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诫》的第一诫 崔卫平
谓之《十诫》,是教会对于《圣经·申命记》中“在摩押与以色列人立约之言”一段的加工,从圣经本身去寻找,其实数不齐哪十戒。1988年波兰导演基斯洛夫斯基所拍摄的《十诫》,以十个当代波兰人的故事将古老的“十戒”重新演绎,揭示了当代人所处的种种道德困境。其中每一集与基督教教义里的《十诫》有着一种松散的对应关系,一共十个短片。 十岁的男孩帕维尔母亲去世,父亲独自抚养着他。经常来帮助的有姑姑依雷妮。父子之间有着独特的亲密方式,两人在电脑上有着长足的发展。儿子自己编了一个程序,可以和死去的妈妈对话。“现在是下午三点,你在干什么”?电脑屏幕上很快显示:“我在睡觉”。姑姑让他进一步问:“梦见了什么?”屏幕上显示的是“我不知道”。梦是程序之外的领域,是程序所无法理解的。
儿子会问一些仿佛不是他这个年龄所问的问题。他在报纸上看到讣告,问父亲:那些死在国外的人,也可以上报纸吗?人为什么要死掉?什么叫做死亡?父亲的回答是:“心脏停止把血液压进,血液进不了大脑,新陈代谢停止了,这就是终结。”“还有呢?”儿子问:“你没有说过灵魂的事情?”父亲答:“(灵魂)那是告别用的,没有什么灵魂。”姑姑这样形容父亲:“他相信任何事情都可以被测算。”
父子俩去少年宫下棋,一位国际象棋大师和若干业余小桌对阵。她来回地走,到每个桌子前应战。帕维尔父子设了一个圈套,他们赢了。一大一小两个男人飞快地跑回家,作为奖励,帕维尔将得到一双滑冰鞋作为圣诞礼物。 父亲让帕维尔打电话询问最近三日的温度。得到的回答是:“今天-11度,昨天-14度,前天-12.5度。有八天的霜冻。”父亲将它们一一输入电脑,计算结果很快出来了,冰面的承受强度为每平方米可以承受257公斤,“一个比你重三倍的人”。黑夜中,帕维尔兴奋地睡不着觉。 隔天下午父亲独自在书房工作。突然,放在桌上的一只钢笔开始渗漏,墨水瓶破裂,深色墨水洒在书上。有不安的消息从湖面上传来。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小男孩帕维尔沉落湖底,再也没有能够上来。父亲彻底失算。
显然人类将他们科学活动的作用夸大了。实验室里的活动是在理想条件之下的活动,而任何具体的人类事务,总会遇到许多偶然的、意想不到的情况,受着某时某地条件的限制,实际生活不是用任何原理所构筑起来的。这种盲信科学主宰一切,将科学当作一切声音中的最强音,乃至用科学蓝图去改造社会,是二十世纪人类悲剧的来源之一。
《十诫》的第二诫 崔卫平
同样的居民小区,看上去就像北京二环路上经常看到的那些灰色的楼群。选中这个地方作为故事的发生地点,是为了让所有的角色都住在同一栋建筑里,导演本人基斯洛夫斯基形容住在同一幢楼里的人们:有时候他们会碰在一起,然后说“我可以借一小杯糖吗?”
