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年为何伤感——精神分析不做《可怜的东西》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样一种感觉,越是到跨年、除夕、生日这样众所周知,理所应当需要欢庆圆满的时刻,人总是更容易感知到一种深深的匮乏,我们会比以往任何时刻,更渴望被关注,被宠爱,被满足。那些在我们平时可以耐受的独行状态,突然有了被撼动的威胁,你突然感到了自体深刻的虚弱和不完满,好像自己突然就不是一个恰如其分、无欲无求的完整的人了,你渴望收到一些人的信息,被一些人祝福,与一些人庆祝,不知为何你就是被推着感知到这份不可遏制的残缺。
前天跨年,我就有这种感觉,它马上引起了我的关注,我很快联想到在b站,我很喜欢的up主“住在冰箱里”曾经用拉康流派的精神分析阐释过关于分裂的癔症主体(匮乏主体),是如何需要主人能指(大他者)的确认为自己存在的意义奠基,从而导致的我们的一系列欲望被结构出来的精神分析原理。
于是在元旦的早晨,我迫不及待地再次看了一遍他的几个视频,之前看得还半懂不懂的,这次结合了当下的体验,一切都清晰了,原来心理学学到后来,开始对拉康派精神分析、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感兴趣,是因为这一切都是无可回避地关联在一起的——人的“症状”的起因无可回避地和这个世界组织我们的存在、生活的方式息息相关。
如果你坐在市中心的咖啡厅观察落地窗外来往的学生、清洁工、外卖员、白领、小商贩、顾客…你会惊奇地发现,似乎每个人都像被编好了程序代码一样,毫无差错,理所当然地执行着他们的规定动作——奔赴目标,再奔赴下一个目标,这个社会的政治经济活动就这样由匮乏主体的欲望驱动着,和谐地运转着。
然后我想到了24年我最喜欢的一部电影《可怜的东西》,元旦下午我再看了一遍,这部电影吸引我的地方不在于它的情色或女性主义的色彩,而在于它的深刻,它深刻地揭示了语言符号如何阉割人初始的完整性,结构出欲望,人又如何常常在欲望中成为匮乏主体,以及如何借助本能与直觉,常识与良知解套,坚定地不接受异化,拥有自由与完整的全过程。这是一部给予希望的电影,虽然比较抽象和晦涩,今天我试着从拉康派精神分析的视角尽量用通俗的话语分析一下。(有剧透)
贝拉是维多利亚晚期一个极致的科研怪才古德教授的作品——一个大户人家,腹中还有未出世婴儿的女人,在投河自尽后被中间小贩打捞起来卖给了古德,古德将腹中婴儿的大脑移植进了女人的颅内——一个对万事万物充满好奇的原初生命与成年女性身体的完美结合。
她走路像婴儿一样僵硬而怪异,听不懂很多话也不太会说话,拥有孩童般的天真,对脸部缝合得丑陋而怪异的古德像对待父母一样依赖和接纳,不懂文明和世俗为何物:随时尿裤子;模仿古德解剖尸体——用刀拼命戳向尸体的脸,脸上还带着好奇兴奋的表情——不知残忍为何物;意外发现触碰下体有兴奋的快感,便一次次尝试各种物体,不分场合,还向家里古板严肃的老年女佣推荐她刚发现的快乐开关…对一切充满好奇心,对未知充满向往与探索欲,所有对她囚禁与限制的要求都会遭至她直接的咆哮和怒吼,古德只有用麻醉剂才能使她平息。
这其实代表的是一个人最初野蛮原始但足够自性的状态,自恋、性、攻击性都舒展得要命。这是一种还没有被语言符合阉割的状态——当一个人为了交流开始进入语言的系统,ta其实就开始了从实在界进入了象征界,我们试图用语言文字表达我们的意图、愿望、感受,但事实是它永远无法穷尽我们最真实的意图愿望感受,它总有一部分剩余,永远无法触及。正是这部分结构了人的非整全感。
在原初的世界里我们没有这种东西,我们自发地行动,拥有的是每一个当下,那个时候还没有律法、秩序,是一种婴儿在母亲肚子里的那种全知全能的母婴共同体状态,但是为了交流,人必须进入符号系统,开始自我阉割的旅程,没有人可以例外。
