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的爱——主创人员访谈

危 险 的 爱
——《战士之死》主创人员访谈
一个闷热的夏夜，在《战士之死》（Soldier's Girl）位于加拿大的拍摄现场，主演Troy Garity差不多准备好接受我的采访，来谈谈他扮演的角色——被杀害的士兵Barry Winchell。Troy在整个拍摄期间都与人保持着与世隔绝的神秘距离，他和身边的工作人员还是友好相处的，但对于其他人尤其是记者都很冷淡。
拍摄进行了一个月后的这天，恰巧是三年前Barry Winchell的忌日。1999年7月5日黎明时分，在坎贝尔堡垒的第101空降部队兵营里 ，熟睡中Barry Winchell的头颅被一根棒球棒击打得血肉模糊。冲击力使他身后的墙上形成了一个深红色的晕环，上面沾满了他的脑浆、鲜血和碎骨。
Troy被Barry Winchell短暂的一生和惨死深深地震撼着。在供演员休息的拖车里，他几乎要为自己在采访中的沉默寡言道歉。他承认这是他演过的最难演的角色之一。为了这个角色，他减了15磅，不仅跟随教练塑身，而且还亲手搭建房子。“我尽可能地去做一切体力劳动，”他说；例如打桩，挖洞，铺设地砖等。
Troy是一个非常独立的人，工作人员们告诉我一定要尽一切可能避免跟他谈起他的家族。他们感到Troy一直都在尽力与他那显赫的血统划清界限：简• 方达和汤姆•海登的儿子，亨利•方达的孙子，彼得•方达的侄子，布丽吉•方达的表弟。Troy Garity用的是他父系家族的母姓。可想而知，多数观众在看这部电影时不会把他和赫赫有名的方达家族联系到一块儿。
“我们开拍到现在有四周了，我仍然在这个人身上发现新东西，”Troy若有所思地说。“每当我以为我非常了解他，我又意识到其实未必。也许等到电影上映，看的时候我又会想，‘哦该死，我应该那么演的。’”
事情发生后，Barry Winchell再也没醒过来，第二天他在Vanderbilt大学医疗中心停止了呼吸。谋杀他的人是一个情绪极不稳定的、近乎酗酒的18岁的士兵，名叫Calvin Glover，他被温彻尔的室友Justin Fisher持续地挑拨着，直到酒后愤而杀人。Justin Fisher为事发前一天Calvin Glover曾被Barry Winchell这个“变态”打倒在地而不断嘲讽他。此前的数周，Winchell一直由于他和Calpernia Addams的恋情而饱受骚扰、辱骂和挑衅，后者是纳什维尔（田纳西州首府）附近一家俱乐部的变装表演艺人。这件事情让Justin Fisher变得充满不正常的嫉妒般的怒火。尽管Barry Winchell是被一根棒球棒所杀害，但真正的凶器却是Calvin Glover，挥动他的则是Justin Fisher。
这起事件因其情节之恶劣、手段之残暴而获得了空前的关注。此外，它显示出美国对于防范部队性丑闻而制定的政策——“不质疑，不公开”——的失败。Barry Winchell的死带有莎士比亚式的悲剧色彩。这是一个英俊、干练、坚韧、稳健的经典美国大兵形象，他本应该理所当然受到军队的欢迎，却仅仅因为被怀疑是同性恋而遭到袭击身亡。《滚石》、《名利场》及《纽约时代》等杂志纷纷提出了一个同样的问题：为什么？
尽管Troy富有见地，头脑清晰，在政治上也很早熟，但直到我问他在何种程度上被这个角色所影响时，他才放开职业性的谨慎说道：
“有两个时刻对我来说是极端压抑的。通过反复阅读剧本以及做一些相关资料的搜索，我开始沉浸在剧情里不能自拔，可以说是到了偏执和人格分裂的程度。”——他开始幻想剧组成员在他背后谈论自己。“特别是拍摄Barry在兵营里努力挣扎适应的期间，”他说。“这么说我很羞愧，”他激动地补充道 ，“因为这和Barry所经历的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还有一个时刻是，”他继续说着，“我们拍血案场景那天。”他的声音低沉了下来，深吸了口气往前靠了靠，眼睑低垂。当他抬头时，眼睛是湿润的。“那天他们给我头上做了一些特效，以接近受重击的效果。我想到这场悲剧完全是由于某些人的无知和愚蠢造成的，还有这可怜的人的家人……”
