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93台版杨逍

据有心人统计，光明左使杨逍这个角色，存世已有多达19个影视剧版本。评论哪版最佳，堪称金庸剧纵横市场五十年来，关注度最高的问题之一。本文讨论1993年台湾华视播出，杨佩佩工作室制作，赖水清导演，关展博编剧，孙兴先生演绎的版本。绝无捧一打多之意，因为其他版本都只浮光掠影看了造型演员，没有看过完整剧集。

书版杨逍，借纪晓芙从第十章张三丰百岁寿宴即已隐约登场，直到张无忌退隐后，仍然战斗在与朱元璋周旋的第一线，起起伏伏，贯穿全书，但以出场时长和戏剧冲突的集中度论，番位只能排到男五以外。但剧版做了大刀阔斧的改编扩写，调整了时间线，改动了人物的基本设定。

时间线调整：书版先写纪晓芙同情张翠山夫妇惨死，然后揭破四年前已生下私生女，与殷梨亭订婚则更早；剧版是张翠山夫妇惨死之后，纪晓芙才偶遇杨逍，然后与殷梨亭订婚。

下文以孙逍代指孙兴先生的电视剧版本，以杨逍代指书版。两者最大的区别在于，孙逍个性单纯，几乎没有阴暗面，人物形象比较理想化；而杨逍更复杂立体，因此也更真实。

简言之，孙逍是侠客，杨逍是政客。

杨逍一生中有两条主线。

其一为‘复兴明教，驱逐鞑虏，恢复中华’。

这份理想志气，越过遥遥千年，与金庸曾经投身的孙中山在任时期的国民党别无二致。这不是明教原本的教义，而是传入中土后，上至方腊下至阳顶天数任教主逐渐塑造的新理想。

杨逍侍奉这个理想，诚意胜过侍奉明尊。为了完成大业，他可以背弃教义，欺骗兄弟（张无忌），明知赵敏无辜而迫害。他可以在大战三渡时保留实力，生生累死鹰王，他也可以在张无忌甩手不干后欣然接受教主之位。他深知革命工作需要流血牺牲，更需要做些脏事。

相对而言，孙逍面对权力的心态更单纯。后期赵敏与朱元璋势同水火，张无忌屡次辞官，他坚决不受，甚至不惜两轮自残以表忠心。其时冷静判断，张无忌早晚挂冠，朱元璋隐隐已有脱缰之势，抗元大业就在生死存亡关头。他本应审时度势，看清明教中必须存在一个既独立于指挥官体系（朱元璋+常遇春等）又有威慑力的势力，才能确保‘党指挥枪’。此节连范瑶都已点明，孙逍却执意不理，只管愤慨于张无忌的优柔，感怀于阳顶天的礼遇。

迷妹如我，对这份“爱惜羽毛/硬核/执着/输得起/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悲剧结局之必然性”，着迷之至。

与此同时，作为武林名宿，孙逍的行为逻辑相当中二/偶像剧，因此充满了轻快的初恋感。

首先，孙逍不及杨逍手狠，不好使用暴力。其实杨逍也不是合格的革命家，真的够狠，教主空悬十几年，都建立亲卫独占光明顶了，为什么不彻底掌权？但孙逍更软，全剧泱泱三五十个对头，他真正下死手的，只有搞偷袭的铁头陀。

其次，孙逍特别沉迷于自吹自擂，随时强调‘老子天下第一’，生生把少年斗狠式夸张，演成了天才人物太过于一帆风顺的狂妄霸道。

杨逍在书中出场字数不多，但人设相当一致（足见金庸笔力），简言之就是‘用不理人的方式耍酷’，动辄‘淡淡道’。反观孙逍，出场自带气流，大口喝酒，空手打架，一人干翻四方喽啰。每每放狂言没把对方震慑住，一定要再强调几遍。

如果说杨逍冷漠讥诮的语言属于四十岁的孤高自负，那么孙逍就是三十岁的志得意满，虽然来路分明，却更晃眼，更浪漫。

其二为‘铁焰令（微信号）拿去，想我随时加回来’

