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青天杤家将

电视剧的第二季与第一季相比，狗尾续貂的多，维持水准的少，青出于蓝的极少。所以只看豆瓣评分就知道，这一季必有过人之处。

但是没想到它竟然这么好。

在第六集之前，它的好还不明显，整体仍然延续了上一季松散、冲淡的风格，以及杤家铁三角（虽然朝颜冠了夫姓，但怎么看都是桑原入赘杤家）一边猜题解谜，一边悲天悯人，时不时为朝颜亡母遗骨下落纠结五到十分钟的套路。进步只体现在一些戏剧结构的技术性改进上，比如女忍者的加入，激活了婚后渐趋沉闷的桑原叙事线，伊东与丸屋的猫狗大战为一直沉闷的鉴识组带来了戏剧张力；上一季里显得过于单薄僵硬的部分配角增加了戏份，变得更加鲜明多彩，比如山仓组长的雨中发癫……

但这些还不够带动起一次质的飞跃，直到第五集，两个转折点的到来。

一个转折点是桑原手机的女人信息，以及他明显不恰当的处理方式（遮遮掩掩闷在肚里，于公，不跟同事商量；于私，不跟岳父请教）；另一个转折点，是平先生递交辞呈，执意转战北境——之所以管里子娘家叫北境，是因为这里是“凛冬将至”之地，杤家将在这里遭受最惨重而不可挽回的损失。

在已经过去的一又四分之一季里，杤家将无往不利的关键，是三个人在法医—县警—市警三条战线上分进合击、互为犄角的铁三角作战模式，而平先生在这铁三角中又是最核心的灵魂，既是桑原的策略指导者，又是人脉资源的掌握者，更是两夫妇都忙于工作时能随时接管照料亚美的总预备队。他这一走，就像孙猴子回了花果山，取经团队一下子没了灵魂和依靠。

第五集平先生离队，杤家将在第六集便遭受成军以来的最大挫败。而出状况的桑原，恰是铁三角中能力最弱（确切说是与岗位不匹配，桑原长于安内，短于攘外），职场地位最低（杤家父女分别是野毛山队和兴云队的首席大将，桑原只是县警本部中不受待见的杂牌军）的一角。虽然枪击事件有诸多客观因素，但桑原本人草率冒失、考虑不周的责任也是无从推卸。

事件发生后，过去一直战无不胜的杤家将，竟然陷入完全使不上力的窘境——朝颜被隔离在案件调查之外，平先生远在北境鞭长莫及，而且此时已不再是警察，连插手的资格都没有——直到野毛山队毅然出手相助，平先生才有机会作场外指导。

如果说平先生递交辞呈是杤家将跌入低谷的转折点，那么野毛山队甘冒触怒县警本部的危险，毅然插手调查，解救陷于绝境的桑原，则是本季摆脱此前套路，跃升到新境界新层次的质变点。在此之前，杤家将（主要是杤家父女）主角光环太强，抢尽风头，大多数配角显得跟阿猫阿狗似的憨态可掬，只知道卖萌耍宝，偶尔顺着杤家将的指点去咬一口坏人脚跟。从野毛山队拍案而起出手相助的那一刻起，本季开启了“七侠五义助忠良”的新模式，野毛山队和兴云队，从泰迪帮与橘猫派，变成了陷空岛与开封府。前者的奔走查探，与后者的火眼金睛，在“泰国”的关键字上会师，一举突破迷雾的铁壁，将桑原救出重围。

然而杤家将的低谷和挫折才刚刚开始：桑原虽然脱险，但失去了上司的信任和支持，几乎被当做替罪羊摆上砧板，虽然在他的奋起抗争，与八贤王的哥哥五邪王的意外援助下得以逃过削职减俸的重罚，但仍然免不了来个流放外贬。至此，杤家将的铁三角完全被拆散，平先生与桑原各自孤悬远地，只留下朝颜独力支撑大局。

