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家园》无法拯救她镜头下的巴勒斯坦(1)

原载于个人公众号PeepingTom,此为电影中Masafer Yatta系列的第一篇。如果你也关注巴勒斯坦,欢迎唠嗑。
本文约5700字,预计阅读时间11分钟。看不完没关系,两分钟也很棒了;)
2025年3月1日奥斯卡之夜,讲述巴勒斯坦马萨费尔·亚塔(Masafer Yatta)地区遭遇的纪录片《唯一的家园》(No Other Land)[1]获最佳纪录长片奖,然而
- 3月6日,定居者武装在一周内第二次袭击了马萨费尔·亚塔的Sfai村,他们闯入巴勒斯坦村民的家和牲畜棚,投掷石块,威胁其离开。袭击结束时,一位巴勒斯坦村民被逮捕。[2]
- 3月7日,马萨费尔·亚塔地区的以色列定居者袭击了一名64岁的美国活动人士卡珊德拉(Cassandra Dixon)。当时卡珊德拉正在陪同名巴勒斯坦村民放羊——以有特权的白人脸保护巴勒斯坦人。经诊断,她的颅骨骨折并伴有轻微脑出血。[3](题外话,去年10月1日也就是伊朗导弹来临的那天,笔者也在马萨费尔·亚塔陪村民放羊,万幸的是没有遇到过于疯狂的定居者)
- 3月8日,IDF士兵和定居者袭击了马萨费尔·亚塔地区的达巴村村民,他们被定居者用棍棒严重殴打。随后,士兵赶到,力挺入侵的定居者,并再次袭击了巴勒斯坦人,随后这些巴勒斯坦人与外国活动人士被逮捕。[4]
奥斯卡小金人颁给了《唯一的家园》,但片中描述的土地和人民并没有因此得以喘息。

Masafer Yatta地区,一名以色列士兵正骑着童车玩耍。来源:村民Mohammed Huraini
笔者艺术造诣尚浅,因此本文不是一篇影评——如果实在要说什么影评的话,只写得出一声长叹。不过2024年9-10月,我有幸去到电影里描述的马萨费尔·亚塔(Masafer Yatta)地区。
探访几小时前被以色列推土机碾碎的房屋和无奈在依托地下洞穴的逼仄空间重建住所谋生存的巴勒斯坦村民;
遇到了遭遇殴打、监禁后刚被释放的巴勒斯坦维权人士;
在没有防空避难设施的村庄里度过了伊朗导弹飞来的一夜,感受地板门窗砖墙的震动;
听“叛国”的左翼IDF退伍士兵控诉以色列国家机器之残暴和可笑;
目睹以肉身保护巴勒斯坦村民的欧洲志愿者被军队逮捕,最终被遣返回国……

摄于2024年10月1日,马萨费尔亚塔村民正在山头放羊(图片自己拍的,拒绝转载)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只为解释:电影中马萨费尔·亚塔的遭遇不是战时的特殊状态,而是一个游客短短3天的造访都能亲眼目睹的,巴勒斯坦人几十年来每天都在承受的日常。
下文试图对电影中描述的暴行和巴以双方的反应进行阐释,不承认有剧透——因为如果长期关注巴勒斯坦,你可能也会发现“诶,这个村子我在新闻里见过”,“诶,这个人我在社媒上见过”,没什么新鲜的。
一、2025年奥斯卡创造历史……了吗?
3月2日,奥斯卡颁奖典礼上,《唯一的家园》(No Other Land)主创——巴勒斯坦人巴塞尔·阿德拉(Basel Adra)和以色列人尤瓦尔·亚伯拉罕(Yuval Abraham)站上了领奖台——这也是巴勒斯坦电影制片人第一次获得奥斯卡奖。[5]

《唯一的家园》主创Baser和Yuval
不过,这并不是他们首次在国际电影节上领奖——2024年夏天,本片摘得柏林国际电影节最佳纪录片奖,然而二人的获奖感言被部分德国政界人士指责为“反犹主义”,尤瓦尔更是因为国内对他的一百多个死亡威胁延迟了回耶路撒冷的计划。[6]
若要用一部电影或纪录长片的标准评判《唯一的家园》,这部片子画质欠佳,许多镜头是手持设备拍摄完成的,且受到跑动、IDF士兵和定居者袭击干扰。主人公境遇不够明朗,并不符合主流三段式的表达方式,讲故事的技巧也许甚至不及年代更早的《五台照相机》。
但它真实,也可叹。马萨费尔·亚塔之所以值得关注,并不只因为这里的暴行比其他地方更特殊——不可否认,这里的定居者暴力已然突破了笔者的想象力——而是马萨费尔·亚塔,南部希伯仑山区,是为数不多的房间里的大象。
前英国首相托尼·布莱尔来过,联合国常驻,欧洲和以色列左翼亲巴组织持续冒险进入此地保护巴勒斯坦村民,而房屋拆除、基础设施破坏和来自定居者的武装袭击只增不减。

