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马》——失落的大陆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扎马》是阿根廷导演卢奎西亚·马特尔(Lucrecia Martel)于2017年拍摄的一部历史长片,看完电影后的几天,一种惊叹又钦佩的复杂感受在慢慢扩大,它既遥远又当代,既原始又先锋,我反问自己,我是否观看了一部近年来少有的佳作?后来我又重复观看了这部影片,并尽可能搜寻和它相关的信息,虽然还是没办法说清对它着迷的原因,但好像与真诚、坦率、犀利、技艺、美这些字眼有关,与此同时,导演鲜明又坚定的形象跃然纸上。
试着结合整理的信息,通过几个侧面来谈谈这部电影,有些像盲人摸象,期望文字能慢慢规整那些缥缈无序的念头,刻写下一些东西。
(注:文中导演访谈及部分影片信息源自Variety、Criterion、Sight & Sound、A.V. Club、Vague Visages、RogerEbert.com、Cahiers du Cinema等媒体相关报道,谅未有一一标注。)
一、故事内容和人物塑造
《扎马》讲述了唐·迭戈·德·扎马的故事,他是一名克里奥尔文职人员,在殖民时代末期为西班牙统治下的巴拉圭政府工作。扎马是一个不断等待但等待之事从未实现的人:他等待调往更好的地方(布宜诺斯艾利斯或马德里)、等待家人的消息、等待已拖延数月的薪水、等待一位西班牙贵妇的青睐、等待工作得到认可、等待成为英雄。这部电影由1956年出版的小说《Zama》(迪·贝内代托 di Benedetto著)改编而成,其在西班牙语文学中有着近乎神话般的地位。小说所涵盖的十年被分为三个章节——1790年、1794年和1799年——扎马陷入了沮丧、疏远和自我毁灭的恶性循环,这导致他最终做出了英雄式的尝试,并希望籍此能让西班牙国王兑现他的承诺。
“除了写作技巧之外,使扎马这个角色具有现代感,以及人们至今仍对这本书充满热情的原因,是他遭受着与现代人非常相似的困扰:他只去设想未来会有什么,却认为日常生活毫无价值,”马特尔说:“我不知道这种当代式的疯狂,是否也曾在其他时代存在过,但在小说中,一切都呈现了出来。这就是扎马最大的悲剧。”
导演卢奎西亚·马特尔在接受《视与听》采访时,如此谈论原著中角色的现代性。
扎马是一个被困在时间旋涡里的人,他缺乏行动力,总在被动地行事,熬过漫长的等待,而在最终不堪忍受这种停滞时,又贸然作出错误的决定。这好像也是在谈论我们大多数普通人。
“扎马是个男性角色,但我不能确定他是男性气质或女性气质的。说实话,我自己更认同他,甚于认同《异形》中的雷普利中尉,虽然承认这个很痛苦。塑造这个角色让我更深刻地了解到自己最糟糕的一面,并再次印证了我的信念,即一个人最好的一面也恰巧能在同一个地方被找到。那个被重复了1000次的想法——为了找到你自己,需要先经历迷失,这是真的。”
导演的最后一句话甚为接近东方哲学,经历了各种欲望不满的痛苦后,才明白皆是虚幻,唯日常是真实。付出迷失的代价来换取真实,是这部电影让我认同的核心。
二、解构欲望
人人害怕维库尼亚·波尔图,人人都想杀掉维库尼亚·波尔图获得英雄的名誉,波尔图承认自己就是波尔图,波尔图否认自己是波尔图,波尔图想要长满宝石的“coconuts”,扎马告诉他“那些石头”毫无价值,“行政长官”的头衔差点要了他的命。
扎马告诉波尔图:“我为你做了从来没人对我做的事,我对你的欲望说不。”
无论是让人闻风丧胆的“波尔图”,还是象征着财富的“coconuts”,还是行政长官遥不可及的归乡梦,它们都是欲望的代名词。最后一刻,扎马实际上说出了拉康的那句名言:“不要向你的欲望让步。”
他自由了,以失去双手为代价。
这段镜头展露出导演马特尔的犀利干脆。手起刀落,谢帕德音再次响起,意志与命运搏斗最残酷的时刻逼近,它凸显出导演对人之主体性的敬意。
扎马在剧终时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展露出舒展的面容,任由原住民带着他游走在南美丰茂河流上的安乐乡中。
三、缘起和背景
马特尔选择《扎马》作为她的第一部文学改编作品背后有一段故事。在《无头的女人》之后,这位导演被委以重任,编写并执导一部由阿根廷流行文学经典、科幻漫画《永恒的流浪者》改编的电影,该作品同样可以追溯到20世纪50年代,由赫克托·G·奥斯特海尔德创作。然而,在马特尔投入两年时间、剧本已完成的情况下,这个项目却因为投资问题最终停止。于是她选择了逃走。
