争论李天禄姓氏、挂在墙上的祖宗肖像,后来四处赶场演出的意义都是一样,可以归为传统的一部分。 片中也详细完整地讲解了布袋戏,先是正面固定镜头对准了戏台,看帷幕下的尪仔在演《白蛇传》,然后是侧面拍演戏的人,看他们躲在幕后把尪仔举在手上,边唱边演,然后是中远景的完整交代,交代布袋戏有前场表演和后场奏乐,搭上几个观众。 《戏梦人生》不断出现笙萧锣鼓,时不时就是热闹嘈杂的戏台和鞭炮硝烟,你分不清是哪家的红白喜事,反正它们都和演戏有关。我一直觉得那些乐器声音刺耳,觉得戏台喧闹不堪,然而,在这种嘈杂的背后,《戏梦人生》的故事却有一股难以掩饰的悲凉,好像生老病死只是组成人生的固定过程,但人生表面上又总是那么热闹,张灯结彩、游戏过场。它们就像布袋戏里不断搬演的剧目,重复着古老的故事传说。还可以注意到,《戏梦人生》的配乐不多,相比《恋恋风尘》和《悲情城市》的灵魂音乐,原声带的众多曲目根本没出现过。显然光有这些不时出现的戏,电影已经够嘈杂了。 李天禄第二次和第三次现身说法都和丽珠有关,也就是爱情部分,发生在台中。事实上,在李天禄的自传里,他一生有四个影响比较大的女人,丽珠一段不过是攫取出来的最美部分。有说,封建社会里,与发妻的婚姻基本不被认为是爱情。难怪到《海上花》时候,冒出来一说法,侯孝贤是拍男人们去妓院里谈恋爱。 这一整段出现了两场歌仔戏(李天禄有介绍),其中一段是典型的苦戏。和丽珠恋爱时候,背景音乐还是霏靡靡的日语歌。可以看得出,这部分室内戏开始有了后来《海上花》的感觉,只不过镜头基本不动。点烟、撕照片还有验真心,寥寥几笔,道出了一段爱情的动人之处。 及至参与日军的“英美撃滅推进队”,李天禄为了养家糊口,也不得不四处奔波。《戏梦人生》谈及为日本人做事的表述,也不同于内地的官方语境,甚至会让人感到不解。然而,李天禄打一出生台湾就在日本的殖民统治下,中间他还说了一连串流利日语,为日本人做事,其实是很好解释的事情。他和川上的关系,也有些《悲情城市》宽美兄妹和静子兄妹的关系影子,讲日本兵烧大米的一段更是极有代表性。敌对的国家,不一定就是催生出敌对的人。其实,换哪个政府、由谁来统治,那还不是一样,对底层百姓而言,他们只希望能存活下去,不变的逢年过节、一日三餐。 如果单看拆飞机的两处场面,观众是无法理解一个时代的落幕。李天禄出来说了,拆了飞机当废铁,卖废铁换钱,换钱来演布袋戏,演布袋戏为了谢神,谢神是为了庆祝台湾光复。因为台湾光复,作为地方剧种的布袋戏自然而然就解禁了。李天禄的人生,又开始了新的篇章,但《戏梦人生》的故事,到此为止。 作为传统手艺人,李天禄赋予了尪仔(傀儡、玩偶)生命。在李天禄的生命中,他有一段辉煌的布袋戏生命。同时,电影又赋予他另外一种生命。那么,“谁在命里主牢我”,这或许是《戏梦人生》最想说的主旨。人如傀儡,哪会知道有什么东西在操纵着命运。那到底是从神明和祖宗那里借来的生命,还是说命运已经由不得他的选择,《戏梦人生》依然没有给出个解释。就像除了让李天禄现身说法,已经没有其他看客能讲出个所以然。 其他地方,《戏梦人生》也在重新讲述一种逝去的、独特的乡土经验。不要忘记,布袋戏并非是给什么可达官贵人观赏的戏剧,同时游荡在乡间的演出注定也不会有宫廷趣味。它以最喜闻乐见和家喻户晓的传说故事为蓝本,编成了通俗易懂的方言剧目,说说唱唱,在以村落和族群为纽带的乡村土地上,焕发出最后的活力(即便后来有借助电视节目的一阵红火)。我们当然不会意外,为什么这般地方剧种会由台湾人来著传立说。若是在内地,丢掉性命的何止是李天禄这等草民,经历清算洗劫,整个地方剧种早已消失殆尽了。 http://www.douban.com/note/55978017/ 逝去的 http://i.mtime.com/moviel/blog/251431/ 再看再阅再读 李天禄和戏梦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