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戏剧是现实就好了

如果说一个人的生命是一片叶，和她一样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会沿着叶脉起伏前进，而她的表象近乎叶子的反面一样光滑。印度裔的Nicki从美国的大学毕业，接着进入哈佛和牛津，然而她却没有因学术而出类拔萃，反而更加纯粹——她只爱戏剧，只想通过戏剧质问人生的本质。她78岁了，每天看戏剧有25年了，每年有一万美元的预算看戏剧，但她每年都要看500部。一万元不够用，就在路边拦顺风车到剧院，每天到剧院门口向别人索要免费票，甚至极端到为了省钱看戏剧而两天不吃饭，然后厚着脸皮去别人的饭桌上讨饭。在荧幕前，我可以看到路人和施舍者对她的鄙视，也能看到被拒绝时她脸上的尴尬，但是这又算什么，可以看到戏剧就够了。再看看她的家，整个房子被戏剧的票据、场刊塞满了，没有下脚的地方，家具只有一张用来点蜡烛的桌子，在纸制品中刨出一个小空间就可以解决睡觉的问题。她每天出门都要带着几个大包，看起来就像一个拾荒者，更容易遭人唾弃，但里边装的都是戏剧的资料，她说每天在去剧院的路上都要用那些资料学习。她总有一套自己关于戏剧的执拗，她一定要问清楚哪个售票窗口是只卖戏剧票的这种“无意义”的问题，一定要在剧院里倒出她一袋袋的“垃圾”去寻找一张不知道放在哪儿了的门票，一定要在儿女面前讨论她那让人讨厌的“Life is theater”理论，她好像在故意让别人反感。

关于戏剧，她有一个原则，就是坚决不能承认改编。与其说当代的改编戏剧是为了使「戏剧平民化」，倒不如说是「戏剧低能化」，改编会毁掉伟大剧作家的经典之作，改编的作品称不上戏剧，只配是戏谑。关于戏剧，她还有两个理论，第一个是“一句台词就能拯救一部戏剧”。即使一部剧再不好看，只要存在一句让她满意的台词，就是一部好戏剧；即使看了再多不好看的戏剧，只要最终看到了好看的，她就会感谢那些不好看的，因为有那些积累，才会出现好看的。她的第二个理论是“丑角总是能一语道出真相”，大概因为有丑角就注定有悲剧，悲剧总是在追求真理的过程中诞生的。或许正因为如此，她喜欢看压抑的戏剧，喜欢把自己当成一个丑角，反对在戏剧中追求幸福恰如她本身反对在现实中的幸福——因为世界总是在倒退，人越来越愚昧、专制，人追求的幸福，往往是一种常识，而这种常识是一种习得行为，是通过模仿而得出来的幸福，它不遵循个体的特殊性，是盲从。就如圣诞节时每家每户都在消费圣诞礼物、把屋子弄的张灯结彩，而她却选择到受基督教影响最小的国家去度假。

她非常喜欢尤金·奥尼尔创作的剧目，因为它们总是充满悲剧色彩，《长夜漫漫路迢迢》这部奥尼尔的绝笔之作她竟然在剧场看了二十遍，不知道这二十遍是在什么时期看的，但我觉得这像是她追随了一生的东西。她有着和奥尼尔一样的悲剧观，也似乎有着和剧中嗜吗啡的主人公玛丽同样的特性，嗜好戏剧使她心中常出现一个独立存在的世界，因此片中她讲述的过往经历会以一段段舞台剧的形式表演出来，而她又像是在台下观看这些历史的观众，看到这些不同的演出，她偶尔伤心，时常叹息，时常充满笑意，这便是"Life is theater"。这种对现实与戏剧的模糊化使得她的孩子疏远她、厌恶她，甚至觉得她无药可救，但她又怎么会在乎呢，她怎么会因为现世的幸福而放弃戏剧呢？

因为她要探寻生活的本质，所以她想要过一种「哲学生活」而不是「精神生活」，所以同样是看戏剧，别人为的是精神文化丰富，她为的是一句台词就能表达的生命的哲思，因此在她眼中，别人怎么看待她为了戏剧而表现出来的种种行为是无关紧要的，她恰好需要这些人去议论她，从而能更有机会去讨论戏剧、讨论不及戏剧的人生。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一部纪录片还是一部电影，从片子本身描述的东西来说这是一部真实的纪录片，从一些拍摄上的细节来说更像是一部电影，总之从我的角度而言，导演达到了模糊纪录片与电影的目的，也从而达到了另一个目的：如果电影是纪录片就好了，如果戏剧是现实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