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数学那么好,你知道一万年是多久吗

《谁先爱上他的》,感觉这两天全世界都在看这部电影,今天才终于看完的我估计已经输给了我百分之九十九的网友。确实是很妙的剧本,角度清奇,思路独到。很克制。很轻巧。这么沉重的题材能够拍得如此轻巧,让几个人物都在悲凉底色上面自如而利落地游走,故事结局是大家都心平气和地继续活下去,我心里甚至涌起一阵感激,简直算是导演能够给观众的最后的温柔。
整部片子里,最好的角色无疑是刘三莲,但又有一个高裕杰,三不五时地使人偏心。
我最喜欢邱泽的一段表演,竟然不是弹吉他也不是婚礼,而是宋呈希在写作业的时候,他坐在对面逗弄他说话。他坐在矮桌前面有点不自在地晃来晃去,手里也闲不住,一刻不停地玩弄宋呈希的铅笔橡皮橡皮筋,眼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宋呈希的反应。像个心虚的小孩。你看这一幕就知道高裕杰是个柔软的人,柔软得不行那种,他多么努力装痞子也没有用。他试探地看向宋呈希的目光,柔软之余又流露出天真来,带着孩子式的狡黠。那一刻我甚至觉得他看起来比宋呈希还要更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虽然我知道他已经经过了,比大多数人所需经历的还要多而艰难的一切。
他当是被偏爱的。被导演偏爱,也被观众偏爱。被戏中人偏爱,也被看戏者偏爱。
弹吉他那一节,被公认是很动人的段落。人们在这一段里被不同的东西击中,被阿杰眼睛里面缠绕着的爱和难过,被真实的甜蜜的苦涩的台词,而我则被一个很小的细节。
讲完“听话”之后,宋正远伸出手去安抚性质地摸阿杰的头,然后摸到他的眉毛,拇指轻柔地顺着轮廓刮过眉骨。很简单的一个展示亲昵的动作,却一下子击溃我。“美人消息隔重关,川途弯复弯。沉沉空翠厌征鞍,马前山复山。浓泼黛,缓拖鬟,当年看复看。只余眉样在人间,相逢艰复艰。”
只余眉样在人间。
当年看复看。相逢艰复艰。
我一向信奉好的表达要克制,这部片子有做到,婚礼那一段尤甚。不到二十秒的镜头。阿杰远远地曲腿坐在摩托车上,看着宋正远婚礼门前所有人手忙脚乱的场面,然后笑了,像是真正觉得这场面热闹又无聊得好笑。一边掏出一根烟叼住,伸手在兜里摸索打火机,而同时宋正远这边人们正要点鞭炮,四处高声询问着哪里有打火机啊。真是荒诞的巧合,我共你,唯余这点默契。还有如此默契,可不可笑。
最后他的烟还没有点起来,宋正远的鞭炮却已经燃着了。
他总是晚宋正远一步。任何事情。
下一秒,他的脸刚刚浮现出一丝悲伤神色,就被遮掩在了鞭炮炸裂的硝烟后。
至于刘三莲这个角色,被谢盈萱演得真是好,教科书式的好。被儿子质问“你为什么是我妈”时候突然垮掉的背影,去跟高裕杰母亲告密之后别扭地跑走的身形,坐在公车上抹掉眼泪接起儿子电话的百般情绪,对心理医生倾诉之前的一句“我和我儿子一起看可以算便宜一点吗”,是我拍案叫绝的台词。啊当然,这个功劳要算在编剧头上。
她那一句“全部都是假的吗。没有一点爱吗。一点点…都没有吗”,讲到最后已经哽咽到消声,道尽如梦初醒的痛楚,和厮守并肩多年的不甘心。
他当然爱过她,作为挚友,作为伴侣,作为亲人。
你知道伴侣并不等同于爱人。可是爱也不等同于爱情。
他当然爱过她,甚至可以是非常,非常爱。
但你也知道她想听的不是这个。以上这些,安慰不到她。
她没有错,没有半点错。我们应该竭尽全力地谴责和抵制这种婚姻骗局,为的就是不再出现刘三莲这样的女人,问出这种深情得让人不忍回答的问题。