《唯一的家园》主创团队在奥斯卡颁奖之夜的获奖感言(节选)
从一定意义上说,作为电影艺术的《唯一的家园》创造历史了,然而影片故事的主角,巴勒斯坦西岸Masafer Yatta地区长期面临的房屋摧毁、隔离和定居者暴力并没有因此休止。
巴塞尔的获奖感言基本概括了影片的几个母题:定居者暴力、房屋拆毁、强制驱逐,其背后均能看到以色列国家机器及其“世界上最道德军队”的身影。如此行径的目的包括土地掠夺、种族清洗,和对巴勒斯坦历史、记忆和文化的抹杀。
二、为什么是“马萨费尔·亚塔”
许多中文材料倾向将这里翻译为“马萨费尔亚塔镇”或“村”,其实并不准确。马萨费尔亚塔地区不是孤零零的一个村庄,而是一个由几十个村落——其中有不少已经在占领当局驱逐下举村背井离乡——围绕亚塔市形成的大片村落群。
将一片广大的区域简化为“村”,容易误导观众认为这里的故事只是一两家人的孤立遭遇——不是的,这是几十个村子,几百户人家和几千头牲畜的共同劫难。
有趣的是,在以色列的希伯来语媒体中,亚塔市通常被称为Kfar,即“村庄”。然而实际上亚塔的人口多于许多以色列繁荣的城市。将“城市”降格称为“村庄”,不免让人认为这里是一片地广人稀、落后原始的无人之地(A land with no people)。
“无人之地”正是以色列话语中对巴勒斯坦土地常见的误导。早期犹太复国主义者将巴勒斯坦描述为“因为奥斯曼帝国之衰落而荒废的贫瘠沙漠”,确乎成功吸引了一大批犹太移民——他们或因受民族主义驱使的拉力,或因欧洲反犹主义和大屠杀阴云的推力——来到巴勒斯坦,看到来往不绝的商船、人头窜动的巴扎和谷地里耕作的农民大呼被骗。[7]
1967年阿以战争后,以色列开始占领西岸地区,一些以色列政客就一直在倡导吞并约旦河谷,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最著名的是实施了《阿隆计划》。时任工党党魁、后来的以色列代理总理伊加尔·阿隆(Yigal Alon)为解决“以色列控制下约旦河西岸的人口问题”,设计了这一吞并约旦河谷地区(西岸东部)、东耶路撒冷、戈兰高地和西奈半岛部分土地的《阿隆计划》(The Alon Plan)。

左:1967年《阿隆计划》设计图;右:根据《奥斯陆二次协议》签订后形成的西岸A、B、C区地图。二者对比,实际上今日以色列占领的巴勒斯坦土地与阿隆计划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根据美国中情局(CIA)披露的一份对《阿隆计划》的分析[8],该计划在西岸(不包括加沙、西奈和戈兰高地)的规划主要考虑“国防安全”和“人口问题”。
- 约旦河谷地区(左图紫色部分):多为农业畜牧用地,巴勒斯坦人口密集的城镇较少。以色列控制这一区域后,能“巩固国防,防止东边的阿拉伯人(约旦)对以色列发起进攻.
- 西岸的西部地区(左图绿色部分):为传统的巴勒斯坦城镇聚居区,巴勒斯坦人口近60万,将其纳入以色列统治下将威胁到该国“犹太人在人口上的主体地位。
- 东耶路撒冷(左图黑圈内):纳入以色列的大耶路撒冷市政,西岸的巴勒斯坦人可以申请参观东耶路撒冷的宗教场所,但出入耶路撒冷的道路由以色列控制。
说人话就是:我们想尽可能多地占领这片土地,但我们不希望巴勒斯坦人在其中(影响所谓犹太人占主导的“民主的犹太国家”)——以色列左翼亲巴人士、IDF退伍士兵Joel如此评价其政府的做法。
《阿隆计划》在其问世的几十年中几经搁置、迭代,至今仍深切影响着西岸犹太定居点的设立和土地掠夺计划。
实际上从今天约旦河西岸的布局来看——西岸巴勒斯坦领土被划分为A、B、C区,实际归属巴勒斯坦当局管辖的仅占西岸总面积的18%。值得一提的是,由于A区、B区被分割成一块块飞地,巴勒斯坦城镇之间的通行必须经过以色列控制的C区,遑论受到诸多非法、合法(以色列法律)的犹太定居点的阻挠,实际上所谓A区由巴勒斯坦完全控制也只存在纸面协议上。
电影中的马萨费尔·亚塔地区大部分位于《阿隆计划》分界线的东部,今日的C区,是以色列几十年来“犹太化”西岸,占领土地,扩张定居点的要地。而土地从哪来呢?从巴勒斯坦原住民手中来,因此一系列的拆除、驱逐和破坏行动就“顺理成章”了。

