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评 | 夜、回廊、【最后的】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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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玻璃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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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领事: 我在拉合尔向自己开枪,却没有因此丧生。 别人把我同拉合尔分开。但我自己没有和它分开。 拉合尔就是我。这您也懂吧?
停顿。舒缓。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 懂。但请不要喊着说话。
静默。
—— 杜拉斯《印度之歌》
(一起)看,去看(和听):一部(分裂的)电影:一个口述者和一本不断翻动的书,从书的第一页直到口述者的死亡。……“一只手有五根手指头,五种感官,也代表世界五大地区,五根手指仙子,组合在一起就是一只手……”;组合在一起的,不止是双手,还有体温。被连接起来的底片不仅产生了一种变化着的动作、还产生了一种流动的(混沌的)情绪,它呼唤某种心灵的触手与回应,像是一只邀请的舞蹈的手。
这预示了某种景深【比喻】,有时关于观众的情感联想、有时关于电影的内部秘密,不仅仅是单调的符号的隐喻与置换。罗西里尼的大部分电影中都隐藏着一个衰落的欧洲/现代文明,这并不关于隐喻与符号,而是交织于神父的面孔(交叠了受难的朋友、自杀的被庇护者)、孩童的面孔(与战争的废墟)、沦陷在孤岛的女人的面孔(和水波、火山的折射)。尼古拉斯雷则邀请观众参与到秘密之中。《荒漠怪客》的结尾:一张关于爱情的结尾的图片之下藏着两具尚未腐烂的尸体;《兰闺艳血》:难以觉察的慌乱头发和一支试图予以爱的镇定剂;《牧野游龙》,傍晚,一个女人突然站了起来,跑向栏杆,望向巨大的斗牛场,几秒后(听到丈夫安全后)她慢慢往回走,这里有着被电影的节奏冲撞出来的秘密,我们不得不(同她)面对可能的共同驶来的厄运(或只是某种未来)。杰出的电影制造了一片可供探寻的神秘领地、电影的灵魂居住其中;它们从不催眠观众,它们邀请我们与人物站在一起、即便面对一片可怖的黑暗。
《影像之书》制造了一间黑色童话般的回廊笼络的房间,不同的声音从各个方向传来。我们(电影院的人)像是走进了恶魔的山洞,听到各处声音的折射、反射、回响。《影像之书》吸引我们去看:这里有第一个声音,它是一个内部电影的声音。这里还有第二个声音,关于阅读的声音、评论的声音,看向【电影—神秘之物】,它指向看的方式。影像之书阻止我们看到全貌(全貌也从不存在),我们需要听(两组音轨),电影的作者(戈达尔)不仅是表演者【山洞的恶魔】、还是一个专注而沉默的【原住民或导游】,当然,他为所有来者提供指引,但傲慢的性格使他迷恋面前的世界(他的目光如同《扒手》中迷恋偷窃的米歇尔)。“一只手有五根手指头”,他的声音从黑色的大厅传来,声音已经腐朽不堪(像在发霉的屋子里找到的钟表),谁在讲述……戈达尔……那么谁又在表演……戈达尔……这是什么样的故事……一个孩子,玩他的玩具,靠近末日边的海滩……表演什么?一个老人,在翻阅他的“遗物”,铅黑色的放映厅。
《影像之书》也许从不关于某种写作【书的内容】、而是关于某种制作(物、机器)【书的运作】,这或许是一部真挚简单的电影。《影像之书》中(旧的)影片在重构中形成(画面间的黑屏、间离的画幅切换、经历重涂的色彩),每只影像的性质也发生着转化(关于虚构的转变为关于事实的【电影史】),这或许也是一部关于过去【但未死去】电影的纪录片【复活】,关于事实的“无限的时间”。【这部纪录片】也许有更具象的称呼:行进的火车、旋转的万花筒、被翻阅的图相册。“书”作为一种装置目的不同于散文、论文、诗歌等文体,即便作为书的目的是为了承载后者,但是对于书来说,文体是无意义的、它只关心这一页和下一页,《影像之书》借助它的形状取消了一种被传递的信息的目的,(而成为了一台行进机器)它只剩下流动的情感与动作【翻页】,当然,这种动力装置从不涉及对“书”的模仿,它只是在某一部分具有了书的性质,我们最终看到的是关于电影的运动与电影的真相。
(沉默的)作者【眼睛】。在很多时候,尤其是纪录片的导演迷恋参与到他们自己的作品中,克利斯马克以法国知识分子的视角议论从世界各地拍来的素材;迈克尔摩尔将他个人的故事和美国(或他居住的社区)联系在一起,他曾宣告“个人也是社区的一部分”;瓦尔达也拍摄了几部围绕她自己的纪录片。他们的电影目的似乎在于夺取一种权力(寻找构建真实的形态与权力的现身),将放纵的、肆意的、专制的摄影机权力归回到导演意志(个人意志),个人抒发与文体写作在此连接了起来。还有另外一组电影提供了一种思路,他们创造了一台运动机器、去代替了导演个人的思想(控制)权力。王兵从纪录片中找到了一台时间机器,(摄影机)像飘荡在铁西区的怪物(放弃了眼睛的形状、它用手和脚讲话、攀爬),拍摄者的深入也渗透着时间的力量,他是伟大的时间记录者,观察着铁的生锈与泥土的脱落。《家乡的消息》中,阿克曼发现了一条旅行路径,摄影机与交通工具的运动相连接,“作者”并没有去更改摄影机的移动,反而是通过独白(在场的沉默者)制造了一个远在欧洲的小屋子(一双新的眼睛),关于母亲、暖炉与来信,像是投掷向水面的石子,溅起水波与水纹。斯特劳布夫妇在早期并未拍摄纪录片,而是在创造纪录片(或者说一种行动机器),在《历史课》中找到了一种科幻般的机器运动,现代汽车穿行在城市-历史的森林之中,却创造了一种如同《2001:太空漫游》一样的宇宙穿梭的能量,他们如同两位丛林中拿着金属探测器的考古学者,我们也借由此呼吸到历史的空气、土壤与树木。
【身体的故事】夜晚,这里没有黑色,只有夜晚。《影像之书》有一种科幻作品中的最常见幻想:故去的人寄给未来的全息影像装置。戈达尔无疑更加具有一种严肃的态度,不借由任何的概念引导与解释去制作了一个思想容器,我们与他的目光汇聚,我们观看他表演,“十个戈达尔全部复活”。最后,他以一种表演者的姿态跌倒在地。在这个看似逼仄的故事里、依旧笼罩着令人触动的神秘的黑夜能量(深夜的车流,穿行的回廊,舞会,赴约者),戈达尔创造了一片黑暗的空间——完全关于【第二间】电影院。
我们聚集在如同末日的最后之夜的星星点点的篝火前,执起各自的双手,彼此讲述一种对于黑暗的同仇敌忾。“即便现实如此残酷、向来不能如我们所愿,却不会动摇我们的信念,心中对乌托邦的想象依旧存在,之后,这份期待被彼此拥抱,又被最强大的敌人消灭【中枪后跌倒的米歇尔、捆绑着炸弹的费迪南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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