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合时宜”的咏叹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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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合时宜”的咏叹调:《蓝色骨头》的灵魂火焰
冉笛/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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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你没有看过《蓝色骨头》,导演崔健的名字总该有所耳闻。他被誉为上世纪八零年代中国摇滚音乐之父,曾以《一无所有》、《一块红布》、《快让我在雪地上撒点儿野》等作品成为一代文艺青年的领军人物。
《蓝色骨头》是崔健自编自导的第一部电影,故事取材于导演对当代中国历史社会变迁的观察与记录。比较难能可贵的是崔健切入时代的角度。对比《芳华》等热门同类题材,票房冷清的《蓝色骨头》可能是当下国内唯一一部真正意义上以边缘人的视角对几十年历史剧变的思考与表达。
作家、文艺研究学者张敞认为,《蓝色骨头》是一部基于表达冲动产生的作品。虽然是作者的处女作,但完成度很高。电影闪烁着崔健充满锋芒的个性与思想。张敞老师指出,在它之前,中国还没有任何一部电影,可以把这个时代造成的两代人的孤独表现的那么“无法与外人道”,那么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电影聚焦的是一个中国家庭,母亲与儿子两代人在不同时间线的选择与命运。母亲施堰萍身份略带几分传奇色彩,她曾是某家族选妃的候选人,被誉为国内数一数二的美女。尽管美丽为母亲带来改变命运的契机,但如果可以在美貌与智慧之间做出选择,母亲更渴望以“人”而非“美女”的身份与姿态被世界认可与接纳。
母亲与多数女性不同的个性与选择也必然决定她与众不同的命运。她爱上了一个与众不同的跳芭蕾舞的男孩。男孩孙洪(陶冶饰)有着清俊绝尘的气质,但他心中却另外住着一个英秀淳朴的男孩陈东(黄轩饰)。这是电影中一条鲜为人知的同志情感线。影片上映时没有人为此做过宣传。它就像掠过湖面的一只蜻蜓,轻轻一点涟漪荡开随即消逝,在华语同志电影历史表述中也几乎难觅身影。
这样的默默无闻,倒是和影片主人公的“不合时宜”构成某种微妙的互文。也让人想起崔健为电影写下的那首歌:春天的花朵开在秋天里。这句歌词让我想起另一部文艺电影《白日焰火》片名的隐喻:焰火如此绚丽,却也短暂易逝。焰火所代表的女主角,她渴念的爱情,在那样一个粗鄙冷漠的环境内又显得是多么不合时宜。正如燃烧在白天的焰火,荒诞中愈显生硬和多余,再是多么奇丽的绽放,也仿佛被秋霜凋零的花朵,枉留人间的悲凉。
《白日焰火》的这种哀伤被《蓝色骨头》母亲施堰萍(倪虹洁饰)咏唱背景里的那段男子芭蕾舞推向了极致。也许是为了规避审查的缘故,孙洪(陶冶饰)演绎的这段对陈东(黄轩饰)的同性单恋只能以一种隐晦含蓄的方式来表达,却又暗合了同性恋人在现实中的处境:不能言说的曲折宛转,爱不可得的备受压抑。
同性恋男子孙洪沿着孤独之路的艰难探索,被银色水柱打出的光影挣扎,这样的千转百回,生命力不可遏止的喷薄而出,终于成就了一种属于男性身体的惊心动魄之美。这也是继《立春》那位自愿入狱的芭蕾舞男演员踮着脚尖起舞之后中国银幕史上最具情感冲击力的一幕。它的深层意义不仅是对艺术信念的坚执,更是这种根植于灵魂深处的最深最炽烈的人性流露。不由让人想起陈丹青老师对同性之恋的诠释:
真的恋爱总有爱得最深最炽烈的阶段,可是你得瞒着,又克制不住。恋爱都会遭遇要不要控制,怎样控制的困难,同性恋尤其被这种困难折磨……在体验恋爱的所有层面时,我相信,同性恋触到了我们没有触到的深度。
同性恋情(现实中遭遇的)这种敏感,这种不断不断地受挫、抑制、机敏、迂回……最好的出口可能是艺术。……同性恋触到了我们所不能企及的灵魂深度。(转引自《陈丹青谈同性恋》)
英国男版芭蕾舞剧《天鹅湖》亦有同性隐喻的男性双人舞。孤独的人间王子集中全部的心神意志召回了象征着灵魂自由的天鹅王子,并在天鹅王子的亲吻和庇护中获得新生。《男版天鹅湖》尾声一幕神奇般地闪耀着从天而降的光辉,人间王子的灵魂如愿地回到天鹅王子的怀抱之中,皎洁的月亮为两个男子的周身镀上一道动人的光华。
《蓝色骨头》对历史的反思是边缘人的视角。同类题材如《芳华》,虽然关注的是两位被时代放逐的主人公,但其叙事的角度及呈现的方式都是大众主流的。《蓝色骨头》不同,它不仅记录个体生命在特定时代被集体暴力碾压的历史,也探询个体边缘化遭遇的由来及意义。新世纪儿子的生命轨迹与母亲所在时代表面看是一个鲜明反差,但两人的命运却奇迹般地“殊途同归”。母亲当年咏唱的《迷失的季节》因个性鲜明的表达被斥为资产阶级的“毒草”。儿子钟华(尹昉饰)的名字隐喻“中华”,年过三十的他依然像一个少年,他想做一个纯粹的艺术家,一个不依附资本的独立个体。他继承了母亲蓝色的梦想,这个蓝色的梦同样不被现实所容。
艺术工作者是否可以在拜金主义浪潮的席卷之下保持自我的独立,艺术从业者面临的现实瓶颈,艺术生命的信念与时代洪流之间的碰撞,是儿子遭遇的困顿。时代的一粒尘,落在个体的身上就是一座山。无论是母亲还是儿子,皆因梦想而遍体伤痕。崔健也借儿子钟华的遭遇感慨我们所在的时代空气。几十年时间倏忽而过,一如艺术理想之难觅踪影,“同志”依旧不可见,不可说。男孩孙洪的同志芭蕾舞不仅代表着人内心因美好事物体悟的生命意义,也是《蓝色骨头》追寻自由之火的隐喻。
崔健的作品有着他对于中国大陆这片土地最深沉的疼痛与爱惜。虽然经历了或正在经历着种种难以与外人道的艰辛,但就像母亲最终凭藉歌词找回丢失的儿子,父亲在远离尘嚣的浪涛声中找回心灵的归宿,我们有理由相信,循着艺术火焰擦燃的灵魂之光,我们骨头里对“蓝色梦想”的坚执便是不可被征服的,这或许是崔健想在电影中传递给我们的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