我们会看到影片中不同的人被符号系统阉割的痕迹:
古德——幼年时拇指被父亲钉在一个小铁盒里,仅仅因为父亲要研究外力是否会延缓骨骼生长的周期;为了研究人类是否需要胃液,就把他的含氧腺和幽门腺摘除了,结果是他一辈子需要插管外力制造胃液,包括他被拼凑缝合的脸也是父亲的科研杰作——作为被这样养大的孩子,他无限认同了父亲对他的科研宗教式的爱。他将这一切合理化以自洽,甚至极具象征意义上地真的把自己物理阉割了,因为认为射精会影响他体内稳定的环境,影响他以极致的科学精神向父亲效忠的决心。
古德被符号阉割后的欲望对象,那份需要大他者为之存在的意义奠基的大他者,就是以父亲为象征的宗教式科研献身精神——只要我足够献身科研,我便是被爱的,完整的。
邓肯——一位深谙世俗的三流律师,在意外发现世上竟有如此涉世未深,却被禁锢的妙龄熟女,顿时萌生了诱拐的欲望、拥有稀缺之物的欲望,继而产生的成为贝拉性启蒙导师、拯救者、崇拜者的欲望。因而在贝拉童言无忌地真挚发问——我还可以继续,你三次就不行了吗,这是一种男性天然的缺陷吗;贝拉竟也会着迷于书籍与友情而不只是和他的爱情;贝拉只要愿意,竟然可以毫无负担地和不同人“激烈跳跃”后,邓肯的欲望幻想简直碎了一地,他无法掩饰的痛苦充分说明了他的欲望——那种被世俗文化符号结构出来的成为雄伟、强大、智慧、不可忽视的男性的欲望,达成便快乐,达不成便痛苦。
贝拉前身的丈夫,那位后来阻止了贝拉和马克斯结婚的将军——因为在战场上残暴果决被加封了城池和荣誉的男人——被文化经历阉割后的欲望则是他人的痛苦。战场上杀人不眨眼快乐,戏弄仆人到恐惧屈辱快乐,研究如何让自己的女人行割礼快乐…他存在的动力就建立在此。
包括那位古德家里世故的老年女仆,一个清教徒式的女人,永远一丝不苟、毫无感情,教条般地执行主人的指令,视一切欲望为洪水猛兽,在几次贝拉表现出未被规训的野性时,毫不掩饰地表露出鄙视和厌恶,她有被符号阉割的欲望吗,当然有——传统的教条是她的大他者,被教条确认她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人因为不同的身份经历被不同的语言、符号、文化、秩序、大他者结构出来,但相同的是都产生了或多或少无法安放的剩余,使人成为了匮乏主体,永远渴望着被大他者确认: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我不再自为,自洽,而是永远要一个承认才能补足自身的意义,才能完整,可是匮乏的主体,补完一个又有下一个,我们似乎永远都补不足,永远都不完整。
这就像我们的生活里不同阶段都有被不同的大他者承认的欲望:小时候被父母认为是孝顺乖宝宝,后来被老师认为是努力好学生,被同学朋友认为是牛逼的同龄人,被领导肯定为能干可器重的人,被异性认为是优质择偶对象,被视作有钱的人,有才的人、有房有车有户口的人,有魅力的人、好看的人,子女优秀的人,位高权重的人,财富自由的人…我们的欲望马不停蹄地流转,从一个到下一个,如果体验是幸福居多也就罢了,可怕的是满足的短暂和长久的匮乏——一生好像都在赶路。
拉康派精神分析特别重视语言文化是如何给人编码,从而结构出欲望与求而不得的痛苦的过程,讲到这里,我们再跳跃一下,做个类比,拉康自己也说他受到马克思的启发,那么用语言对本体赋予意义会产生无法补足的剩余,这和资本主义用货币对劳动编码是不是异曲同工的呢。
我们看,一个人的劳动本来具有使用价值,情绪价值,艺术价值等等未分化的丰富的价值,但资本主义用货币给劳动定价的方式,让劳动变成了商品,扁平为一种可折算成一般等价物的交换价值,人的劳动便被异化了,劳动者变成了牛马打工人,我们不再享受劳动本身,而是只关注它能给我带来多少回报,因为资本主义为劳动定价的形式本质就是为了获取剩余价值,劳动的整全属性被切割,人被异化为工具而不是完整的人,这样的存在方式使身在其中的人永远追逐着利润,无论是剥削他人得越多,还是被他人剥削得越多,一样越来越匮乏,无法满足。