于是就有了影片开头那一段。打扫院落的人,发现地上的一只死兔子,他去问那位医生:“这只兔子是您的吗?”接下来是医生问女主角:“这只兔子是您的吗?”学法律的人都知道这样一个例子:一只乌龟从楼上掉下来,把一个人砸伤了。住在这栋楼上的每家每户除非他们拿出这只乌龟不是自己的证据,否则所有住户对这只肇事乌龟都有赔偿的责任。而《十诫》的十个故事,是由基斯洛夫斯基本人和一名叫做皮斯维茨的律师共同担任编剧。 医生的门被敲开,住在楼下的小提琴手多萝达来敲门,声称自己是对方的病人家属,有急事要约见医生,“可是我只在星期五下午三点才会面病人家属。”女邻居非常失望地离开。他们很快在电梯门口又见面了。女邻居欲言又止。 医生特地为她安排了一个时间。女邻居劈头一句:“我丈夫会死吗?”但是医生不能给他任何明确的答复。从医学上来说,这的确是一个未确定的因素。况且医生的道德也不允许他做那样的推测。 晚间她忍不住又来敲医生的门,终于道出隐情:她久婚未孕,但现在发现自己怀孕了,孩子却不是丈夫的。如果丈夫能够好起来。那么她就必须打掉这个孩子;当然丈夫若是死了,她就可以留下这个孩子。而很可能,这是她唯一的一次怀孕机会。医生蹙起了眉头:“你只能等待。” 但是多萝达没有时间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三个月,临近流产的最后期限。医生仍旧缓缓地说话,不作任何肯定答复。 “我不想推测。”医生坚定地说。
多萝达又一次看望了丈夫,他仍然昏迷不醒,形同枯槁。同病室的另一人已经刚刚被推出屋子,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多萝达没有时间了,她决定做流产手术。在这之前,她又一次看望了医生。 医生一反往常地:“别堕胎了。”“为什么?”“因为他快要死了。”“你怎么知道?”“他有并发症。”“你发誓?”“我发誓。”随后是一个非常诡异的镜头——医生的整个头部隐没在暗红色的光线之中,像一个魔鬼。
身为人都会遇到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生活从来不是一条直线,被称作“真理”的也不会只有一条。越是具有热情的生活信念和深切同情心的人,越是能够体认人们的这种错综复杂的处境。但是,也有为数不少的人禁不住这样的诱惑,认为只有自己才掌握了那唯一的、不可辩驳的、直线般的真理,除了正好掉在他口袋中的真理之外,别无其他的真理和真实。
《十诫》的第三诫
崔卫平
平安夜也是西方人的除夕。劳作了一年的人们,于是有理由丢下工作,回到家中,享受着家庭的温暖温馨。在身心放松的情况下,他们也对亲人表达平时不轻易流露的关爱。好在有了这些节日,使得在一年的磨损中变得干涸的心灵有了滋养。
出租汽车司机雅努什也为自己的孩子妻子买了礼物,并在驾驶座上,往自己的脸上粘贴圣诞老人的“胡须”。当他“面目全非”出现在一双儿女面前,压低嗓门说:“听说这儿住着女孩凯西和男孩安斯特”时,孩子们惊讶得喘不过气来。事后,妻子在另一间屋子深深感谢丈夫为儿女们带来的喜悦。
人们陆续走进教堂,唱着赞美诗。人群中有一双眼睛开始对雅努什进行干扰扫射,她深长的眼光令雅努什感到压抑。那是爱娃。雅努什三年前的情人。如今这段感情不再。当爱娃从人群中移步时,眼睛里透着幽怨。 雅努什和妻子回到家中,继续她们的天伦之乐。讨厌的电话铃响了。妻子稍稍皱了皱眉头。雅努什接电话,果然是爱娃。他编了一个理由就离开了家。雪地里,爱娃声称自己的丈夫爱德华不见了。说着,还流下了眼泪。
雅努什深信不疑。回家对妻子继续撒谎说,“车被人偷了。你先打电话报警”,就一头扎到寒冷的夜色中,与爱娃并驾齐驱,按照爱娃的指点,寻找她的丈夫。所寻找的是自己的前情敌,这同时表明,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进入亲情的阶段,这是爱情的结晶和末路。
