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一真实可信的就是档案和记录

约翰·勒卡雷在小说《史迈利三部曲》中塑造了一个叫做史迈利的优秀英国情报人员。史迈利尽管在需要行动的时候绝不拖泥带水，但他的性格中有着学者的一面，甚至有点拘泥于形式。似乎对他来说，惟一真实可信的就是档案和记录，其他的一切除非符合记录或者被记录证实，否则都只是浪费时间的东西。

什么是档案？档案是客体或者事件的表象（representation），也即客体或者事件的观察者对事件的概括或者建模。几何图形是耕地的表象，地图是地形的表象，名词是事物的表象，履历表是人的表象，发生过的事件的表象是档案或者回忆。

为什么史迈利认为惟一真实可信的就是档案和记录？作为实干家，史迈利当然清楚档案记录下的信息的数量和真实性远不如观察者亲历事件时接收到的信息。但是在时间的维度中，事件的发生是一次性的。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当我们回首往事试图复原事件的经过时，会发现真实存在的只是事件的表象，而事件本身已经消逝在时间的长河中。事件的表象可以是事件留在自然界的痕迹，比如某个战役的战场遗址，可以是事件参与者的回忆，还有就是关于事件的档案记录。显然，在这三者中，档案记录是最可靠的事件表象，因为遗迹会磨损变形，记忆会歪曲失真，而档案，虽然也会被修改，但是它的确定性和公开性意味着修改它的难度远大于修改主观的记忆。

修改总有这样那样的痕迹。这份档案的修改会与另一份档案里的记录产生矛盾。通过思考和推理，仍然有可能借助被恶意修改的档案接近甚至复原事件的真相。甚至档案的被销毁也能成为指向真相的线索。

在《荣誉学生》中，史迈利运用逆向操作，从被海顿销毁的档案中发现了卡拉极力掩盖的一个大项目。史迈利和他的团队详细追查海顿的破坏途径，记录海顿选择的档案，重组圆场分站善意搜集的情报，再对照海顿汇总上报的情报，不放过一丝细节，最终建立起海顿的始航点，也进而找出卡拉的始航点——卡拉命令海顿压下了通报至圆场的情报，命令他加以降低等级或扭曲、嗤之以鼻，或甚至完全封杀的情报。

从语⾔学的⻆度看，档案由句⼦组成，而句⼦具有独⽴于事件背景或者语境的抽象组合意义，即句子的字面意思或者本义。阅读档案的阅读者获得了句子的字面义之后，还需要获得一些语境意义，比如预设（presupposition）、潜台词（implicate）、命题态度（proposition attitude）等等，来还原事件的完整细节，就像在干海参中加水让其重新膨胀一样。其中，命题（proposition）是从各个具体语言形式中抽象出来的由概念组成的纯粹意义，也是人对世界所作出的具有真值的心理表象；预设（presupposition）是在阅读档案的过程中为词语、概念、结构所触发而由阅读者逆向推理得到的、由档案写作者认定为既成事实的命题；潜台词（implicate）是为句子的字面义所隐含的、由阅读者顺向推理得出，不需要词语、概念、结构的触发就能表达的具有一定的模糊性的命题，类似成语中常说的绵里藏针、旁敲侧击、指桑骂槐、含沙射影、敲山震虎，或者有的历史学家喜欢用的曲笔——档案阅读者要想获得预设和潜台词，需要做一番语用学推理，因为预设和潜台词都不是句子的编码意义，不能从字面义直接得到；命题态度档案写作者持有及表达某个命题的主观方式，比如相信、打算、愿望、需求、担心等等，有时通过具体的语调、词汇或者语法结构（升调、高阶谓词等）来标示。甚至字面义的获得也离不开语用推理，因为基于逻辑的组合语义多多少少不够完整，而完整字面义的获得需要借助语境信息和其它档案完成下述一个或者多个操作：1）指称指派reference-assignment，为代词或者时间副词确定具体的指称对象；2）充盈saturation操作，补充省略的句子成分和语法上不需要但在语义理解上必须的成分；3）丰义enrichment操作，进一步精细化意义，如补充隐含的逻辑关系、深化某些词语的意义等；4）歧义澄清disambiguation，选定有歧义的句子在具体语境中的单一意义。这些操作的结果被称为显义explicature，即在组合语法语义的基础上借助具体语境加以充实而得到。显然，只有显义才是真正的字面义，而命题态度则被称为高层显义。阅读档案的时候，阅读者必须同时获取字面义（基层显义）和命题态度（高层显义），并且理解相应的预设和潜台词。有时档案的作者真正想表达的内容不是字面义，而是潜台词或者相反的意义。

因此，史迈利认为惟一真实可信的就是档案和记录决不意味着埋首故纸堆而回避与真实世界的接触。对于正在发生的事件，事件的即时发展永远比档案记录（比如即时录音）有价值。但是对于已经发生过的事件或者历史，那么档案记录会比人的回忆或者其它信息记录形式更加可靠，利用档案记录来复原和细化当初的事件经过也比人的回忆或者其它信息记录形式更加可信。

中国有着悠久的史学传统和详细的历史记录。《史记》等史书的记载可以上溯至三皇五帝。对于夏朝等历史事件来说，《史记》等史书无疑是惟一真实可信的记录，其他的一切除非符合《史记》等史书或者被其证实，否则都只是浪费时间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