杨逍与纪晓芙事实婚姻月余，四年后纪晓芙流落江湖，再过六年被灭绝打死。至此，两人终身未再重逢。

杨逍曾说将在坐忘峰隐居，但事实上坐忘峰就在光明顶附近。所谓隐居，其实是清理五行旗建立天地风雷四门的遮掩。他没有放弃过事实教主的权力，没有考虑过隐去大魔头身份。在这段爱情里，他给予最大的让步是：这件事你愿意怎样描述，我都承认，我不会禁锢你，搜捕你，寻访你。你说‘力不能拒’，那么我承担‘强奸’以及‘杀人’罪名，承担重伤之余险些被殷梨亭以命抵命的报复。

孙逍所做的远比这个要多。

武当前夜纪晓芙情难自禁，担心他被殷梨亭识破遇到危险。孙逍说，‘明天殷梨亭看到的会是一个樵夫’。

这句话完全更改了杨逍了人设。

杨逍其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开场白永远只有‘在下杨逍’，他不屑/不齿为些许便利损伤一丝一毫姿态，绝对不会乔装他人。

但孙逍会，他的骄傲在纪晓芙面前荡然无存。

武当前夜发生事件，与其说是占有欲，不如说是最后一搏。

剧版将书中纪晓芙短短三百字自相矛盾的‘供述’具象化，从‘尾随、搭讪、夜探’三个情节演绎出跌宕起伏的完整爱情。最点睛一笔，孙逍先认识纪晓芙，她是为了抵抗孙逍的魅力才匆忙同意与殷梨亭订婚。

爱情有没有先来后到呢？

其实是没有的。

就算是最自律的人，也得承认管不住脑子里一丝绮念。人能自我约束的只是行为，不是心。所幸，心里怎么想，旁人是永远不知道的。

所以本来，订婚在前还是相识在前，并不重要。

可是编剧还是改了，因为压在这两个人头上的正邪之分，实在太重了，重到经不起再多承担一个横刀夺爱的罪名了。

从杨不悔和张无忌这两个名字来看，两人的命运是被设定来做对照的。

张翠山夫妇远遁冰火岛，客观上逃避了压力，给了张无忌十年无忧无虑的天堂生活。三位长辈无私的爱护，让他像个‘假人’一样，有余裕思考绝大多数同时代人都无力吐槽的问题：为什么人要靠实力说话？不靠道理说话？坦白讲，如果他不是头戴光环的最强斗士，在倚天江湖，他一天都活不下去。

而杨不悔呢，目睹母亲惨死，被杨逍万千宠爱长大，住教主夫人的房间，床下藏着江湖上最大的秘密，对总坛教主小昭驱赶如仆婢。杨不悔是孤独的小公主，向往爱，可是没有见过温馨甜蜜长久存在的爱。

所以她对爱情的理解非常极端，她说她喜欢一根糖葫芦，就不会喜欢第二根。

纯粹吗？

很纯粹，她站在爱情的起点，占有欲。

能持续吗？

看运气。她没有从家庭得到足够教育，很可能不相信存在唯一持久的感情。她看到终身痛苦的孙逍，学会不去挑战整个江湖，于是找了最安全的。

可以说金庸本人对于跨越政治立场（也可以置换成阶级差异等壁垒）的爱情的结局是非常悲观的。杨不悔和张无忌是两个失败的孩子，不快乐，也不自我。

看到了终点，再返回头去看孙逍。

四十岁的肝肠寸断和五十岁的鞠躬尽瘁，都是他三十岁时自以为‘硬核/执着/输得起’的爱情选择带来的悲剧后果。

他三十岁时是真的不知道，爱上纪晓芙会变成这样吗？恐怕是知道的吧，张翠山夫妇惨死百岁寿宴，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然而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感谢编剧稍稍放过他，让他在这场爱情里提前登场，来得及识破纪晓芙的真心。特别感谢华视修复片源，让两人眼里压抑的泪光那么晶莹闪亮。

平心而论，我更喜欢书版杨逍的人设，但影视剧创作的目标是塑造行为逻辑自洽的人物，从这个角度讲，关展博的剧本也是成功的。孙兴以血肉之躯活化的杨逍，削弱了政治人物身上的复杂性，更天真纯粹浪漫，更易于被传播，被爱，被深深镌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