他们去医院的急救中心。在那里叫醒了瞌睡的值班医生。医生拨通电话,说“上午送来了有一个腿被轧断的人”。他俩驱车前往,到了停尸房,揭开床单,见到了面部严重受损的一具尸体,血污覆盖了死者大半个脸颊。爱娃顿时吓得背过脸去。
警察先前接到报警的电话,此时发现了这部偷来的车,全速追赶。雅努什把车子开得飞快。在这空旷的夜晚,互相追逐的车辆让人觉得冬夜的寒冷、清冽、无情。
他俩又去了“醉鬼中心”,见到了被送进来的两个醉鬼,应该也是无人认领、无家可归的人。因喝多了失去知觉,管理人员用一个长长的管子往他俩身上浇凉水。两个大男人均光着屁股。凉水渍到他们身上时,他们本能地跳着、叫着,像在跳一种叫做“绝望”的舞蹈。雅努什看不下去了,怒不可遏地从管理员手中夺下了水管。
继而他们又去了爱娃的家中。爱娃叫雅努什在楼下先等着,怕万一丈夫爱德华已经到家。在雅努什在楼下等待时,爱娃还在洗手间的台子上放了一个剃须刀。雅努什发现了这一点,他怀疑爱德华并不在这里居住。
天亮七时许,爱娃终于说出了真相:爱德华在得知妻子和雅努什的隐情之后,随即离开了家而另组家庭,如今孩子都会走路了。而爱娃是因为连续三年自己独自一人过平安夜,太寂寞了,于是想出来要雅努什能够陪她一夜,那么她就会时来运转。
这部影片有一个蛮不讲理的外观——一个刁蛮的女人在除夕逼迫一个有家庭的男人陪伴她一整夜,但同时也有一个更为深情的、悲天悯人的内涵:在举世欢庆的日子里,不要忘记那些形单影只的、畸零的人们,不要忘了这些人也是你的兄弟姐妹。
《十诫》的第四诫
崔卫平
戏剧学院漂亮女生安卡一觉醒来,掂着脚拿着盛放凉水的水瓶进了父亲的卧室,给仍在床上的父亲一通猛浇,枕头和被子都湿了,让人看着怪可惜的。
父亲也不甘示弱,拿着同样的水瓶重新放满水,声称自己尿急,让在盥洗间半天不出来的女儿开门。女儿信以为真。待打开门,吃得父亲当头一盆凉水,这叫作“一报还一报”。
父女间的深厚感情通过这两个细节,表现得淋漓尽致。马上父亲要出远门了,女儿显得闷闷不乐。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安卡两次发现了一个年代久远的信封,上面写着死后拆开,依笔迹是安卡死去的母亲留下的。母亲生下安卡五天即去世,小安卡是父亲一手拉扯大的。 趁着父亲离家的机会,安卡决定打开这个信封,拆解这个深藏多年的谜。其实这个信封此前安卡就已经见过。一次搬家时,它从一大堆东西里漏了出来,掉在安卡的脚下。
几天后父亲回来,安卡去机场接他。父亲问安卡为什么不高兴,安卡像背书似的流畅地说出:“有些事我必须告诉你……米夏尔不是你的父亲。谁是,这并不重要——那只是一个心不在焉的、愚蠢的瞬间。我知道,米夏尔会爱你,就像你是他的女儿。我了解他,并且肯定,和他在一起你会生活得很好。当你读这封信时,我想象你有一头浅色头发,柔软的脖子。那样会很漂亮。妈妈。”父亲听完,给了安卡一个嘴巴。
父女之间的感情终于产生了危机。问题不在于非亲生的女儿不认这个父亲,而是始终怀有恋父情结的女儿,开始公开引诱父亲,要生一个父亲的孩子。父亲十分尴尬。 但他并不去反驳妻子遗留下的那封信中的内容。这符合他多年来的想象。他对安卡说,自己也想过把事实的真相告诉安卡。“我想在你十岁那年说,可是你太小了;想在你十五岁那年说,可是你太大了。”父亲爱女儿心之切、情之深,又可略见一斑。 父亲决定离家,到外地随便找一个工作,他不能由着安卡的性子来。安卡见父亲执意要走,声称自己并没有拆开母亲留下的那封信,她所说的都是自己编造的。危机化解。一切恢复正常。
