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震颤——《这个杀手不太冷》观影记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去电影院看了这个杀手不太冷。早听说过这部著名的影片,其中展示的那份真挚热烈、异态、沉重、1v1的救赎性爱恋对我有近于魅惑的吸引力。在人生中倍感恐惧寂寞的艰难时刻,它漂洋过海来到中国的荧幕,所以我为它勇敢了一把,果断买票赴约,希望它能带我飞升。 电影长两小时十五分钟,据说是经导演亲自过目剪辑的完整版。整场看完,总体来说和我心中的预期差别不大,没有令我失望,也没有太多印象深刻的意外惊喜。(当然我的期望已经很高了,不应再苛求。况且满足远比惊喜来得更贴心。) 我不是电影从业者,也不是专业影评人。我经常看不懂所谓艺术品,甚至在绝大多数时候觉得自己连以言达意都很难做到。所以我就随心所想地说说自己的观影感受,只求真实诚恳,或许能发现“平淡中见警策,朴素中见绮丽”的吉光片羽。 作为一部享誉世界的经典影片,其内涵主旨、镜头调度、音乐设计、剪辑等各方面都经过无数观众的充分讨论,所感雷同之处便不再赘述,会心独领之处再略陈己见。 影片前半部分精彩纷呈。 首先是导演配合着欢快的音乐呈现的一组快剪镜头:里昂教玛蒂尔达射击,两人一起脚勾柜板做仰卧起坐,里昂壮阔结实的肌肉自如舒张,玛蒂尔达单薄苍白的背脊艰难起伏,鲜明对比中显出令人惊喜的和谐。玛蒂尔达小主人一样去超市采购面包牛奶,哼着轻快的歌儿洗衣服、拖地、打理家务。玛蒂尔达教里昂识字。上一帧魁梧大汉还沉着冷酷地讲解用枪杀人的艺术,下一帧便像小学生一样缩身于桌前,握一支和他的大手不成比例的铅笔头,听玛蒂尔达的号令默写“苏格拉底”,不时抓耳挠腮。在里昂家,玛蒂尔达只穿一件薄薄的白色无袖背心,幼嫩的乳房尚未饱满,在白色衣料上印出尖棱的轮廓,但丝毫不让人觉得色情和亵渎。因为无论是里昂还是玛蒂尔达都不觉得这是问题所在,他们只盯着彼此的眼睛对视,看到对方灵魂深处去,他们不关心阴暗的色情角落。导演没有一个镜头描写里昂看到玛蒂尔达乳房时怔愣臆想的神情,或玛蒂尔达看着自己的乳房时欣赏谋划的神情,镜头意不在此,影片便自有高格。我所知道的,是两个从未体验过人间温存的人儿彼此搀扶,感受着发生于自己生命中的一次莫名闯入,和由这闯入带来的全新震颤。 还有那个经典情节:玛蒂尔达用枪指着自己,要玩一个游戏。她眼含热泪说出爱,里昂盯着她,先是懵然木讷地呲着牙,接着面部肌肉开始小幅而高频地震颤,最后眼珠变成通红。在玛蒂尔达扣动扳机的刹那,里昂扑了上去,巨臂一挥,拨开了枪口。“我赢了。”玛蒂尔达平静地说。里昂长呼一口气,用通红的眼睛看向天花板。在里昂扑上去的一刻,爱与羁绊都已经圆满。当人的情感和理性尚在慢慢苏醒时,肌肉和潜意识总会仗义地预先行动,帮你做出你最情愿的选择,像笨嘴拙舌、只是单纯爱你的母亲。 爱在玛蒂尔达那儿是直率的,在里昂那儿却显得格外隐忍。可是,正如我们知道的那样,扭曲之物总以其更复杂的结构、更丰富的空间而更具魅力。比如里昂制止玛蒂尔达与街头混混交谈,为她买第一件玫瑰粉色连衣裙(我们可以不从洛丽塔解读它);教她使枪,却在每个性命攸关的时刻把她护在身后;嘱咐老托尼一旦自己出事要把钱全部留给她,却拒绝她“第一次”的邀请......其中那些深沉之处,一次又一次地震荡着我的心,时而震下一些泪来。 然而,所谓“爱”,究竟应该对应到现实生活中的哪一种情况,是男女之爱、亲人之爱、朋友之爱、知己之爱、救赎之爱、对另一个自己之爱甚或恋童之爱?