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真相浮出水面

“当一艘船沉入海底，当一个人成了谜”听到这两句歌词时，大概没人会联想到它与一艘80多年前沉没的巨轮有关。9月上映了这部影片，我们知道了其中的缘由和故事。那是大概十年前韩寒导演还在拍摄电影《后会无期》，制片人方励与其一同在浙江舟山的东极岛取景，听闻当地人讲起附近海底有艘沉船，这吸引了他们的好奇与关注。那艘沉船便是“里斯本丸号”。提到沉船可能大家首先会想到“泰坦尼克号”和那部感人的爱情电影。确实“里斯本丸”是并没有太多人听闻的名字；而它背后的故事更是让人震撼不已。

时间轴拉回到二战期间，1942年10月初，这艘由香港出发前往日本、有1816名英军战俘的日军武装运输船，航行至中国舟山海域时，由于未按照《日内瓦公约》悬挂战俘标识，而被美军潜艇的鱼雷击中。战俘奋力逃脱，有些被舟山东极岛的渔民成功营救，善良的渔民不顾自身安危，几乎出动了小岛上的大部分船只，一个上午救下了384名英国战俘的生命，而这艘7000多吨的巨轮沉没在了海底，没有任何人找寻到它的踪迹。 了解到这样一个不为人广泛知晓的历史片段，俩人非常触动。韩寒导演因此写了开头提到这一句忧伤的歌词，而作为制作人的方励则激活了他理科生的专业技能。身为地球物理勘探和海洋科技专家的他想要找到“里斯本丸号”，并且，选择他另一个擅长的领域，电影，去将这样一个事件让更多人去感知和共情。一颗种子生长出的执念让方励坚持8年时间制作出了这部影片，《里斯本丸沉没》，这也是他作为导演的第一部作品。

十年的筹备光景，真的是和时间在赛跑

从2016年开始，方励带领专业的团队在东极岛海域进行了两次搜寻，终于找到了沉没在海底的“里斯本丸”。而在电影中、采访中，多次被导演方励提到的词，是，抢救。见证了那一场海上救援的东极岛老人，仅有一位还在世上，亲历了航船沉没的幸存英国士兵也只有一人，他们都90多岁了，他们能够提供的珍贵的第一手材料也在消失之中。所以，在电影《里斯本丸沉没》里，观众不仅能看到通过人物采访、动画还原，历史真相被一点点编织重现起来，而且能感受到一切的拍摄准备都是与时间赛跑。

摄制组通过走访官方机构、投放广告和寻人启事、参加媒体的访谈、去图书馆搜集史料与声音资料，甚至动用了侦探，终于在中国、英国、美国、加拿大、日本等地，寻找并联络到380余位亲历者后代，并面对面采访了100多组，包括当时仍然在世的幸存英国士兵丹尼斯、威廉两人老人，以及救援的东极岛渔民林阿根老人。其实在影片中，并不全是救人者、被救者角度的人们在镜头前陈述与分享，还涉及到当时发射鱼雷的美军战舰“鲈鱼号”舰长的儿女、里斯本丸号的船长后人，以及日本战时历史研究的专家，他们从更多重的角度去补充着历史事件之下的故事，也让观众们看到，这不仅是一部力求还原历史的纪录片，更是一部人文主题电影，它中立地将尘封80余年的历史图册缓缓打开。

一场悲欢离合下的一生改变，那一幕幕感人的画面

虽然有辛苦、有奔波，但是摄制组也有不少的意外收获。威廉老先生的现场访谈必定算得上是其中一个。几年前他的孩子得知有中国摄制组正在寻找关于里斯本丸号的相关信息，便邮件联系并告知了自己的父亲便是一位事件亲历的战俘幸存者，生活在加拿大且仍在世。98岁地老先生虽已步履蹒跚，但仍对当时的场景印象深刻，而且，时不时的幽默也很难让人联想到曾经的他也历经过那样惊险的生死时刻。他感谢着中国渔民拯救了他的生命，也比较客观地分析日本军人地所作所为，说道：“我们是在完成我们的任务，他们在完成他们的。战争是肮脏的，我不活在过去，只看未来。”他挥了挥手，好像一切都随风飘散了。他仍然做着手工船模，镜头由他的双手渐渐移到了他侧面墙上悬挂的一幅船舶航海图，我想，威廉老先生应该一直都记得那段刻骨铭心的经历，他幸存之后继续生活的信念就如这艘船一样平稳向前。