这十个为电视而拍的电影,互相之间并没有情节上的联系,只是每集当中会出现一个看似不相干的人,在一旁远远地看着所发生的事情,由同一个演员扮演。第一个故事中是那个在寒冷的湖边垂钓的人。第二个故事中他穿着白色的工作服,拉着巨大的行李葙从小区匆匆走过。在这个故事中,他是在河里开快艇,然后又扛着快艇上了岸,不知去向的那个人。当时安卡拿着那封信正要拆开。
“太初有词”,二十世纪的哲人们这样形容人类所处的世界。我们一边生活着,一边制造关于自身生活的种种说法。生活是贴着地面的,不可更改的,但是人们对生活的说法往往是改来改去的。对于语词的爱好,使得人们甚至会犯下这样的错误,太看重对某件事情的某个说法,乃至把事情的真相放在一边,弃之不顾,但这是对于生活本身的歪曲。这部影片中,比米夏尔是不是安卡的亲生父亲更重要的,是他们之间实实在在的父女感情,这是若干年的生活中慢慢培育出来的不可更改的东西,它不应随着一种新说法的出现而受到损害。生活应该比语词更为有力。
《十诫》的第五诫
一个头发蓬松的男孩毫无目的地在街头闲逛,他大约二十岁左右,目光迷离,神态恍惚,似乎在捕捉什么,可是看上去他并不清楚自己的目标是什么。他和这个世界的关系是游离的,他的存在仿佛仅仅是一个缝隙,他和谁也没有联系,没有人听见他的声音,不管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因此,只有在这样一些恶作剧的举动中,他才出现在人们的眼前——准确地说,是出现在人们身后。他故意哄走广场上正在觅食的鸽子;他从天桥上往下面行驶的车辆扔小石子;他推倒小便池旁边其他正在小便的人。这些做法本身当然很无聊;但很可能他内心有什么隐痛,那是一个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 但他不是对所有的事情都漠然。他在广场溜达时停在了一个小女孩面前,有“广场艺术家”正在给这个女孩画素描。女孩很小,她坐在哪里时,他注意到她的脚够不着地面。他走进一家餐馆,要了一点饮料和食品。餐馆的玻璃橱窗外面有两个女孩走过,她们朝里面张望,还停了下来。男孩朝她们示意,并报以灿烂的微笑。不知这是不是他内心秘密的流露?
一个出租车司机嘟嘟囔囔,身材肥胖,他似乎成心为难他的乘客,拒载、还把把妻子做的午饭扔给狗吃。在和别人的争抢之后,男孩坐上了他的车,他们一路往郊区驶去。窗外的风景越来越荒凉,男孩要求关窗户,被司机拒绝,他们发生了争执——并没有太多的话。男孩拿出事先准备在身的一根绳子,从背后套住了司机的脖子,被卡住的司机的叫喊被奔驶而过的列车的声音掩盖了。最终,男孩将装有司机尸体的出租车推进了河里。司机是个大块头,瘦弱的男孩弄死他费了好大的力气。
影片基本上是两个杀人过程所组成。很快男孩被捕、受审、出庭、被判死刑。行刑室正在有条不紊地准备。它只有一个目的:有效地工作,结束一个人的生命。有人提醒道“窗帘该换一换了”。关心窗帘的人,并不关心这天要处死谁,他做了什么和没有做什么。在一个人和旧窗帘之间,行刑者关心后者。同样的冷漠不仅体现在下层狱吏身上,也体现在高级法官身上。律师的老师、也是该案子的主法官对匆匆走过的律师说:“听说你新添了一个儿子。”这让神色悲哀沉重的律师无言以对。他心里想的是那个就要离开世界的男孩。 在最后的时刻,他去死囚牢房看望男孩。男孩讲述了那个不幸的故事。几年前,男孩和自己的朋友喝酒,喝完酒的朋友驾驶拖拉机,把男孩十二岁的妹妹压死了。男孩内疚不已,一方面认为是自己的责任,另一方面可能也由此产生了对于司机莫名其妙的仇恨。总之,男孩是一个有巨大的内心创伤、精神零落的人,这样的人需要帮助。但是,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人们互相之间的冷漠已经习以为常。起码他不是蓄意谋杀,他没有具体的杀人动机。男孩恳求律师将那张在照相馆放大的妹妹生前唯一的照片,送到母亲手里。在这期间,狱吏不断地来催促,行刑的时间到了。
