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瘫剧

如果用一句话介绍《秘密森林》，我会说：这是韩国版《人民的名义》。再加一句的话，这是一部面瘫剧。

我的一个朋友说：“韩国男人很擅长演面瘫，演出来有一种酷酷的效果。”话虽如此，《秘密森林》的第一集，黄始木以高冷形象出现时，我的内心是很不以为然的。但是，看完16集，我被这个韩剧经典套路——面瘫说服了。
黄始木是首尔西部地检的检察官，少年时期切除了脑部的情感神经，从而成为不会笑的人，同时具备了异于常人的认知能力。这种丧失正常情感表达的天才人设，也是“来自星星的你”一路。不过，我们黄检察官身高只有一米七三，身材微微发福，脸蛋略显普通，工作数年才刚刚晋升为房奴，比起那些年容貌财产和家世都宇宙无敌的韩国男主来说，总算回归了现实主义。

《秘密森林》的成功在于编剧在现实主义的基础上，充分调动了套路与反套路。观众并不一定讨厌套路，套路用得好，一样能化腐朽为神奇。往往受欢迎的电视剧有一些离奇情节，不尽合乎常理，又缺少不得。新近大热的《白夜追凶》，双胞胎兄弟白天黑夜交替出现扮演同一人，放在现实中难以成立，通俗剧却乐此不疲。观众也挺受用，如果有人跳出来批评这剧情经不住推敲，就有一大批人在后面指责他不解风情。同样的，《秘密森林》中切除脑部神经这个在现实生活中根本不可能遇到的细节，点亮了主人公的萌点，也点燃了观众的少女心。就是这个木头木脑的“黄木木”，让观众恨不得变成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笑了笑了笑了！”演员曹承佑全程嘴角上扬没超过三次，中国观众却从他脸上解读出两千万种微表情，纷纷表示要将此表演抄送国内“面无表情”的腊肉和鲜肉。所以，《秘密森林》教给我们，不是不可以套路，重点是如何运用套路。运用得巧妙，套路可以老少通吃，也可以一转成为反套路。

感谢面瘫，它使得剧情简洁利落，直奔主题；感谢面瘫，它使得检察官的理想主义避免沦为矫情的嘶吼；最重要的，感谢面瘫，它使得主人公没有机会长篇大论地谈恋爱。《秘密森林》有二女一男的人物设置，放在某些编剧手里，这是炒制三角恋的好素材。剧中有一场戏集合了恋爱套路大全：女二夜访男一，衣冠不整，向男一借毛衣穿，场景变换，女二在家一边听歌一边洗毛衣，男一在江边跑步，忽然收到短信，是女二发来的借毛衣的“酬劳”——一首爱情歌曲。这些，全是韩剧里的酸腐桥段，但面瘫男一打开链接听了几句，就用冷酷之手关掉歌曲，切断了这条虐恋线的发展可能。男一和女一棋逢对手的关系，借鉴了英美推理剧里的最佳拍档，取代了韩剧里你侬我侬的情爱模式。当然了，这条准感情线表现不俗，至少有饰演女一的裴斗娜一半功劳，她贡献了极为生活化的表演，让我们见识了韩剧女主在整容脸、“欧巴”和张嘴瞪眼之外还可以如此洒脱自然。

《秘密森林》最高级的地方，是它对韩国现实的写照。全剧围绕着一桩精心设计的凶杀案展开，牵出从检察院上下到政坛权贵、大资本家之间的权钱交易。本剧给了正反两派人物以相对立体的刻画，几乎每一个人物都立得起来。黄始木正直、坚定，永葆如“初始”的“树木”一般的信念，但不缺少成熟的政治手段；韩汝真的人道主义建立在对真实的恶的了解之上，清醒而温暖；三部长举重若轻，尹课长隐忍又凶残，总统首席秘书官李彰俊从最黑暗到最皎洁，这一步之遥尤其让人唏嘘感慨。剧集交织了几种不同的立场，彼此之间形成了张力。比起《人民的名义》里对大风厂职工王文革的刻画，《秘密森林》对尹课长保留了相当的同情，尹的形象英俊、干净而阴冷，他的复仇动机，基于任何普通人都会理解的人之常情。因此，复仇的正当性和黄、韩对体制正义的维护之间，形成了某种微妙的参照，放在通俗剧里，算得上具有一定的复杂性。自然，作为一部电视剧，李彰俊不可能彻底摧毁腐烂透顶的韩国政法体系，正义之剑最终由体制内的异端黄始木执掌，只不过，那看似华丽的大厦在李彰俊的撼动下，不再安如泰山。在这里要再次赞美编剧，李彰俊的形象本来是极端戏剧性的，他的反转细究起来也很难成立，但到最后一集，我们惊讶地发现，他所承担的痛苦与理想，通过一封遗书得到了完美的呈现。这不能不说是语言的力量。因此，原本不看字幕也能看懂韩剧的观影法则，到《秘密森林》这里就失效了。中国观众不厌其烦地比找来不同字幕组的翻译，推敲每一句台词最恰切的中文表达，这种对剧本文学性的追求，在时下电视剧的观看体验里是很罕见的。

 “正义，是检察官永远的初恋。”借用剧中人的话来说，黄始木成功捍卫了检察官们存在的理由。而李彰俊这个以死亡为代价的“怪物”，则像是时时刺向韩国政治的牛虻。现如今影视剧喜欢让人物在中途“黑化”，李彰俊的反转，可以说是一种“白化”。正义之光透过枝叶之间的缝隙，照进这片充满秘密的森林，森林之外，当是有一个朗朗乾坤的吧？由此，《秘密森林》和一般的犯罪、悬疑、推理剧拉开了距离，升级为一部高级的韩国主旋律电视剧，不但值得抄送面瘫鲜肉，也值得抄送给《人民的名义》学习。

发表于《21世纪经济报道》，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