好了,理论分析完跳回到剧情,贝拉作为一个“全新的”人,面对着这些语言、文化、秩序、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方式是如何找到那条自由之路的呢。
首先,她对一切经验敞开。当邓肯邀约她私奔时,哪怕马克斯一再告诫邓肯是个小人,她还是跟古德说,跟马克斯的婚约她承认,但是在此之前她要去外面看一看。邓肯说吃一个蛋挞就够了,她就自己出去吃好多试一试什么感觉。邓肯不想她脱离自己的管控,她就趁他睡着了到处溜达:她去尝试喝酒的滋味,和其他男人交流,呆呆地伫立在歌者面前感受音乐与艺术;与老者聊天获得看书的启发。理智而悲观的黑人小哥笑话她生活在花园里不知人间疾苦,她就去暴露在她未曾想象过的人间疾苦中哪怕痛彻心扉。妓院的老鸨试图劝说她别太在意心中同理心的失落,慢慢就习惯了,她要回去面对她身世的真相。甚至在明知道让她前生自杀的将军可能不是什么好人,为了探明她过往的秘密她也坚决地跟将军回了城堡。
她不听从他人的建议、道德与律法,强加的身份与权利,高处她不觉得优越,低处她也不觉得落魄,最忠于地就是自己的体验和感受,没有实践就没有发言权,好坏自己去试了才知道。
其次,她热爱学习,独立思考。从听古德讲故事,到问马克斯世界地图上的地方,到向老妇人,黑人男孩求教,再到自己一边做妓女一边看书,和同伴探讨无产阶级的真相,去上课,最后成为一名外科医生。她一直寻找着答案,追求着真理,不在意身份,无所谓限制。
第三,她充满创造力,享受劳动本身的乐趣而不是被异化的经济价值。片中她迫于生计,成为了一名妓女,在不满于不能双向选择不公平的处境却被老鸨打感情牌规训后,开始跟嫖客聊天、讲笑话,于不同的人呈现不同的状态来尽量获得“劳动”本身的乐趣。但无生存压力后,她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只满足于与人做爱这一创造力有限的工作形式,开始看书,上课,做社工,最后毅然离开最后成为了一名结合了公平与正义的外科医生。
最后,她颁布自己的律法,充满良知却不拘泥于形式。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应该是说明她最终的双性恋无婚姻状态,马克斯与她还有她的黑人女友一同生活在一起,这两个人都是对她无条件接纳并愿意与她一同成长的。她筛选适合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人,建构自己的生活方式,自洽自足,有需求就去满足。她没有成为语言文化核心地位者的那种永远无法停止的欲望,不压榨也不接受压榨,勇敢坚强地成为自己。
影片是一种理想的状态,但确是具体启发性的,回想我们的生活,是不是应试教育异化着学习,商品异化着劳动,婚姻异化着爱情,语言符号异化着全息感受的完整自体,人有欲望没有错,需要警惕的是未经审视的被结构的欲望,它们真的是我们的需求吗。它让我们越来越成为被动的、分裂的、匮乏的、疲惫的自体,这是我们每个人都不愿意看到的。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临终时说过一句话:去爱去工作。它简直是最现实的指南:去爱小孩,无论ta是否成绩优异;去爱身边的人,无论ta是否和你利益相关;去爱这个世界,哪怕它并不完美也曾给过你伤害;充满创造力地去工作,无论ta是否给你带来财富地位;去学习、耕耘,无论是否有天会结出大大的果实。
去享受爱与工作的过程,我们会因而完整圆满,它不同于母婴共同体状态的全知全能,它是理解人类必然命运后的勇敢选择。它是流动着、创造着的平静与幸福。无需节日提示,它无处不在。
与你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