基斯洛夫斯基的这十个故事中,我自己特别偏爱的这一个,尤其喜欢影片中的那种灰色的低低的格调。在处理外景时,镜头上都装了滤光镜,其中的世界显得病怏怏的。人们在精神上病得很重,最大的病是冷漠。在这样的一个世界上,没有人听得到生命在被剥夺时的那种无望的喘息。不管是这个年轻人,还是那个大块头的司机。
这个故事还被剪辑成85分钟的影片,获嘎纳电影节1988年评委会奖。
《十诫》的第六诫
岁的女画家寓所的对面住着年轻人托麦克。他租用了朋友的房子,也继承了朋友的望远镜,继承了用这个望远镜来观望对面女人一举一动的事业。但这远不是弗洛伊德的“窥淫癖”的故事。年轻人对于这个女人的感情是真挚的,他还没有来得及患上现代人的那些通病。
不知道女画家曾经在感情上受过什么挫折。但是作为一个现代人,她在这方面历经沧桑,因而显得有些无所谓。她和不同的男人在家中约会,时而也有心痛的时刻。这一切都被年轻人托麦克看在眼里。有时候,他也玩一些恶作剧。比如当对面的女人和男人躺倒地板上时,他叫来了煤气公司,借穿制服的修理工的手,来破坏一对情人的好事。利用在邮局工作的便利,他还发送不存在的汇款单,这样当女画家来取钱时,好近距离观察她。 年轻人终于有了机会在女画家的家中和她面对面。女人以一种半游戏、半挑逗的微笑,一种心照不宣的居高临下,令年轻人不干了。他缩回自己的手,中断了一个激情的过程。他干脆回到自己家中自杀,割断了自己手臂上的动脉。
托麦克的行为令女主人公极为震撼。这之后她开始关心年轻人的动向,寻访了所有的大医院,为年轻人的生命担忧。她的神情变得肃穆起来,目光变得专注,时常挂在嘴角的那一丝嘲讽的笑意不见了。很明显,她遇到了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对手,这是一份准备以命抵命、不怕死的感情,很久以来她在自己身上已经体验不到这种东西了,她在周围的男人身上也体会不到。 而当她感到懊悔的时候,某些东西在她身上复苏了。如果说,她此前对待感情的游戏态度,将她这个人“一分为二”——她真实的自我隐而不见,只剩下表面的自我应付着不同的男人和得到暂时的慰藉;那么,现在她的两个自我慢慢地开始走近,它们之间的距离在缩小,她内心的自我开始抓住外在的自我,不让它游离自己而去。她完成了某种转变。 所有这些,都起源于那样一架奇妙的望远镜:她本人并不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她身在其中懵然无知,托麦克每天定时(晚8点)通过望远镜观望她。这个“看”的位置,这个“第三只眼睛”,提供了一种观照的维度,代表了一种审视的立场,尽管女主人公本人此时并不审视自己,是那位年轻人替代她进行这样的工作,从旁审视她。
这个故事很快有了87分钟的电影版本,结尾亦有所改动。原来的电视版本是,年轻人伤愈出院,女主人公在他工作的邮局看到了他,柜台后面的他对女人说:“我再也不看你了”。这个比较没劲。扩充的电影版本结尾是这样的:女主人公在寻访年轻人,她来到年轻人的卧室,看到了放置在桌上的望远镜,她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想了解从那里面能看到自己的什么。接下来是几个回放的镜头,即年轻人曾经窥视到的几幕:她满不在乎地和来访的男人上床;她和男人在家门口的路边上吵架;她受了伤害之后回家,把瓶子里牛奶洒了一地,并低声啜泣。她这回终于无可回避地直面自身,看清了自己的生活,它们就像春天的河流上漂浮的薄冰,非常脆弱,一碰即碎。
十诫的第七诫
年轻的女大学生玛卡从剧院里“绑架”了六岁女孩安妮。“你这是跟我做游戏吗?要把我骗到小人国去?”小安妮笑着问道。安妮担心妈妈会责骂她。但是玛卡告诉她:“我才是你的妈妈。”女孩瞪大了眼睛。她此前知道玛卡是她的姐姐。