这是这部电影屡次被讨论诘辩的话题。其实,在我看来,对这种“爱”的任何坐实性尝试,都是对影片内涵的阉割。因为它本是一种巨大巨深、自我完足的情感。有了它,人们便可以毫不在意地舍弃全世界;它也成为世界、包蕴一切——以上全部分类似乎都难以尽言之。它让两个人幸福满足、圆融温柔地享受人生,不干涉外物也不受外物干涉,不依赖外物也不为外物依赖。我们姑且以“爱”命名之。 值得一提的是,在影片开始不久,在里昂和玛蒂尔达的爱还未铺展开时,就出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情节,观众往往会忽视掉它。说它重要,是因为它以隐喻的形式第一次呈现了电影的主旨;后续诸多情节(里昂和玛蒂尔达的感情、正邪双方的博弈、玛蒂尔达的重生等)和道具(里昂的绿植、玛蒂尔达的香烟、纯牛奶等),都可以视为它的变调再现。那是里昂第一次给玛蒂尔达打开门。毒枭曾怀疑走进里昂房间的女孩就是漏网的二女儿,便悄悄潜向里昂的房门。门里的里昂已经用手枪瞄准了他,只要他行动,里昂便开枪。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如果此刻里昂响枪了,那么极有可能引发一场火拼,缺少准备的里昂和不谙此道的玛蒂尔达会陷入绝境。是什么化解了危机?是什么解救了二人?是动画片。玛蒂尔达自顾自打开电视机,动画片中夸张的声音瞬间爆发,把全神贯注的里昂吓了一跳,也让倚门倾听的毒枭疑云顿消,他几乎被自己刚才的怀疑逗笑了:动画片耶,怎么可能和这事儿扯上关联。他离开了,里昂和玛蒂尔达获救了。动画片驱散生死战,正是电影密密铺于基底、反复向观众暗示的主旨:天真是绝境的唯一解药。无论是刀光剑影的现实绝境还是寂然无声的人生绝境,天真都是唯一的解药。所以,玛蒂尔达捧着一盒披萨一袋枪,丝毫不加遮掩,却能进入警戒森严的大楼;菲尔德用枪顶着玛蒂尔达的腮帮,一番问答后反而不急于扣下扳机,让玛蒂尔达等来了里昂。 再说说里昂。里昂这人就像被瞬间速冻的水果,外表依旧,但纤维已在低温下糟化。一直冷藏着倒没什么,冻得邦邦硬,能当子弹打人。就怕有人要解冻它来吃。一旦解冻,分子活跃,汁水震荡,但糟化的纤维不会恢复如初,反而更加脆弱。哪怕小心翼翼地捏起来,也会让纤维因细微的震颤而瞬间迸裂,碎成渣滓。所以里昂在看见大楼外的晴天绿树、金色阳光时才会有那样的表情,仿佛孩子第一次看见这个世界,仿佛魔鬼训练班下课了,终于等到妈妈来接回家。所以这个机警敏捷的最佳杀手,才会对跟了一路的黑枪毫无察觉。有些创伤晾着不管勉强可以,愈合反而更易感染;有些路一旦走进去了,就不可能再像昨天一样走出来。老托尼说,改变常态是危险的。那条绿阴不减的来时路并不存在。 影片的音乐设计也可圈可点。菲尔德的屠杀配合着贝多芬的交响曲,每声枪响都压在音乐的节奏上,整个杀戮变成一场游戏。其他诸如人物弹指而音乐顿止、画中画里歌唱爱情的咏叹调等,都为影片增添了悠扬、优雅的格调。 相对前半部分来说,影片后半部分的情节和故事线略有瑕疵。 玛蒂尔达买东西回来,被早已埋伏好的警察劫绑。警察捂住玛蒂尔达的嘴,问:“他现在是不是一个人?”玛蒂尔达惊恐地点头。又问:“他身上有没有武器?”玛蒂尔达又惊恐地点头。又问:“你们之间有没有敲门暗号?”玛蒂尔达还是惊恐地点头,但好在给出了错误的暗号。看到这里我皱起眉头。玛蒂尔达诚然年轻,绑架的发生也实属突然,但导演一直让她以早熟的形象示人,影片叙事也都努力展现她的日益坚强、冷静、机敏,像一个真正的杀手。