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魔交战,无人生还
(文/杨时旸)
不知有多少人读过那本《两姐妹》,那本由挪威战地记者奥斯娜•塞厄斯塔撰写的非虚构著作讲述了索马里裔挪威籍的两姐妹,在酝酿许久之后,瞒着家人远赴叙利亚,以实际行动帮助那些所谓的“圣战士”。毫无悬念的,这两个年轻女孩在世人眼中成为了不折不扣的恐怖分子,而由于她们是移民后代,一直生活在宽松自由的环境之中,所以她们到底因何转向了同情恐怖分子,又继而献身,这成为了一个所有人都想探究但始终没有答案的谜。那本书追随着两个女孩父亲的寻女之路,写尽艰辛与绝望。而初看这部由法国、以色列和比利时共同制片的《无人之地》,不可避免地会想到那本《两姐妹》,它也有着一个类似的寻亲开头,也有着令人不解的从欧洲奔赴战场的青年移民,但故事却走向了不同的路径。
法国一个知识分子家庭中的女儿安娜,爱上了一个伊朗青年,后者自称是异议分子,流亡法国,但安娜的哥哥安东尼怀疑这个男人的身份,在一次清查之中,因为他的举报,男人被遣送回伊朗,继而被公开处刑。安娜与家人决裂,就此失踪,很久之后,她的哥哥安东尼收到通知称安娜在异国不幸身亡。但许久之后,哥哥在叙利亚的战地新闻中看见一个女孩的背影,像极了安娜。他不顾一切穿越重重边境,寻找妹妹,却陷入了一场超出想象的战争。
相比于《两姐妹》中缺乏节制的抒情,《无人之地》故意只留下了酷烈的叙事,镜头中永远有漫天尘土,干燥的黄沙,拖曳火光的榴弹。在暴烈战火之中,与寻亲并置的还有另一条线索,聚焦于来自英国的三个年轻人,千里迢迢奔赴战场,有的抛妻弃子,有的视死如归。他们都是移民后代,莫名受到感召和蛊惑,觉得自己应该献身于一种号召。在寻亲之旅和几个异国战士的征战之中,几股势力先后登场,慢慢展现各自的复杂面目,以色列的特工机构摩萨德,Isis狡猾的高层和残暴的兵卒,以及最重要的——库尔德女子自卫军,一支不愿沦为恐怖分子性奴,而奋起反击的女子军队,所有这些势力,都在尘土飞扬和生死相切的时刻,被重新审看,高尚的未必都高尚,正义的未必全正义,而邪恶的却都一直超出想象的邪恶,但想去探求邪恶的根由,却发现那根由也盘根错节于地缘和政治,又深植于历史、习俗和文化,是个人人都想去解,但人人都败下阵来的死结。
对于这一切,《无人之地》只做冷静展现,但通篇下来,每一个细节、时时刻刻却都在拷问,这些暴力和凌虐到底因何而起?又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几个生活安宁的年轻人读了一本经书,就远走他乡,自愿赴死。包括《两姐妹》《巨塔杀机》等等在内的诸多非虚构作品都在试图探究一个问题,那就是普通人奔赴战乱之地,加入恐怖分子组织的原因。而后来,所有人都乐于总结出一个比较通俗的,社会经济学和社会心理学的结论,那就是,绝大多数做出如此选择的年轻人都是世俗生活中的失败者,经济意义上的穷困,人际关系上的疏离,融入西方社会尝试过程中的受阻,文化冲突调试的失措,他们转而寻求一种快捷的、简单的、粗暴的、凌厉的答案,用于掩盖自己的失败且解释自己失败,用交付自我独立思考为代价,换取精神上的荫蔽,但这并不能真的解释所有这些行为,这种世俗性的解释系统本身也是简单粗暴,甚至简陋的。而《无人之地》也在探讨和追问这一切,且给出了一种更复杂的维度,它展现着那种巨大的困惑,当事者和局外人都被那困惑蒙蔽。
《无人之地》有着谍战剧典型的紧绷悬疑,也有着历史剧的严肃表情,甚至有着纪录片般的临场感,换句话说,它用可堪细查的细节,批判性的省思态度和戏剧化的故事向人们展示一团混沌中的复杂成分和不可揣摩的众生命运。
安娜原本的一个普通家庭的大学生,只是因为爱上一个伊朗难民,因此负疚,意外被卷入了莫名其妙的命运,她参加着与己无关的战斗,被欺骗着担当了一个有着身份认同障碍的间谍,她被命运形塑成另外一个人,怀揣着巨大秘密孤独生活于战火之中,谁能理解她内心的撕裂?
安娜的哥哥,原本只是寻亲,安慰父母,解脱自己的道德罪责,但最终失却爱情,历经生死,回家后只能隐瞒一切。谁又能安抚他这如噩梦般近似虚幻的经历?
那三个成为了恐怖分子的英国小伙子,在经历了屈辱的青春期之后,认定了一种让自己看起来像强者的方式,但最终却堕入另一种令自己丧命的暴政。他们该被同情还是该被憎恨?
那个摩萨德的特工,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维系自由的根基,但他的工作都是从欺骗开始,以背叛结束。他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让他人背负永久的道德重压。他又在善恶对错的哪一端?
《无人之地》中的所有人都怀着一种自认为坚定的理由闯入那片场域,但都见证了一种与自己的预设迥然相异的现实,最终,命运又把他们锻造成一个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人。他们的命运到底被什么和谁改变?是自己吗?显然不是,他们几乎无法操控命运,像被什么莫名其妙的力量轻轻一推,就滑入航程,不知被谁掌舵,驶向一个莫测的终点。那片充斥着战火的地方,死伤会持续,或许还会永远持续,有些事情一旦开启就不会终止,此地以神魔之名交战不息,可代价却是人类。没有人能说清为什么有些地方永久不被神明眷顾,而那里的人还整日呼喊神明,但将真实的世界视作仇寇。
(本文首发北京青年报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