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2》:中美观众的双重妄想
01
《小丑2:双重妄想》帮助中美两国观众实现了难得的大和谐。双方未经商讨,就达成一致意见:这是部烂片。
不可否认,比起前作,它确实少了几分锐气。但要说是烂片,我却万万不能同意。
它实际只是不想讨好任何人,而且连自己也一并推翻。
而且这种推翻,也并非一意孤行,而是以破为立,在亲手制造的废墟上,建自己的高山。
这种恣意,在当今已不多见。
02
虽然两国观众都不待见《小丑2》,但背后理由却大不相同。
中国观众的不满更多针对电影本体,简言之:歌难听,舞难看,剧作潦草。
而美国观众的不满,要更复杂。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对电影本身的批评,但除此之外,还有更关键的场外因素。
当初(2019年)《小丑》在北美能成为爆款,主要倚杖两点,一为反派正写,二为情绪共振。这部作品成功将DC宇宙的超级反派,还原为无望的底层人,讲他如何被现实逼入死角,最终“蜕变”成反社会人士,并被街头暴民们奉为精神偶像。而此中的愤怒情绪,也刚好命中了美国底层劳工阶层(即Trump支持者)的潜在心理。总之,《小丑》的成功,在于同时满足了审美需求和社会更普遍的情绪价值。
但到了《小丑2》,导演托德·菲利普斯(以下简称“托导”)几乎是把前作累积的好感,全都抛弃了,相当于平地抠饼、荒地造山。
这样做的后果是,漫画粉(目标受众)更不满意,因为这部作品将小丑进一步祛魅,不仅和高智商犯罪者毫无瓜葛,简直被塑造成了一无是处、垂头丧气的懦夫;更费解的是,这部电影将前作刚刚点燃的底层情绪,也瞬间浇熄,并且调转枪口,大声宣告:我跟你们原本就不是一头儿的。我要讽刺的,就是你们这群暴民。
这简直是自毁长城。所以这部电影在北美大扑街,实属“咎由自取”。比较起来,反倒是中国观众因为语境不同,骂得更单纯。
但我要说,我是欣赏这部电影的。我觉得它的好,恰恰在于它的一反再反——第一部反经典、反英雄,第二部干脆连自己也一起反了。
它最终讲述的是造神和弑神的全过程,而且直指当下,把爱情的迷狂、追星的疯狂、民众的躁狂,通通纳入它的扫射范围。
03
《小丑》两部曲无疑是一部当代寓言。
在五年前的《小丑》成功把亚瑟推上神坛,令众人见证了一代偶像的诞生后,这次的《小丑2》则话锋一转,令我们于错愕中,目睹了偶像的坍塌。
从最浅层讲,《小丑2》讲的就是偶像塌房的故事。而且这个偶像,还不是娱乐产业造星的结果,而更像是当代语境下的网红,是个体的偶然行为,经由媒介放大,意外点燃了群体情绪。亚瑟正是如此。他原本只是个失败的喜剧演员,因为直播杀人而走红。而那场直播秀,则生动地为我们展示了一个字头是如何诞生的。它往往要依赖于,极具辨识度的符号——Joker形象;目标明确的敌人——托马斯·韦恩和默里·富兰克林所代表的傲慢的精英阶层;以及饱含煽动力的宣言——“当你惹怒了被社会当作垃圾一样对待的失意者时,你必定会遭到报应!”
总之经此一役,亚瑟在众人眼中成了反权威、反精英的急先锋,他被推举上车顶,在泛着火光的城市里,享受海啸般的欢呼。
那一刻,亚瑟也终于不再孤独。他似乎找到了属于他的人群。但《小丑2》却告诉我们,这一切不过都是幻觉。
04
这部电影由庭审戏和歌舞戏两条线组成,可视作理智与疯狂的对峙。
庭审戏的重点,是对于罪与罚的判定。而辩护律师的策略,是把亚瑟定性为“双重人格”,利用精神病免责条款,来帮其脱罪。
而歌舞戏则像是一种催眠,一种召唤,它引导亚瑟,把自己确认为小丑。
在这之中,托导引入歌舞形式,也并非胡来。而正是看中了歌舞片在现实与乌托邦之间建立的那条暧昧的连线,以及这种类型所天然具备的人戏不分、真假难辨的幻觉特性。
换言之,片中的歌舞,就是洗脑——是爱人之间的意乱情迷,是粉丝与爱豆的相互塑造,也是选民与领袖的彼此催眠。
全片共十四段歌舞,第一段发生在亚瑟与莉相遇,回到牢房后,在想象中唱起了“我不再孤单”。那是一切的起点。此后,歌舞便时常浮现,它们时而以想象或梦境的方式,时而以整合式歌舞片常见的旁若无人的方式,概括起来,大致逻辑为,莉不断用歌声唤醒“小丑”,从“He picked me”,到“Close to you”……而亚瑟则以独白回应,从“I’m not alone”,到“I’m in love”……而高潮是两人共唱“Gonna build a mountain”,那时莉弹起钢琴,亚瑟跟着节奏舞蹈。
在这对双人关系中,莉始终是主动的一方。
这让我想起片名“Folie à Deux”,中文翻译成“双重妄想”,实际存在不小的误导,准确翻译应该是“二联性精神病”,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医学术语,指的是一个人受到另一个与其有亲密关系的精神病人的影响,从而产生了幻觉。
那么在片中,真正有“病”的是谁?实际不是亚瑟,而是莉,是那些对“小丑”抱有妄想的狂热分子。而亚瑟只是个被塑造者。再考虑到莉是个“精神病学博士”,而两人是在音乐治疗课程上相遇的,那么全片歌舞甚至可以被理解成,是莉对亚瑟施行的一次反向催眠治疗,不为消除他的心病,而是要唤醒他的心魔。而亚瑟险些就被催眠成功了。
从这个意义上讲,《小丑2》就像是一部性转版的《眩晕》。
莉执意要把亚瑟打扮成小丑,从做爱前给他上妆,到看他自愿穿上那身标志性的红色西装,染上绿发……直到最后,一切终究幻灭。
05
我知道,不少观众对于这场幻灭是存有疑虑的。不明白亚瑟为什么要认罪。
从我这看,影片还是交代得相当清楚。原因在于几点。
首先,亚瑟心里很清楚,他并不是“双重人格”——这只是律师的说辞。而且在整个庭审过程中,当证人一个个出场,把他的童年创伤,把他遭受朋友背叛、遭遇白人精英嘲弄的旧事,一次次搬上台面时,华金几乎每一次都用精确的表演,告诉观众,亚瑟的怒火再次被勾起。所以他拒绝承认自己是个“疯子”,是因为他再次确认了,那些人真的该死。他们并不是被非理性的疯狂杀死的,相反,他们死于自身的原罪。
于是接下来的问题就成了,坐在被告席的人,到底是小丑,还是亚瑟?