然而此时她却被吓得魂失魄散,毫无保留地供出里昂的情况。这不仅让之前的形象塑造、叙事逻辑显得风雨飘摇,里昂和玛蒂尔达之间经过层层烘托而臻于至高境界的感情,也因此而贬值,面临着自我解构的危险。一座飘荡在汤汤洪水中的巨舟,是上古生民的救赎;有个无聊的穿越者用斧头随便一挥,巨舟便渗了水。不仅舟上的生民震惊,连那穿越者和上帝都是要震惊的。我认为这一情节有更合理巧妙的呈现方式:玛蒂尔达挣扎反抗,弄出声响,然后躺在床上尽情享受久违的生命欢愉的里昂立刻警惕,一骨碌爬起,从猫眼往门外看,然后开枪,双方交火。这样不仅能避免贬值和解构,还能让里昂无可挽回的命运得到一次充分展现——改变常态是危险的。那条绿荫不减的来时路并不存在。 影片结尾则有气弱之嫌。得知里昂死讯后,玛蒂尔达回到学校,和校长坦白了自己的经历;那位好校长表示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孩子,重新接纳了玛蒂尔达。关于里昂,玛蒂尔达为他恸哭,说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把里昂的绿植种在土地里,“我们可以在这儿安心地生活下去了”。一切各得其所,生活重回正轨,一个柔板结局。 然而,这是关于两个孤冷灵魂相互捆绑、救赎的故事,致力于让观众相信“天真是绝境的唯一解药”。最复杂的人最简单,最冷漠的人最热肠,最心狠手辣的人最柔情满怀,最坚定的人最笨拙,煞有其事的杀戮像孩子气的游戏。好比一根铁棍,这些对立的概念处于铁棍两级,导演手持一把巨型钢钳,用力把铁棍弯成一个圆环,让两级重合,铁棍和钢钳都因破坏了常态而震颤着。直棍变成圆环,直棍可以变成圆环,直棍本就是圆环——故事就是这样。因为一切偏激都是创伤的结果,才会从圆融的生命中旁逸出一条直线,一条道走到黑。 在这样的故事中,持续了两小时的震颤应以最后十五分钟的爆裂与幻灭为收束,才能成就其圆满。就像烟花上的火捻子为传引火星震颤了一路,最后总要点燃烟花,让它窜上九霄去绽放,否则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哑火的火捻子。但什么样的具体情节才能让故事充分爆裂、幻灭、绽放?我不知道。玛蒂尔达自杀?先把绿植种进土地再自杀?玛蒂尔达成为杀手?玛蒂尔达流浪?或是里昂活着出来了,奔向玛蒂尔达,像之前一样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两人再次哼哧哼哧地并肩走在纽约街头,消失于地平线之下? 如果,有人强制性地爱你,同时你也强制性地爱着什么,生命将会发生何种变化?没有世界,只因为身边有一个人,里昂身边有玛蒂尔达,玛蒂尔达身边有里昂,这就是全部世界和意义所在。谁都无法走近他们,谁都无法破译他们,谁都无法拆散他们,他们自给自足,他们是同一个生命,在一起是全部意义。当然,前提是这份情感要能“成为世界”,要有水、氧气、阳光、大地,让肉身得以滋长,让灵魂得以丰饶。 当两个孩童走到直线的尽头,跳着生命的翘脚舞,然后彼此发现、相对而旋转,震荡出一圈圈波纹,再合成一个圆环,就像那一黑一白两条鱼在阴阳图中的相遇和创辟——如果我们认为圆环是生命更好的方式,那么一个救赎的故事便完成了。我想,《我的杀手不太冷》正是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关乎震颤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