六年前,16岁的中学生和自己的语文老师发生了关系,生下安妮。为了玛卡的学业,也为了掩饰一桩丑闻,由玛卡的母亲爱娃出面,说孩子是自己的。这样,安妮便在爱娃的抚养下长到如今。专制的爱娃甚至不许玛卡接近孩子。当安妮夜间被恶梦惊吓得尖叫,玛卡不知道如何安慰她。爱娃轻而易举地便把安妮哄睡。
玛卡决定把安妮带出国,移民加拿大。离开剧院之后,她带安妮先去了自己从前的情人、也是安妮的父亲沃特克那里。沃特克住在森林的木屋里,他已经从当年志向远大的年轻人,变成一个胸无大志的玩具熊制作者。对于玛卡“母女”的到来,沃特克显得十分冷淡。六年前他和爱娃有约在先:为了逃避“诱骗未成年人”带来的麻烦,他永远不得出现。
玛卡失望地带着孩子继续逃跑。她们来到一处火车站,火车还有两个小时才能到达,好心的站台工作人员邀请玛卡“母女”进屋休息。发了疯寻找的爱娃终于赶到。小安妮一张口,对着应该是外祖母的爱娃仍然叫“妈妈”。玛卡一人跳上火车,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家。
比照教义中与此相对应的诫条,这里勉强算得上的是“不要偷盗”。前面说过,这十个电影故事,与教义中的“十诫”仅仅有着松散的联系。直接把这些故事往教义中去套,并不能加深对于它们的理解。
从血缘关系上说,安妮是玛卡的孩子。但是,人不仅仅是生物性的存在,还是社会性的存在,即使是六岁的小安妮也是如此。她是在爱娃的呵护下长大的,她已经习惯了现在她所拥有的一切。让玛卡做她的母亲,意味着她的生活将发生一个断裂,她将因此而遭受许多痛苦。玛卡并不会照顾孩子。这是明摆着的。所以,她不能因为自己是安妮的生母,就可以擅自把安妮带走。在这个意义上,人也没有权利“偷”回自己的东西,突然改变他人的现状。小安妮当然也是有自己生活的个人存在。
但是影片并没有停止在对玛卡的谴责上面。她的母亲以一种本能原始的方式,占有着这个孩子。当她对女儿玛卡说:“(安妮)现在是我的,将来我死了,她就是你的”,表明她也并非将安妮当作一个有人格的生命本身。这就是基斯洛夫斯基向来的厉害所在:真理并不属于争论着的任何一方。最有可能的是,双方都拥有片面的真理。
而如果再往深里去想——那些名为“自己”的东西,就是自己的么?这个世界上已经有的和已经发生的一切,多么地脆弱啊。沃特克和玛卡曾经的爱情、爱娃和玛卡的母女关系、爱娃和玛卡她们两个人与安妮的“母女”关系,它们是多么不堪一击!但是,烦恼的存在,从另一方面又证明了它们的柔韧。人们就是生活在各种脆弱而又柔韧的关系当中,磕磕碰碰度过一生。
十诫的第八诫 崔卫平
与此前的每一部影片不同,《十诫》的“第八诫”是一种非常自然的方式,重新回到过去曾经讲过的故事——伦理学女教授在课堂上给同学们做案例分析,再一次讲述了“第二诫”中那个“二难进退”的故事。一个女人怀了孕,孩子却不是丈夫的;重病中的丈夫并不知情。而如果丈夫能够好转,她便不能要这个孩子。但是有谁能够断定并说出她的丈夫必定死亡或者还会恢复?而这事关一个小生命的存亡。
受女教授的激发,来自美国的一位女听众站起来说了一个故事。这位听众是波兰女教授著作的英文翻译者。此前她与女教授见过一面。她叫伊丽莎白,是纳粹德国大屠杀的幸存者,所讲的故事是自己的亲身经历。当年她是一个被人搀在手里的犹太小女孩,需要立即找一个地方重新躲藏。那位新看护人提出一个条件,要求这个犹太女孩必须有正式的受洗证书,这需要一个能够充当她受洗教父的人,哪怕是走过场也行。一天宵禁之前,小女孩被人陪同,来到这个愿意当她的受洗教父的人家里,牧师已经在别处等着。而这位答应好了的受洗教父突然犹豫并拒绝了。理由是“不能作伪证”,否则良心不能安宁。