他的声音哽咽了。“老实说我不知道如何去演，我不了解Barry和他的家庭。他所遭受的一切他从没告诉过任何人。在他经历的长达五个月的折磨里他一次也没有跟谁抱怨过。一个人也没有。”他顿了顿，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水。“我的目标是将他演成一个活生生的真实的人，而不只是一个军人。”
如果说Barry Winchell的故事能用认识他的人的讲述拼凑起来被讲述，那么还能回答“为什么”的大概就是这部电影了。编剧Ron Nyswaner在2000年看到一篇杂志报道后，便展开了追踪调查，最终引发了这部电影的制作。
“我打电话给我的经纪人说，‘我发现了一个我一直在寻找的题材，你一定要让我有机会把它写成剧本。’”在接触到Calpernia Addams和Barry Winchell的家人和朋友之前，Ron Nyswaner已尽可能通过杂志、报纸和网络所能提供的信息开始初步组稿。
“一个剧本让我感兴趣通常需要两点，”Ron Nyswaner沉思道，“而且这两点往往形成冲突。Barry的中西部血液和Calpernia的洒脱性格。”后来，当他见到Calpernia时，他意识到，“这个女人在经历了那样悲惨的事情之后，还能保存一份幽默和嘲讽的能力。这些特点的结合让我非常感兴趣。”
与此同时，Ron Nyswaner并不认识的制片人Linda Gottlieb和Doro Bachrach也正在Showtime电影公司讨论要把Barry和Calpernia的故事搬上银幕。一次偶然的机会，一个认识他们两方的朋友在一个酒会上听到了这个电影在筹备的事情，于是这个朋友告诉了Ron Nyswaner并帮他找到两位制片人，让他担任编剧的工作。
制片人提供了编剧Ron Nyswaner正缺乏的第一手资源：Calpernia Addams。她已经把她的故事改编权授予了制片人，同时担任该影片的顾问。Ron于是得以在纳什维尔和纽约写作期间与Calpernia交流，拍摄期间他们也经常用电话通话。Calpernia还提供了一份她自己写的备忘录。随后导演Frank Pierson到任，开始挑选演员。
“我们争执最多的是Calpernia这个角色，”编剧说。演员必须看上去像一个尚未彻底变性的变装人，他既不是完全生理意义上的女人也不是个花枝招展的异装癖。在经历了无数的面试之后，创作成员们锁定了Lee Pace，一个来自俄克拉荷马州的男演员，他在面试时震惊全场。 “Lee的天分过人，毫无疑问地我们选择了他，” 编剧评论道，“我们也考虑到了他的外形。他非常高大，肩膀宽阔，虽然他相貌俊美和瘦弱，但块头仍然不小。最后有人对导演说 ，‘Frank，你总是说演技是第一位的，其他问题可以想办法解决。’”在电影里，Lee天衣无缝地再现了Calpernia的形象，他身上的特效和状容要花三四个小时搞定，然后他一整天都以这样的形象示人。男性的剧组成员自然而然地在他面前变得很绅士：为他开门，带领他到拍摄布景时轻轻地挽着他的背。
“我显然是个大男人，”Lee Pace笑着说。他刚从纽约访问过Ron Nyswaner回来，此时那里正是地狱般的寒冷，不过这对在俄克拉荷马州长大的他还好。现在他恢复了拍戏前的体重，剃掉的眉毛长了回来，穿着工装裤和羊毛衫的他实在看不出一点扮演女人的痕迹。在近期Details杂志上上，壮实的他搂着合作演员Shawn Hatosy（剧中扮演Justin Fisher）咧着嘴笑着。“你永远不会忘记我身高六英尺三英寸（约1.91米），”Lee Pace叹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化妆是不管用的。”
“扮演这样一个特殊的角色，”他继续说道，“我所能做的就是相信我是一个女人，把关注点放在Troy身上，爱上他，并尽可能演得真实。”