这两个身份之间无疑存在巨大的差异。前者是有着明确主张、要掀起一场运动的领袖,而后者只是个被逼无路、偶然“发疯”的可怜人。
而在莉的情感催眠与狂热信徒的支持下,小丑几乎就要现身了,他几乎相信了“当我微笑时,全世界都会为我微笑”,直到一连串意外发生。
06
这里就要说起“二联性精神病”的消除了。
医学上这样解释,只要把二人隔离开,被影响的那个人的病症就会自然消除。而片中接着发生的三处情节,刚好起到了某种精神隔离的作用。
首先,是侏儒盖瑞的登场。这提醒着亚瑟,他心中的原则。他的怒火始终是朝上的,朝向那些高高在上、不顾底层死活的人们,但令他感到意外的是,由于自己的“正义”之举,他最不愿伤害到的盖瑞,也最终丢掉了赖以生存的工作。这世界就是这样,把它搞得天翻地覆容易,但最先受到伤害的,永远是手无寸铁的弱者。
其次,是狱警对亚瑟的性虐待。尽管影片没有直言,但暗示已足够明显。那勾起了亚瑟惨痛的儿时记忆——被继父性侵,母亲坐视不管——几乎又把他打回原形。只见他蜷缩在牢房里,瑟瑟发抖,像个无助的婴儿。
最后,是追随者的惨死。他高声支持亚瑟,却死在狱警手下。
这三处情节,都造成了具体可见的伤害。一处针对亚瑟,两处针对他者。而亚瑟在众人眼中,又何尝不是他者?他从来没有被当作亚瑟一般对待,他只是个符号、是个象征、是一面承载了众人妄念的旗帜。
但这世界的疯狂,不就是因为迷恋抽象的符号,拒绝看具体的人,制造出来的吗?
这是亚瑟在那个痛苦的夜晚想到的。他还想起了自己在昏暗卫生间里的独舞,想起了那个刚刚用一场杀戮平复内心的自己。他不过是个可怜人,被逼得走投无路,偶然杀了人,他不想看世界燃烧,他只是想让自己好过一点。
于是在最终的庭审上,他脱下红色西服,换上暗色,承认自己就是亚瑟,从来没有小丑。
但无奈的是,人们却只在乎小丑,没人关心亚瑟。
07
所以《小丑2》讲述的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孤独。它给我们看的是一个孤独的人,如何被投入一场盛大的幻觉,又如何被众人抛弃,孤独地“死”去。
自然,整部电影的最高潮,又回到歌舞段落。台阶上,亚瑟找到莉,要和她一起远走高飞。不想莉又唱了起来。
那一幕,导演几乎是在用歌舞片的漫长历史作为注脚,为那一刻助兴。通常的歌舞片,都会用一场盛大的歌舞作为结束,并在充满活力的表演中,重申生命、爱情、幸福乃至整个娱乐产业的意义。
但在那一幕中,我们看到的却是亚瑟按住莉的嘴,近乎哀求地说:“别唱了,和我说说话吧。”
他在用最后的力气,要把莉从幻觉里拽出来,但终究只是徒劳。或者说,这一切从一开始,就事先排除了任何的“现实性”。就像我们后来才得知的,原来莉是个富家女、知识精英,她与这场所谓底层革命,原本就毫不相干。那么阴谋论地想,这一切甚至可以被解释成是莉的鸠占鹊巢,是她通过接近领袖、搞垮领袖,来窃取革命果实(隐喻为怀了孩子)。再联系现实,莉之于亚瑟,又何尝不是万斯之于Trump?
扯远了。归根结底,托导用两部电影的时间,不过是想告诉我们,真实的人与人设之间的距离。而所有的疯狂,都产生在这个距离之间。
而我们如今面对的世界,又恰是一个不断用各种媒介、故事、算法,制造这种距离的世界。小丑每天都在诞生。
所以《小丑》两部曲,实际拍的是“小丑前传”。它讲的并非是DC反派小丑的故事,而是在讲孕育小丑的土壤,是如何成型的。
就像《小丑2》的结尾,亚瑟倒在地上,背景虚焦处,那个狂热的信徒用刀割开了自己的嘴,发出狂笑。
他也许才是真的小丑。
正如这荒谬的世界,总是打着拯救底层人的旗号,把一个真疯子推上高位。
他真的能让世界燃烧,让信徒狂热,但亚瑟们不会因此被拯救,他们更可能沦为第一批祭品,染红小丑的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