编剧深谙“主角必须祸不单行”的至理名言，桑原还在抗争时，朝颜工作中的危机伏线已经埋下：兴云队主将茶太君，受尸检照片流出事件牵连去职。本来就人手奇缺，来个实习生都如获至宝的兴云队顿时陷入左支右绌的困境，人人压力山大不堪重负，而朝颜又因为桑原流放而变成事实上的单亲妈妈，可谓内外交困，分身乏术。于是，兴云队集体的人困马乏，和朝颜本人的心力交瘁，共同酿成了一场巨大危机：不堪重负的朝颜下意识地将解剖任务推给光子—刚熬完夜的光子因过度疲劳误伤自己，并面临感染病毒的危险—“感染风波”的冲击，造成亚美在幼儿园遭受欺凌，本就为光子受伤深陷内疚煎熬的朝颜再遭重击，几乎崩溃。幸而桑原得知后当机立断，第一时间回师驰援，宽慰朝颜、开导亚美，加之光子吉人天相逃过一劫，才使这场危机得以平息。这一集（第十集）我个人认为是浓缩了本季的大部分精髓：主角重大失误引发的危机，当事人的自责煎熬，来自铁三角其他成员的全力支持，来自配角的点滴温暖与慨然助力（兴云队赶朝颜回家，自己集体熬夜；绘美医生决然担下“告知光子噩耗”的苦差），以及（从第六集开始一直持续至结束的）“你不是一个人，还有我们”的强烈氛围。这一集，很值得反复观赏与咀嚼。

第十集到十二集，是杤家将被命运一连串组合拳打得晕头转向的三集：朝颜受到的压力传导到亚美身上，造成她的出走风波；平先生失智症状显著恶化并且讳疾忌医；外公自知时日无多，急于了结寻骨之事，向朝颜施加压力。朝颜作为杤家将的大本营留守（以及本剧的核心主演，编剧的一切拳头说到底都是打她的），所有的组合拳，最后都落到她的头上。

至暗时刻之后，便是曙光微明。在桑原听了朝颜不堪重负的倾诉，作出“无论如何都要回到你身边”决定的那一刻，杤家便迎来了命运的转折点，开启了柳暗花明的进程。接下来的十三、十四两集，喜讯接踵而至：朝颜方面，丸屋神兵天降，茶太君曲线回归，使兴云队的兵力危机得到解决；桑原方面，虽然个人努力一再受挫，但野毛山队再一次豪气干云地大力驰援，发起“大家都去托关系找熟人”的百团大战攻势——桑原忍向山仓深深鞠躬的那一刻，我都忘掉了她是已婚人士，差点以为山仓会为他的侠义得到什么奖励；北境方面，朝颜走出纠结，打定了彻底解决寻骨问题的主意，而最最重要的，是平先生被亚美的话打动，终于决心回家。

最终，回家的平先生争取到县警老干部集团的帮助，山仓不知怎么就跟五邪王挂上了钩（山仓之前一个莫名其妙的打电话片段“有没有跟羽田管理官同期的人”似乎暗示，是山仓的努力引发了这次会面），在老干部和五邪王里应外合的帮助下，桑原奇迹般地从流放地成功突围，回到杤家，至此，三大主力再次会师。而更大的惊喜来自青森，里子遗骨的现身，使本已彻底失败的寻骨之战意外地圆满收场，老外公也终得安详谢幕。

在本季的最后，编剧像《我们曾经是士兵》那样，以一场本剧中少见的擒凶恶斗，让憋屈了大半季的桑原扬眉吐气，让做了三十集刑警都没正经抓过贼的山仓展现身手，为杤家将和七侠五义的战史画上了圆满句号。

在第一季里，三大主角身上的烦恼大多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内源性烦恼”，比如朝颜的回乡恐惧症，平先生的寻骨强迫症，这种烦恼，身边人帮不上忙（导致配角的剧情参与度过低），观众要么难以理解，要么理解了也难以代入，从而影响了共情和共鸣。而在这一季，特别是第六集开始，主角们面临的多是工作压力、病魔打击、职场倾轧等“外源性烦恼”，应对时又力不从心乃至行差踏错（朝颜害光子受伤，平先生讳疾忌医，桑原办案处置失当），这反而使他们的形象比第一季更加真实亲切，而观众对他们遭受的命运打击更能感同身受——我能理解但没办法代入第一季里朝颜听到警报声时蹲地崩溃的心情，但第二季里她在光子受伤和亚美受欺事件上承受的打击和内心的愧疚，能唤起我类似的情感体验，让我对她的煎熬产生共鸣。