但是,这样的拒绝意味着拒绝给一个无辜生命以生存的机会。这样做,良心就能够安宁么?原则重要,还是人的生命重要?当年这个犹太小女孩所遭遇的,和第二个故事中那个非婚怀孕的女人所遭遇的同样尖锐,同样也是涉及一个孩子的生存。 女教授骇然。她进一步提出(毋宁说是补充)细节上的问题。关于那个人家的地点、喝水茶杯的质地、屋里是否有其他人等等。显然,她是一个知情者。“有什么疑问吗”?她启发学生讨论。一个小个子女生站起来谴责这种行为,认为即使是天主教徒,在面对一个生命即将掉进深渊时,也不应该以“不做伪证”为理由,采取袖手不管的态度。 女教授启发大家:“还有什么别的理由吗”?“就我所知,当天晚上的理由就这个。” 伊丽莎白回答道。 女教授当晚邀请远道而来的客人去她家,慢慢道出了原委。当年的那位拒绝当“受洗教父”的人,正是女教授的丈夫。她本人也在场。而伊丽莎白不知道的是,他们夫妇都是地下抵抗组织成员。这之前接到有关情报说,犹太小女孩的事情已经被暴露,现在领小女孩前来的人只是“线人”。由于涉及到抵抗组织的安危,他们不得不作出拒绝的决定。
但是眼下那个小孩怎么办?是不是为了组织的安全,就可以牺牲这个小女孩?为了“正义”,必然要牺牲爱?但是假如没有爱,没有了小女孩的存在,这个“正义”的实现又有什么意义?这是一个自二次大战以来人们经常讨论的问题。借“第八诫”的故事,基斯洛夫斯基把这个问题再次摆到人们面前。 影片中的犹太女孩最终是幸运的。她找到了另外的看护人。但是,对于女教授和她的丈夫来说,尽管有组织上的重负在身,但是他们毕竟“欠”了这个女孩一笔,多年来对此感到十分不安。这个不安是自然的。如果因为组织的原因,感到“理所当然”,就有疑问了。
十诫的第九诫 崔卫平
受人尊敬外科医生罗曼和妻子汉卡是深爱的一对,尽管有时候丈夫也会出点轨。但是意想不到的灾难还是降临了,丈夫罗曼被查出永远地失去了性功能。为年轻的妻子着想,他提出离婚,而妻子拒绝了,理由是爱情“在心灵里”,而不是在“两腿之间”。
满怀歉疚、并由歉疚生出嫉妒的丈夫在一次电话中,得知妻子正在和一个年轻男人来往,地点在妻子母亲的空房子里。他找机会配了一把钥匙,躲在壁橱里,只是见到妻子与情人分手的场面。当妻子得知丈夫的不行之后,主动要求与情人断绝关系。 但是当妻子在壁橱中发现了丈夫之后,还是狂怒不已,对这种跟踪的小人行为感到不能忍受。“你为什么上个星期不来?那你将看到一切!”“上个星期我也来了”。丈夫囔囔地说。他是在楼道里听这两个人的声音。
丈夫建议妻子去休假滑雪,以便彻底了断这段恋情。妻子去了滑雪场,却意外地发现年轻情人也来到此地。原来他是从汉卡工作的单位得知了汉卡的去向。汉卡大怒。也许是因此而更加感到自己对丈夫的不忠,感到在这种情况下更需要保护自己的家庭。她把年轻人递来的两张入场券扔掉,跳上公共汽车,返回华沙。
丈夫却因为也得知年轻人去了滑雪场,以为妻子在欺骗他,顿觉人生灰暗无趣,写下遗书,骑着自行车出门,一头摔倒在郊外草地上,昏迷过去,后被人送到医院。
妻子汉卡气喘吁吁回到家,却只看见丈夫搁在电话机旁的遗书。痛苦万分中,电话铃响了——昏迷的丈夫醒来,将自己家的电话告诉了护士。
这部影片表面上看来有些悖谬。本来已经红杏出墙的妻子,在得知丈夫失去性功能之后,并没有因为有了借口而更加肆无忌惮,反倒回心转意,回到有缺陷丈夫的身边。但稍往深里想就会发现,这不是同情引起的一时冲动,而是以他们以往全部共同的生活作为保证的:在夫妻之间,重要的不是他们还想要的东西,而是他们曾经拥有的东西。那些他们共同分享的快乐或者平静的生活,于其中,他们注入了各自生命的激情和能量。那种共同铸造的东西,是难以磨灭的,不受一时、一地、一人的影响。
