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虚和迷途
(文/杨时旸)
如果要评选今年在氛围营造上最具个性的剧集,或许这部《第三天》可以与《拉契特》分庭抗礼,《拉契特》用最端正、严密的复古范儿,猩红与浓绿的色块对比将最扭曲、变态的精神病患者的内心外显和赋型,而《第三天》则用邪魅音乐和荒岛风光营造出一派标准的cult风潮。裘德·洛从《新教宗》中的梵蒂冈走出来,来到了《第三天》的荒岛之上,他不再是那个被众教徒期盼醒来,可以安抚人心的教宗,而变成了一个脆弱不堪的、被丧子之痛捕获的父亲。
《第三天》是一个典型的“孤岛故事”,一切从一场情绪极端的哀悼开场,裘德·洛扮演的男主角萨姆在无人的溪边哭着将一件幼儿的衣服放到水中,任其漂走,他在对自己死去的儿子做出最后的、心理上的告别。就在此刻,这个悲痛的男人意外撞见了诡异恐怖的一幕,一个男孩在协助一个少女在森林中自杀。他救下那个女孩,将她送回家中。由此,他踏上那座与孤岛,撞进了一个虚实相生的异世界。
每隔几年,就会有一部类似的作品出现,或者,换句话说,《第三天》的这种剧作类型在西方的影视剧中是一种模型般的存在,像涌动暗流,从未停歇,它牵扯着宗教、潜意识、心理疗愈、阴谋论、远古传说、都市传闻等等一系列文化原型深处的内容,最终幻化组合成一部部根基相似,面貌迥异的悬疑故事。所以,从《第三天》身上,你能发现《莱姆镇》中的那种乖张和疯癫,能想起《异教徒》里那些献祭的仪式和大脑中漩涡般的意识流,能映射着《仲夏夜之梦》里的不可思议的前赴后继的自戕,能让人怀疑这故事里的男人是否正经历着近似于《归途》中的那种秘密的心理治疗或者精神控制,甚至能想到《迷失》中那座永远无法真正离开的神秘岛屿……这种故事最迷人的部分不是谜底,而是谜面,那些无数岔路本身充满魅惑,它最大的魅力在于观看者和主人公一样处于迷途之中,被妖媚的声音缠绕,被无处不在的幻觉侵扰,在虚实之间跳进跳出,某种程度上说,《第三天》和它背后的一系列同质化的故事是悬疑里的悬疑,却又是最反悬疑类型的一种,因为在大多数通俗的悬疑故事中,一切悬疑和谜题设置的目的是要揭示答案,这种故事的走向在于经过一系列不确定的道路和不协和的音符之后,最终抵达一种确定无疑的安稳终点,所有一切都落入理性可以解释的范畴,但像《第三天》这样的故事,虽然披着悬疑故事的外衣,有着惊悚故事的外壳,但它的目的并不是解题,而是让人觉得谜题会永远持续下去。谜面本身就是归宿。所以,它是类型的,却又是反类型的。有时,这种故事最终揭示结果的时候,总是令人沮丧的,因为当巨大的疑惑必须落入一种因果之中,一切过程都会显得举轻若重,而《第三天》尝试寻找一种不提供答案的方法。当然,这样的操作会让观众的观感分化,喜欢的人觉得它余味绵长,厌恶的人会认定它故弄玄虚。但回过头讲,哪种虚构不都是故弄玄虚吗?
萨姆所去往的欧汐岛由一条狭窄通路与大陆相连,潮汐涨落之间,海水会将那条唯一的道路遮盖或者显露,这样的设定,让岛屿成为了一种带有呼吸感的存在,它时而是孤绝和封闭的,时而是联结和贯通的,如果有足够的耐心看完全部故事,就会发现,这种有呼吸感的设计颇有意味,它代表着男主角萨姆的一种心智和精神状态的起伏,有时,他要求自己回到理性的既定生活之中,而有时,他在潜意识中又希望自己永远滞留在这片不为人知,可以让自己孤独存在的岛屿之上。这里是逃避之所也是安慰之地,让他可以从丧子的无尽悲痛中解脱。
萨姆从意外闯入这片岛屿开始,就不断面对众多谜团,一个看似和他一样意外乱入的女性人类学家,一群眼神涣散面容凶狠的原住民,一对表面上和蔼但似乎居民叵测的酒吧老板夫妇,更何况还有一些看起来总是充满阴谋感的人们做着鬼鬼祟祟的举动,这个故事从中间发生了一次对折,萨姆的妻子因为一封神秘邮件,带着两个女儿也来到了这座岛上,他们的意外重逢,交谈和奋力离开变得具备多重解释的空间。以妻子和女儿为折线,对照萨姆与家庭的关系和故事,就会发现这座小岛上那些神秘故事的另外一层可能性。如果从常规意义上看,《第三天》完全可以阐释成表层故事中所讲述的那一切,一个保持着神秘古老习俗的小岛,用看起来不经意的方式导引着萨姆来到这里,他的血统和他的身世,将让他成为这里的领导者,但随着故事演进,随着他的妻子和女儿的卷入,水面下的一切开始浮现,或许,那座岛屿本就是一种心理治疗仪式的外显,它像VR,像沉浸,在那里,萨姆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儿子”,那个由于自己沉溺于婚外情而造成的意外,在这里被重新给予了弥补的可能,而他从未完成的与妻子和女儿的告别,在这里也进行了一次完整的告别,岛上经历的种种血腥、诡异和伤害,都是真实世界中他所经历的一切过程里不可逃避的沟壑与撕扯,只不过,那些都被梦幻般的以这岛上的情节所替换。所以,从这个角度去观察,你可以将岛上的故事理解为真实发生过,也可以将一切领会为在大脑中的一场展演,一个梦境,一次催眠,一种古怪却有效的悲伤疗法。
按照原有的计划,《第三天》除了目前可以看见的故事,其实还有一个更有趣的线下计划,创作团队原本要开展一场大型沉浸式现场活动,并将其作为整体故事中的一部分。那确实是有趣的想法,就像这故事中将外来者引导进入一种情境一样,那线下的沉浸戏剧也将是一场同题实验,它与电视上的内容再度完成一次虚实相生的跨越交互,但遗憾的是,因为疫情原因,这计划被打乱了。或许,这意外也同样与故事彼此互文,就像《第三天》中的一切一样,意外随时会发生,人们并不知道自己被导向何处。
(本文首发 北京青年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