然后就是,宋正远。一个在电影主线故事发生时已经离去,但又毋庸置疑是整个故事最中心的人物。他是最初纠缠的起因,也是最终和解的指向。高裕杰和刘三莲,表面看起来没有任何相似性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只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爱他。他们都因为他心碎,却谁都没有,真正责怪过他。他们都轻描淡写地就原谅了他。旁人看来,宋正远真的不值得。
但宋正远的形象,确实是非常美好的。大学教授,温柔儒雅,一表人才。擅长音乐,热爱戏剧,做一手好菜。我不是说美即是对,当然不是,我只是说这种美,为整个故事提供了具有说服力的支撑。这种美让我没有生出强烈的宋正远何德何能的感慨,他自然有他的好,他这样的人在这世上自然有他的难得之处,才会让人们前赴后继心甘情愿地爱着他。只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温柔得过了就容易堕落成懦弱。想要不伤害任何人的结果就是落到伤害所有人,宋正远是愚蠢,没能够想明白这一点。
后来我才明白,人们总是要经过一些事情的点拨才能够看得清自己。看得清自己的本心,看得清自己的能力,看得清自己几斤几两生而所求。能够早早看清自己的人是幸运的人,他们苦而知其苦,然后慢慢煎熬。而其他人,苦而不知其苦,错也不知错在何处。
我说剧本写得蛮好,好就好在给我感觉,当年的宋正远是真心实意地想要一个所谓正常人的生活。如果他没有得癌症,是不是就一辈子也不会再去找高裕杰。是不是就会一直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丈夫、好父亲。如果这场戏能顺顺当当演到底,演到老演到死演到大幕按时落下,那这一切还是真是假。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几分爱,还有谁能说得清。世间多少白头夫妻,也不都是因为爱情。
可是看清自己的契机要么早些来,要么就干脆别来。人生轨迹走到一半它突如其然地来了,宋正远被打个措手不及,应对失当,最后害人害己,落得骂名。没什么好辩白,却也是不幸,也是有诸多可恨之处的可怜人。
没有说他做得对的意思。他做的事情很差劲,非常差劲。骗婚是群体意义上的社会性问题,可故事是属于个体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我还是觉得,没有真正的坏人。最后高裕杰也原谅了宋正远,刘三莲也原谅了宋正远。我身在局外,也只好沉默地由他们心意。
电影中间还有个很有意思的地方。这一句“爱最大”,我觉得才是全片真正的主旨句。其中所囊括的意义,远不是当下那个场景中所呈现的高裕杰说他爱剧场和爱大家。远不止这样。但是在这个看似不相干不经意的节点上抛出来,举重若轻,是真正的巧妙。
一句爱最大,可以解释全片所有的情节,可以标注出场的每一个人物。真是空洞,可又真是阔亮。电影所想要呈现和探讨的主题,在LGBT之下,在老幼三代人的家庭关系之下,在骗婚和同妻的社会问题之下,层层剥落挖掘下去,最终还是绕不过一个爱字。
谁都知爱字空洞,可百川归海,再也无第二个终点。
爱是最终的答案。
爱最大。再无他。
这句被广为传颂的台词,其实说实话,我没有很喜欢。我觉得无论是句子本身还是出现时机都显得突兀而且生硬,想要制造金句的目的性一目了然。但是最后,整部电影看完我回想。脑海里还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这句话来。连带着浮现高裕杰抽着烟看向窗外的寂寞的目光。
然后我想,好吧。有这样一句话,让人一提就想起这部电影。也蛮好的。
“你数学那么好,你知道一万年是多久吗?”
“一万年就是,当有一个人跟你说,他想当正常人,然后离开了你。”
“从那一天开始之后的每一天,就是一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