或许威廉老先生是幸存者中较少数人，他用自己的方式去减少重新连结这样一段历史。在幸存者后代的描述中，不难感受到那次沉船对一生的影响，当时船体被鱼雷击中并不断进水，日军不仅撤离了在船上的绝大部分日本人，还对关押战俘的三个船舱进行了封锁，盖上船舱后生存的渴望被不断激发，英国战俘不得不在黑暗与缺氧的环境中等待、反击，但爬上甲板后又是一阵日军的射击，看似是意外的沉船事件转为了一场屠杀。1800多名2、30几岁的男孩的命运就这样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发生了改变。即使幸存了下来，阴影笼罩着他们的一生。PTSD，战后心理综合症，又称创伤后应激障碍，是在经历、目睹或遭遇一个或多个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实际死亡，或受到死亡的威胁，或严重的身体伤害后，所导致的精神障碍。它严重影响患者的生活质量，噩梦、易怒、回避，患者常伴有焦虑、抑郁、失眠等并发症，严重者可能出现自杀倾向。以上这是百度告诉我的，在影片中便是一个个实际的案例，这其中就有常在梦里突然尖叫、把儿子认成日本人而暴怒的战俘幸存者，也有没能阻止日军实施屠杀行径的里斯本丸号船长在被获罪释放后沉默不言、日日抽烟，为能释怀而专程去向幸存者道歉的美国“鲈鱼号”军官。

辗转多地进行着浩大的交谈记录并不是影片最为主要的内容，与访谈片段交织着的动画重现，着实令人深度沉浸，动画片段之中虽然人物不动、镜头移动，但那些人们的声响、那些环境画面，完全营造出一个氛围，让人感觉到被包裹在里斯本丸号沉没的过程中，英国战俘的生存环境、日本军官的对应表现，以及战俘们绝境求生、绝处逢生的紧张之感。当船体沉没时，困在船内无计逃脱的英国士兵唱起了It's a Long Way to Tipperary《漫漫长路至蒂珀雷里》。我第一次听这首歌是西南联大西迁路途中，大学生们改编歌词”It's a Long Way to Kunming City”, 那是在战火下依然充满希望与向往的青春力量。而在影片中，歌声响起，一句又一句，年轻士兵们知道，无法再回到亲人身边，那是在死亡面前的绝望和无法排解的思乡之情。歌声越来越轻、海面上浮着的士兵也一个个消失在画面中，直到安静地只能听到海浪的声音。越是沉静、我心里的感触越是汹涌了起来，眼泪也不住地在眼眶中打转。

在近几日的直播中，导演还提到过一个未呈现在电影中的片段，同样令人感慨万千。原本为了能从舷窗中逃脱却被卡住的战俘进退两难，他的朋友一直陪伴着他，随着船体下沉至大海，他深深地屏住呼吸，沉入海中，握了握无法逃脱的战友的手与他告别。这些随船沉没的英国盟军战俘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心中满是遗憾与思念。有军官在船舱中安抚情绪为濒死的战友朗读，有少尉把自己仅有的救生圈给了士兵，有士兵临死前托战友转告自己的妻子他已经拼尽了全力想要与她团聚……