人生中有些东西看似重要,但是也许是一个幻影。影片中还有一位姑娘,是外科医生丈夫的病人。她有一副好嗓音,她的母亲希望女儿能够出人头地,但是女孩本身却不以为然。不唱歌也许仅仅是一个遗憾,正如丈夫不能做爱也是一个遗憾,但是这样一些东西不应该伤及整个生活,生活的质地是由更为复杂的东西构成的。
十诫的第十诫 崔卫平
一个世界冠军获得者、也是狂热的集邮者去世,留下了价值连城的珍贵邮票。两个儿子对他们所继承的遗产的价值一无所知。大儿子泽日拿了几张给儿子玩,很快被别人骗走,一转眼这几张邮票的价格升了若干倍。哥俩这下懂了,弟弟亚瑟买了一条大狗来看门。
泽日开始研究这些邮票。他发现父亲生前一直希望搞到一张“红色飞船”的邮票,它是三张一套中的其中之一,其余蓝色的、黄色的已经弄到。弟兄俩继承了父亲的激情,开始寻找这张难得的珍宝。
结果在一个邮票商人那里得知它的下落。但是商人并不打算出售这张邮票。即使在这位商人眼里,也认为有些东西不是用金钱来衡量的,这张邮票是“无价之宝”。但是他没有把路堵死,他有一个 16岁的女儿得肾病,需要有人捐献一个肾。当时,“你们的父亲太老了”,这事没办成。现在若是儿子之间的一个愿意,就可以得到那张邮票。
哥哥泽日承担下来。在医院里切除了自己的一个肾。出院时,弟弟亚瑟去接他,给他看了换到手的“红色飞船”。哥哥问他“什么时候拿到这张邮票的”?弟弟回答:“一周之前”。“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哥哥问。弟弟这才道出了原委:原来在哥哥住院切肾期间,父亲家被盗了,有人打破围住窗户的铁栅栏,将所有的邮票洗劫一空。哥哥付出一只肾的代价准备配齐的另外两张邮票,当然也不翼而飞。
这对弟兄俩的打击很大。有了不义之财,不义之心也油然而生。哥哥开始怀疑弟弟搞鬼,被盗的主谋也许是弟弟,因为那狗只有弟弟才能接近;弟弟也怀疑被盗的主谋也许是人在医院的哥哥,因为是他把防盗铃给拆了,嫌它“太敏感了”。当然这些毫无根据的怀疑都及时得到清除,哥俩又好得和当初一样。
影片的结尾是,哥哥泽日从街上报摊厅里买来了新的邮票,也是成套的,关于“世界锦标赛”,关于别的什么。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哥俩围着这些簇崭新的邮票,头靠头地笑在了一起,生活又回到从前。弟弟仍然做他的摇滚乐队“死亡之城”的主唱。
与这部影片相关的十诫的戒律是,“你不要妄想你邻居的财产”。当然,这里的财产不是邻居的,是父亲的,但是道理一样,换句话说,即“身外之财不宜拥有”。再引申一下,即不能为“身外之物”所控制、所摆布。否则会搞乱了你的生活,连你原先拥有的都会失去。
耗子的礼物——观看基斯洛夫斯基的《十诫》Z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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⑩集看完了,get √ 修复版中字(东方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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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诫之五05:22钢琴曲是什么有人知道吗(肥皂泡)
十诫里大家最喜欢哪一戒呢?(Apexap)
关于工程应用(🍊续缘)
点评很有见地
非常不错
记号
有部分剧情叙述错误,不是很认同部分点评
mark一下
5戒八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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