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硬币投射出的人生

      《老无所依》是根据美国作家科马克·麦卡锡的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麦卡锡在美国被尊为现代传奇和文学先锋，他在他的作品中一直关注着当代社会一些最具煽动性的话题，比如在一个堕落的世界中，最后的荣耀和正义；正在进行的人性与邪恶的对抗；诱惑、生存和牺牲之间的相互作用；不断升级的混乱；对黑暗时期残存的爱和一线希望的感动……麦卡锡笔下的人物通常都具有复杂的性格，且象征主义的手法在他的作品中俯拾皆是，这就让他作品的包容性和张力都达到了空前的程度。而由科恩兄弟这样的“怪才”亲自改编出剧本的《老无所依》，给人的感觉有如开弓前的铁矢，喷薄前的火山，张力惊人；绵绵的忧伤和深刻的人文反思细密地编织在扣人心弦的情节中，配以劲道十足的黑色幽默，实在是文学和电影艺术的又一次完美握手。业内一致公认，这是导演科恩兄弟迄今为止最棒的一部电影，一部血腥、沉重但是经典的作品。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它将拥有震天喝彩和狂飙的票房成绩，获得最佳影片、最佳改编剧本、最佳男配角和最佳导演4项奥斯卡金像奖，同时也获得3项英国影艺学院奖，两项金球奖的成绩，完全是实至名归。

 

      空寂无人的大地上一片荒芜，厚重的天空沉沉地压在头顶。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公路锋利地划开大地的身躯，却在高温的灼烧下无奈地模糊在了旁观者的视野中。尘沙弥漫，衰草连天，颤抖着望断了归来的路……这是电影《老无所依》一开始十几分钟为我们展现的场景，它就像一幅世界的缩影，以绝对的视觉冲击力在第一时间被烙入了我的脑海。连鸟都会感觉寂寞的荒野，无法抗拒的洪大自然力将人的那点可怜的自信彻底剥离。我们每个人都是那世上踽踽独行的过客，每迈一步都显得如此艰难。带起的沙土随风扬起，灼热、干燥、空气凝固、一片死寂，这沉静淹没了一切，包括命运之轮开始转动时刺耳的“嘎吱”声——你永远不会知道下一步等待你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人性的不确定和命运的无常是科恩兄弟在《老无所依》极力表现的一个主题。牛仔摩斯在偶然发现毒贩火拼的现场并捡获二百万美元时，他的第一个想法是拿了钱赶紧逃离现场，因此他漠视了唯一幸存者的求援：“水~~~”但当他晚上躺在家里的床上时，人性的不确定开始展露端倪，他竟然决定去给这个人送水。就是因为这样一个决定，他被墨西哥人发现，并走上了被变态杀手奇格追杀的亡命之路。当观众在此刻扼腕叹息他做出的错误决定时，影片下文透露出的奇格放于钱箱中的追踪器却让观众吓出一身冷汗——若摩斯待在家中，那么当天晚上他就会被奇格的高压气枪射穿头部！而变态杀手奇格与加油站杂货店老板赌硬币的情节，更是赤裸裸地揭示了命运的残酷。齐格让老板猜硬币的正反面，老板问齐格赌的是什么？齐格回答“你刚刚在这里赌上了你的一生，只是你还不知道而已。”毫无疑问，如果老板没有正确地猜对硬币，他的命运将会和碰到齐格的其他陌生人一样，一枪暴头。离开前齐格提醒老板，这是他的一枚幸运硬币，不该被混入普通的硬币中。这说明了人们在面对掌握命运的手时，只能奢求幸运女神能够眷顾自己，并绝对地对其顶礼膜拜，此外别无他法。命运在这里对所有人露出了一个血淋淋的微笑：你永远也不知道这一刻做的决定是否正确，你只能义无反顾地上路，并且，再无机会回头。

 