导演建议Lee Pace不要去变装俱乐部，而是观察真正的女人的言谈举止，然后试着表演出来，无论是一个人还是在和Troy拍对手戏时。“Calpernia告诉我说她和Barry在一起是以一种非常异性恋的方式相处的，她在他心目中就是一个女人，这也是他想要的感觉。”
Calpernia Addams不认为Barry Winchell是同性恋，他本人也不这么想。Calpernia去多伦多的拍摄现场时对Lee Pace精妙细微的动人表演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我走进舞台布景时感觉是如此奇妙，”Calpernia说，“因为它和我当时表演的地方是那么相似。当我走进休息室瞥见Lee的那一刻，就好像瞥见了三年前的自己。”
最近从芝加哥来到洛杉矶开办自己的制片公司Deep Stealth的Calpernia，在拍摄现场这次访问后不久完成了她的变性手术。高挑，苗条，橙红色的头发，山茶花瓣般白皙的肌肤，她看上去很像朱丽安•摩尔。
“某种意义上这很神奇，”谈到她在拍摄现场的时候她说。“我有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仿佛是一次故地重游。这对我来说是一次畅快的超现实主义经历。”
“和Calpernia见面让我把握了表演的度，”Lee说，“在那之前我还没开始拍一个镜头，我打算把她演得非常女性化和风情万种。但是在我见到她之后，我意识到她一点也不做作。她就是很平静的一个人。而且她和我想象的一样有深度。”
谈到这部影片，Calpernia一点也不含糊其辞。“我很难不身临其境，”她轻柔地说。“很难把它看作一部和我无关的电影。Troy的表演非常动人。显然，他不是在复制Barry本人，但他演出了精髓：他强有力的男性气质和力量包含在他平和温柔的性情里。你从电影感受到的Troy就是你从Barry身上感受到的感觉：他用一颗美丽的心灵控制着强大的力量。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打倒Fisher或Glover，”她辛酸地补充道，“但他是一个那样的好人。”
在拍摄现场第一次采访Troy Garity几乎一年后，我在他洛杉矶的家中见到了他。他日出而作，一直到下午都在他的院子里忙活。当他翻箱倒柜地寻找晒后霜时，他忽然回味起他扮演Barry Winchell时的感受。
“在看初稿时，我认为编剧Ron对Barry的处理有些拘谨，”Troy Garity沉思着。“我不清楚这是因为出于敬意还是他无法展开Barry的性格。初稿中他看上去像个50年代电影里的男主角，风度翩翩而又羞涩。”他大笑。“事实上，尽管Barry Winchell正派、稳健和沉静，他对于他想要的东西还是非常坚定的。他比我所能演得还要坚强百倍；他曾从直升飞机跳下救人。”
编剧承认：“我一开始的确把Barry塑造得有些保守。我一直把Justin Fisher看作Iago（译者注：莎士比亚悲剧《奥赛罗》里的人物，Iago是挑拨离间的小人的代名词），我赋予他很多精彩的台词。Troy对我说：‘为什么我的角色没有其他人有趣，为什么我的台词那么平淡？’于是我思考了一番。Troy很想强调的一点事实是，Barry也是一个性情中人，他渴望着Calpernia而Calpernia吸引着他。他喜欢摇滚乐，他开车时听的性感重金属一开始并没出现在我的剧本里。”
Troy Garity，成长于一个政治上十分活跃的好莱坞家庭。他早年就被灌输了很多政治理念。在演艺之外，他成立了Peace Process Network，这是一个世界范围内打击团体犯罪的组织。作为Jane Fonda和前加州参议员Tom Hayden的儿子，政治对他来说几乎是一种遗传。
“我们不是完美的父母，”电话那端远在亚特兰大的Jane Fonda承认，“但我们有我们自己的方式。不是靠言传，而是身教。这不是容易的事情，我相信他告诉过你。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在政治环境里成长很不容易。他也了解性别歧视这类事。任何歧视都可以归结到人权的层次。为什么同性恋的男女现在比任何时候更艰难，因为他们在挑战我们社会的基础。对我而言，Troy是一个完美的男人：他兼具阳刚和阴柔。”作为一个异性恋，Troy曾向母亲咨询是否可以扮演一个可能会引发争议的角色。