图片来源:《No Other Land》影片截图
根据联合国的数据,自1月21日以色列军方执行“铁幕行动”(Operation Iron Wall) 以来,巴勒斯坦西岸地区约40000名巴勒斯坦人被迫流离失所[9]——而这里并没有哈马斯、真主党或者也门胡塞武装。
如此大规模的人口驱逐不是2023年10月7日之后的新鲜事。10月7日之前的14个月里,也就是从2022年8月到2023年10月,西岸的8个巴勒斯坦村庄全村逃离,所有的这些村民都因定居者暴力和房屋、土地破坏而被迫流离失所。
2023年10月7日之后的两三个月内,又有16个村庄逃离家园。电影最后一幕记录的Zatuna村,就是其中之一。
要实现种族清洗,就需要
- 土地掠夺——剥夺巴勒斯坦人的立足之地
- 隔离和基础设施破坏——剥夺巴勒斯坦人的生存资料
- 定居者暴力——使巴勒斯坦人在恐惧心理中度日
- 逮捕监禁——扼杀一切形式的抵抗(在西岸以非暴力不合作为主)
马萨费尔·亚塔遭遇的包括但不限于以上几类暴行。具体包括国家主导的军事训练基地圈定、个体定居者武装的打砸抢烧、看似小打小闹的破坏水电资源(包括给水井下毒)、打着“学术研究”旗号的考古挖掘地占领,不一而足,以我有限的经历和阅读量只能列举冰山一角。
一、“理性合法”的土地掠夺
在马萨费尔·亚塔往耶路撒冷回程的车上,我曾问过左翼以色列人:“看着一年来对加沙的暴行,以及在西岸层出不穷的土地兼并、定居者暴力行为,普通以色列市民的良心不会痛吗?”
答曰:“不会,因为根据以色列的宣传,这一切都是合法的,巴勒斯坦人才是入侵者。”
第一,从所谓“自古以来”的神话看
在以色列当局和右翼犹太复国主义者眼中,正片约旦河西岸的土地不是什么“巴勒斯坦”,而是朱迪亚-撒马利亚区(Judea and Samaria),是几千年前祖先获的“应许之地”。
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曾表示,”这是一个在朱迪亚-撒马利亚区(即西岸)行使主权的历史性时刻”[10]。而部分以色列士兵也佩戴起了所谓“大以色列”袖章——上面绘制了包括以色列、巴勒斯坦、约旦、西奈半岛、叙利亚和南部黎巴嫩的“大以色列”地图[11]。
可是大人,时代变了。
今天的国际秩序不会再沿用抛弃了几千年的十字军东征逻辑,将《圣经》里的记载或几千年前的历史,作为一个国家宣称领土主权的合法性依据,因此所谓“朱迪亚-撒马利亚”和“大以色列”帝国梦必然是立不住脚的。

左:2019年,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选举前讲话视频截图。图片来源:NBC;右:以色列士兵的“大以色列”袖章。图片来源:TRT World
第二,从以色列现行法律看
包括马萨费尔·亚塔在内的约旦河谷地带大片区域属于所谓“C区”,根据《奥斯陆二次协议》,这些地区由以色列全面控制,其居民受以色列军事法(不同于定居者的民事法)管辖。
这样以来,以色列便拥有了在这片土地上制定法律、诠释法律、执行法律的权力。简而言之,
- 通过“民事管理局”(Civil Administration,以色列军事占领当局的美称)的土地和人口登记政策,以色列成功将世代生活在军方的马萨费尔·亚塔的牧民、农民定义成了非常住的“游民”;
- 在“军事禁区”政策下,巴勒斯坦村民成了禁地的“入侵者”;
- 通过新的“考古发现”,以色列在苏西亚(Susiya)建立了考古挖掘点,掩护着犹太定居点的扩张[12]。(说来惭愧,该考古挖掘正是我的母校希伯来大学考古研究所晒西岸发起的,如果有机会未来会单开一篇讲讲这个以色列最高学府和占领当局的故事。)