      比命运无常更让我震撼的，是科恩兄弟用尖锐的笔触浓墨重彩描绘出的，这个世界正义的崩毁和在金钱驱使下暴力的无法控制的升级。影片中正义的化身——警长埃德·贝尔和暴力的代言人——变态杀手奇格之间的较量，深刻地揭露了世界的这一现实。那个有着一头可笑发型的杀手奇格，从一出场就是杀戮：最残忍的手法勒死警员，拎着充气瓶一路杀下来，警察侦探店员路人甲几乎一个都不放过所遇到的男女老幼中，只有一个杂货店老板和骑车男孩逃过了毒手。而且，杀与不杀并不是因为仇恨和钱财，而全凭奇格无从窥视的内心。毫无道理的杀戮和暴力，更难对抗，也更难追踪，几无规律可循，只是加深了杀手的恐怖背影。以至于本来在片中鼎足而立的警官，第一次面对连环谋杀案束手无策，只能倚老卖老的说说冷笑话，成了旁白者，成了标题里的“Old men”。

 

      “Old men”并不是指真正意义上的老人，而是指那些心已死，血已冷，被生活和现实打磨得完全没有了锐气的人们。就像片中的贝尔警长，他们本来是维护社会制安的执法者，现在却变得束手无策，完全失去了作用。他们一面惊异于社会的变化、人性和法制观念的没落，一面感叹世界已超出他们的控制之外，怀念那曾有的公正和人性的温暖。可他们所做的却只是逃避，坐在家中用悲伤的语气回忆过去正义必胜的辉煌时代和那些耀眼的大英雄，如此而已。

 

      影片在这里用了两个非常精彩的意象来表征这一含意。贝尔警长在退休后，某天早餐时给他的夫人讲述了两个梦：第一个梦里，贝尔的父亲和贝尔在镇上见面，父亲给了贝尔一些钱，但贝尔给弄丢了；第二个梦里，贝尔看到父亲手里拿着“装了火的牛角”，超过贝尔要去某个地方生火。贝尔说如果自己去了那里，就能见到父亲。

 

      在第一个梦里，我们可以探知，贝尔一直希望子承父业，传承父亲的衣钵当个维持正义的好警察，但他最终没有做到这一点。而第二个梦中像月光一样洁白的牛角，则直接是正义的象征，代表着秩序，公理等一切正面的社会因素。这个社会需要一个像贝尔的父亲一样的，愿意站出来去把那些想乱窜的火苗（社会里负面，邪恶的力量）装进牛角里的好警察。只要贝尔选择和恶势力斗争，他就能成为和父亲一样的好警察，就能“见到父亲”。这些老一辈警察，如贝尔的麦克叔叔，他勇敢地站出来面对7,8个印第安马贼且毫无惧色。虽然他最后死了，但暴力看到了正义的闪光，这个社会还有希望。但，现在呢？现实是，“我醒了”，贝尔选择了逃避，正义再一次被抛弃，社会被暴力的黑雾染得愈发深重。

 

      在影片的结尾，命运和现实终于在激烈的冲撞中得到了完美的融合。齐格在逃避贝尔警察的追捕时，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瞠目结舌的观众刚想额手称庆这以冷血暴力著称的杀手也难逃命运带来的暴力时，齐格拦住了过路的两个青年，用一百美元换得了他的衬衫，之后踉跄离开，以这种近乎狼狈的方式再一次逃脱了正义的制裁。在这一刻，观众终于深深地明白，罪恶肆虐暴力猖獗的根源，其实还是在于金钱。扭曲人性的指掌，拨乱命运之轮的黑手，就是金钱。面对受伤的齐格，一开始说出“先生，我给你我的衬衫，助人是我的本分，你给的钱实在太多了”这样善良话语的青年，在五分钟后就开始和另一个男孩争论这一百美元的归属。因为另一个男孩认为这“不光是一件衬衫的事”。善良和正义才刚刚闪光五分钟，就被金钱无情地玷污。这样的结局虽然出乎意料，却让人在深思后不得不承认，这虽然具有强烈的挑衅意味，却是冷冰冰的现实。

 

       《No Country for Old Men》，当这个世界上只剩下“Old Men”时，还有什么地方能让我们立足？

      文/曹怀宁 2010.0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