“他打电话给我说，‘妈，你认为我和一个男人演吻戏会毁了我的演艺生涯吗？’于是我开始列举那些这样做过的演员，然后说不会，”Jane Fonda回忆道。“作为一个母亲，让我难以接受的不是他演的情爱场景，而是那血腥的场面。”
“我以前听说过Barry Winchell的事，”Troy Garity说，“但我把它和我听过的其他各种可怕的罪行封存起来了。我没有多深的印象，因为我想这和我没多大关系。现在我知道我错得有多厉害了。我看到“不质疑，不公开”政策应该对Barry Winchell的死负责，还应该对那两个凶手负责，他们的一生也毁了。这样的政策还存在我们的家庭和学校中间。这种认为沉默可以解决冲突的荒谬观点是非常危险的。”
编剧Ron Nyswaner指出，正如所有动人的悲剧一样， 《战士之死》讲述的故事是由不同的人物组成的一个复杂的综合体。他最有启示意义的发现不是关于Barry和Calpernia而是凶手的。 “在我的调查中，我发现Justin和Calvin有着麻烦不断的历史，而军队成了他们最后的去处。” 他和许多负责征兵的军士交谈过。他们非正式地告诉过他，“军队里有一些人很有问题，他们都是不被学校、教堂和家庭接纳而来参军的。”
“这部电影让人紧张不安的因素之一是由于Shawn Hatosy把Justin Fisher演活了，”编剧说。“他就是一个Iago。他推动剧情的发展趋向。你不知道他下一刻是要发狂还是人性流露。把这样一个复杂的人演好对整部片子乃是一大贡献。”
Justin Fisher对Barry Winchell的不断骚扰在调查中出现得非常频繁。他本人在那个酒吧里的表现似乎是一个自我厌恶的同性迷恋者：他自认为是异性恋，但却不得不与内心的欲望而抗争，于是他以暴力的方式消灭了那个引发他欲望的男人。不论Justin的性取向究竟如何，Barry是无法知道了。Barry对Calpernia爱恋是以男人对女人的方式，但据Calpernia自己说，那也还只停留在肉体层面。
“不幸的是，他死得太早，”Troy Garity说。“性使我们成长，对性的探索是我们人生的一部分。他被这个女性的形体所吸引，最终爱上了这个人。我们无法去问他个究竟。他从不向Calpernia或父母抱怨自己的境遇。他的信条是：‘接受一切，不断向前。’”
同样的，编剧感到这部电影对于它的观众，无论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会使每个人都从中获得自己的一份感受。“我写我感兴趣的题材，这个故事让我感兴趣的就在于它是全球性的主题：无条件地去爱；以及像Justin Fisher这样的人，因压抑而饱受折磨。这样的主题对于任何人都是适用的。”
“我想要人们理解，这部电影超越了同性恋权利的意义，” Troy Garity深思着。“它直指我们社会的核心。它是关于那些无法自由自在地生活、并因为差异而遭迫害的人们。没有哪一个政党会坐下来处理这样的问题。我们虽然是在打仗（原注：指美伊战争），但Barry Winchell这样的年轻人不是为了所谓‘解放’，而是为了那些占人口1%的腐化政治家们制定的政策而战斗。我不认为当我们无法解放自我时，我们还可以去解放另一个国家。”
编剧Ron Nyswaner也认为，军队背叛了自己的成员。“‘不质疑，不公开’在Barry Winchell的死上起到的作用无法计算。”他坚定地说。“制定者必须对此负责。这是一个可耻的政策，也是克林顿政府的一大败笔。其暗含的意思是同性恋人群必须像其他人一样生活：‘我们可以假装没事，只要你不告诉我们你是什么人。’”
作者/Michael Rowe
原文首发于2003年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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