图片来源:《No Other Land》影片剧照
结果是,如果你问一个以色列士兵,为什么要拆这一户的房子,他也许会拿出拆除令说:“这是都合法的,他们的屋子才是非法建筑。”以下将逐一展开。
1. 以色列凭什么认为巴勒斯坦人不是原住民?
以色列历来自诩是一个民主的、依法治国的犹太国家(所谓”民主”和“犹太国家”从本质上是冲突的,以色列的民主绝不是真正的人民当家做主,而是某一个种族处于优越地位,其国家从根本定义上就是歧视性的)在掠夺土地问题上也要做到“有法可依”。
在巴勒斯坦西岸地区,以色列找到的称手工具就是奥斯曼帝国时期的土地法。20世纪巴勒斯坦经历了奥斯曼帝国的崩溃、英国托管地(1918
……未完待续……
本文就不展开了,熬夜写稿对笔者的健康不好。未来几周会继续写完,争取一个月内写完马萨费尔·亚塔系列。试图回答几个问题:
- 作为一个“依法治国的民主犹太国家”(以色列基本法曰),以色列如何“合法”地抹去巴勒斯坦人原住民身份?吞并土地的手段(说辞)有哪些?
- 被拆毁房屋的巴勒斯坦人在洞穴里建起了家园,他们不走怎么办?——不急,我们(以色列政府)还有办法……
- 为什么定居者可以持枪耀武扬威而逍遥法外?定居者在今天的以色列政坛地位几何?
- 逮捕巴勒斯坦人的100种理由,以及一些地狱笑话
- 你为什么不抵抗?“人权以色列人”和“温吞的巴勒斯坦人”的非暴力斗争
《唯一的家园》不会像加沙的新闻视频一样给你巨大的感官刺激。这里的斗争少有大规模轰炸(并不是没有)和流血,但在国家机器的施暴下,这里承受着几十年如一日的温水煮青蛙式的凌迟。在这里
施暴者成为立法者和法官
歧视性军事暴力进入法律
学术的象牙塔和军事的钢铁结合
——欢迎来到马萨费尔·亚塔
- 挖个坑下周继续填 -
欢迎批评,但请原谅笔者只对可信的消息来源和我的亲眼所见负责。
评论都会放出,如果没看到可能是因为言论过激被平台过滤了。
祝观影愉快!
Note
[1] 此处取豆瓣电影的译名,本片另有其他译名《无处容身》《别无他地》等。
[2] 长期驻巴的记者Andrey X 实录,原文 https://www.instagram.com/reel/DG31sOtN185
[3] Bt'selem, Kh. a-Tuba, Masafer Yatta: Israeli settlers attack American activist escorting a Palestinian shepherd with an iron rod, fracturing her skull. 2025.03.07, Retrieved on 2025.03.09 from https://www.btselem.org/node/214915
[4] 以色列人权组织“Rabbis for Human Right”成员Sam Avraham(以色列籍)实录。原文:https://www.instagram.com/p/DG8DFyMNmNx
[5] 2006年,巴勒斯坦导演 哈尼·阿布·阿萨德拍摄的电影《立见天堂》(Paradise Now)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而其原产国是“巴勒斯坦领土”。2014年,阿布·阿萨德的电影《奥马尔》也获得了同一类别的提名。这是在相关提名中第一次将原产国定为“巴勒斯坦”。此后,其他巴勒斯坦电影也获得了该奖项的提名,但并未获奖。
[6] Alex Marshall, "Criticism of Israel at Berlin Film Festival Stirs Antisemitism Debate", New York Times. Retrieved on 2025.03.06
[7] Pappe, Ilan.Ten Myths About Israel. Verso, 2017.
[8] CIA, Intelligence Memorandum: The Allon Plan. Approved For Release on 2005.08.02. Retrieved on 2025.03.06
[9] UNRWA, "Large-scale forced displacement in the West Bank impacts 40,000 people", February 10, 2025. Retrieved on 2023.03.06
[10] NBC, "Netanyahu seeks to annex parts of West Bank 'in coordination' with U.S.", 2019.09.10. Retrieved on 2025.03.09, from https://www.nbcnews.com/news/world/netanyahu-seeks-annex-jordan-valley-coordination-u-s-n1051901
[11] TRT World, "Israeli soldier carries patch of Greater Israel map". 2024.06.20, Retrieved on 2025.03.09. From https://x.com/trtworld/status/1803499237235195930
[12] Wind, M, Towers of Ivory and Steel: How Israeli Universities Deny Palestinian Freedom. Verso Books, 2024
[13] B'tselem, "Land Grab, Israel's Settlement Policy in the West Bank". May 200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