中国渔民的救援，人性的光辉

有些拼力游向远方避开枪击的士兵是相对幸运的。在影片中有两次出现过对光的重点描述，一次是战俘们用刀划开封闭的木板后，一束生命之光照射进了漆黑的船舱内；另一处则是在海上的士兵看到了远处的一道光，是人性善良的光芒，那便是中国小岛上的渔民英勇地划船而来，向他们伸出了援手。当时的东极青浜岛、庙子湖岛上的200余位渔民看到了浮在布匹，也发现了还有许多落水的人，参与救助的老人提到，人实在是太多了，来不及救也坐不下，他们便不顾危险、不念辛劳，46艘木质小舢板一趟趟地用运送着幸存的战俘，实际上他们一共援救了384人。在这个没有田地的小岛上，渔民们拿出家中仅有的粮食给战俘们吃、拿自己的衣服给他们穿，还找到一处庙让他们住下。知晓了这群外国人是香港英国人，是二战时期的盟军，渔民们更是倾囊而出。许多评论会这样说，这场海难背后是中国渔民朴实的善意和伟大的国际人道主义精神。而在渔民们口中，这件事情很纯粹，他们说“我们当地有句俗语是‘救人一命，天上一星’，救了一个人，上天会给你记上一笔功劳的。”他们也不觉得这样一次义举有多么重大值得被宣传，他们坚守着无论对方是谁，落水必施救的信念，因为他们的亲人也有许多出海后没能回来。

关于里斯本丸号的故事并没有因为沉船和救援而结束，当渔民们筹划着怎么将这些战俘送出岛时，日军上岛开展了大规模搜查，除了三位躲在隐蔽岩石下的军官，其他381人均被送往日本神户和大阪战俘营作为劳工直至二战结束，可是其中两百多人也因病死在战俘营中。3名躲过追捕的军官被成功运送到重庆，并向世人陈述了里斯本丸沉没的事件与日本的罪行。他们或许不会想到，80年后的今天，有一位中国电影人将他们的经历搬上了大荧幕。

打捞那段不应遗忘的历史

摄制组有在英国街头采访市民对里斯本丸的认知，当然，很少有人听说过它的名字。印象非常深刻的是一位小男孩，他说：“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找到这艘没人知道的船？”

确实，这样耗费如此大精力、金钱拍一部不赚钱的电影，为何这件事要由中国人来做呢？为什么一定要去揭露这段历史真相呢？也有许多人在观影后不解，整部影片123分钟，讲述中国渔民救援的片段怎么占比那么低。我想，我大概可以理解导演的想法和用意。通过不带立场的态度和评述去还原历史真相，还原里斯本丸号沉没的始终，用真实的故事与情感去让更多人了解人性的罪恶与善良、战争的残酷与荒谬。在整个事件中，船舱环境越是压抑、日军的行为越是令人憎恶、战俘与战友和家人之间的感情越是丰沛，那么中国渔民的救援则越是高光时刻。历史不能被忘记，真善美更是需要被记得。

前段时间一部国外的剧目在上海演出，主创之一的昆策先生在尾场谢幕时曾这样形容，让我深有感触：“我们人类，虽在出身、语言和文化上各不相同，而尤为重要的是，我们不应忘记，在关乎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事情时，比如爱、自由、死亡、恐惧与希望，我们的情感是相通的。”诚然，亲情、友情、爱情，无论是何种我们内心最真实的情感，会在影片中达到共鸣能感同身受，在了解到这段历史与背后的故事之时会触动万分，那么这件事本身就是感人的。

2009年7月，舟山东极历史文化博物馆开馆，展厅中有一个“里斯本丸”沉船事件纪念馆，一年后的某一天，我第一次走进这里，浅显地知晓了“里斯本丸号”的故事。上海国际电影节上《里斯本丸沉没》全球首映获得成功，部分幸存者的亲人也在现场见证，他们启程再次前往东极岛，带去了一块见证深厚情谊和这段历史的墓碑。

故事仍在继续。相信，有更多关于里斯本丸的真相和后续将会逐渐展开，我们对历史的追问也不会停止。海水奔涌，千余人的名单随着《Long Way from Home》片尾曲的响起，映在海面的浪花之上，许多观众注视着名单的上升，感叹生命宝贵、和平不易。“里斯本丸”号虽然沉入了东海，但是它的历史故事一定会被人记得，渔民们舍身救人的精神会得到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