本季主角在命运重击面前的束手无策，也给了配角群体发光发热、大显身手的舞台，他们成为本季中后段情节推进的重要动力来源，最具代表性的，当然是我前面已经提过的山仓领衔野毛山队两救桑原于水火，这是配角主动、直接推动情节冲破关隘的例子。此外，更多的配角则以被动、间接方式推动了情节发展。光子不顾自己熬夜疲劳，应朝颜请求接下执刀解剖任务以致受伤，造成朝颜几乎因愧疚崩溃，是光子对情节的被动推动。杤家内忧外患集中爆发的时候，兴云队众人慨然主动替朝颜分担工作，乃至近乎轰她回家的表态，是朝颜得以从工作中暂时脱身，全力解决亚美出走、平先生病情加剧、外公病危等一系列危机的前提，这是兴云队集体对剧情发展的间接助力。光子的推动，虽然被动，却极其强力；兴云队的助力，虽然间接，却光彩照人。

本季，除了配角星团的集体爆发，连昙花一现的路人流星雨都有令人瞩目的亮眼案例。随夕阳黯然退场的北村爱菜和暴雨中凄然凋零的田村圣奈这对令人唏嘘的艳阳夏花自不必说，我个人印象更深刻的，则是两个过路男人。

一个，是“里子牙齿”真正的亲属，来自宫城县的长脸男子（演员是辨识度蛮高的一位日剧常见甘草），在得知朝颜准备向外公谎称“牙齿就是里子的”之后，略一思量，从包中取出精心包裹的牙齿交给朝颜，“跟老人家说的时候，有这个在，会比较好吧……我祖母若是知道，也会同意这么做的”。言辞朴实之至，蕴含的善意与热忱却滚烫得教人动容（偏偏角色名字叫做“下川雪人”！）。

另一个，则是全剧最后一案的最后一位死者，死于连环杀人犯刀下的大学生志工宇贺神秀树。他的事迹，让朝颜和光子为之动容，让我在屏幕前喉头发堵。

“他挺身挡在孩子们身前，听说就算是被刺了那么多刀，直到断气也死死地抓住凶手……”

“多亏了他，孩子们才得以逃脱凶手的魔掌，没有一个孩子受到伤害……”

慨然，是我这篇剧评中反复出现的字眼，它是洋溢在本季大多数正面角色身上的气质——唯二的例外，恰恰是最核心的两位主角，我们的杤家父女，正因为他们在本季的人设被挖去了果敢慨然的特质，形成了一处需要借助他人才能弥补的缺陷，才能填充的空白，才为本季剧情的变化腾挪留下了足够的空间。有了这片空间，山仓和野毛山队得以扬鞭奋蹄，兴云队得以横刀立马，更重要的是，桑原得以成长，并完成接替平先生成为杤家主将的重任。完成这个成长，这次接班的，是他果断气魄的三次强力展现：朝颜亚美争执时的决然回援（“我知道了，给我四小时，我这就回来，如果可以的话，你也先睡一会儿”）——朝颜将困境和盘托出时的突围决定（“我要跟本部申请调回来，不管结果怎么样，我都会回来你身边”）——平先生露出软弱一面时的断然拦截（“虽然我说这话可能不太恰当，但是爸，你能不能以后不要再说这话了”）。这三次果断，一救危机，二破困局，三定人心，一步一级台阶，一次一层飞跃，完成了从软脚虾向主心骨过渡的三级跳。

在结尾，编剧把他们在本季试图传达的种种信息，浓缩凝聚在宇贺神秀树，以及他的四位家人身上——看过剧集的，自然明白为什么是四位家人。死者通过死亡，向生者传递的信念和意义；死者与生者，生者与生者之间爱与善意的薪火相传、生生不息；面对死亡这一无可避免、不可修补的失去，所抱持的豁达慨然态度……

宇贺神秀树心脏的母亲含泪微笑的模样，让我想起了这一季几乎没怎么露面的万木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