“我一直在逃避没有制作《永恒的流浪者》的事实,在我所写的版本中,故事以幸存者们通过巴拉那河向北逃亡而告终。我选择了同样的逃亡路线——乘船逆流而上,那时我读了《Zama》,故事发生在河流邻近的区域。我刚完成了一份接近两年的工作,期间不得不生活在自己现有的时间框架之外。前往未来或过去的旅程是如此迷人,它使我恰好处于适合阅读这本小说的心情中:那个地方,那段时间,那个关于失落天堂的念头。那是一个充满不公的世界,但同时,也充满了现在业已消失的多样性。除了个人生存状况之外,小说中还有这样一些元素:它所描述的大陆令人惊叹——一个当你穿过一条河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世界。”
“对于把小说拍成电影的想法,我有1000件事要说。但一个真正的动机是基于自己的经历和情感,它让我觉得这真的很值得。《扎马》描绘了一个与现在截然不同的拉丁美洲,它传递了一种对业已不存在东西的迷恋,一个不再如此的大陆:未定义的、难解的、广阔的。”
四、隐藏在影像后的反殖民和反教条
导演在与《视与听》的访谈中提到:“原著中一个有趣的地方是关于身份设定的诡计。在这本书所设定的时代,身份认同是什么?拉丁美洲的身份概念难道不会有些荒谬吗?”(注:据文心一言检索,对拉丁美洲居民这一身份认同的出现时期可以大致概括为19世纪中至后期。这一时期是拉丁美洲独立运动兴起、拉丁美洲名称正式提出以及居民身份认同逐渐形成的关键时期。)
这句反问,似乎也呈现了导演自己对身份认同问题的思考,在《电影手册》的访谈中,她曾经说起过:“根本问题在于我们不知道自己是谁。很明显,我们不是欧洲人。当我们对这个国家的历史产生兴趣时,很难确定谁是这个国家的“我们”,因为原住民似乎常常被称为“其他人”。......我们如何将我们的研究融入电影中,同时又不受学术约束的影响?但语言是多么棘手的障碍啊!我指的是说西班牙语的社群!他们在17世纪失去了母语。......我如何在不重复等级秩序的情况下讲述故事?我对我的母语非常警惕,它就像与我同眠的敌人。我也不认为还有其他完全自由的语言。然而,我唯一的语言是具有误导性的,它对我没有帮助。”
结合以上对拉丁美洲历史和人们心理缘由的追溯,扎马在影片中长时间地处于一种没有归属感的迷惘状态,似乎也可以理解为一种隐匿在影像背后的观点表达。
穿着令人窒息服装的西班牙入侵者与裸露或者披散着衣褂的原住民形成鲜明对比,不合适的假发也是电影中的一大噱头,官员们频繁地往满是汗水的头顶戴上油腻的假发,观众简直可以闻到汗臭味儿。这些不切实际的着装正如西班牙殖民者对待原住民的方式一样,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那位上半身穿着王室官服,下半身裸露的本土信使,将这种对殖民者的嘲讽推向了极致。
无论是开场追赶偷窥者扎马的当地妇女,被指控有罪撞墙而死的人,还是在财政部长夫人宅邸里摇扇的男仆,都呈现出一种本土对殖民者的抵抗和蔑视。
影片拒绝对那段殖民历史给予任何积极的评价,这里没有白人男性的英雄主义神话,扎马和其他官员的日常事务琐碎而无聊,不但如此,各种前现代的生活条件恶劣呈现,进一步贬损了那些传统叙事中的浪漫主义形象,染上霍乱或者各种热带疾病,剧中主角呈现出一种虚脱的个体状态,羸弱而惶恐,鬼魂的环绕进一步削弱了殖民者的统治位置,影片展现得更贴切的,是对外来者的敌意和阻止,是神秘大陆对侵略者的进一步警告。
马特尔想在片中展示曾经存在过的多样文化的融合,她极力避免陷入殖民时期文学作品改编中的学术主义教条。“我尽量避免使用纯正的西班牙语作为资产阶级的语言,”她解释道,“他们都有着来自内陆地区的不同口音,有些人还说瓜拉尼语。对我来说,那种纯正的西班牙语听起来很像‘los héroes de la patria’(祖国英雄)。所有那些英雄主义的过去和勇敢的大男子主义都让我感到恶心。并且,这部小说的主人公对自己的欲望非常警觉,这也不是特别男性化的事。”
扎马对未来预期的缓缓螺旋式下降也隐喻了帝国征服梦的破裂。在影片最后部分,扎马加入一个小队出发去荒野,实施抓捕维库尼亚·波尔图的任务,而波尔图也许只是一个传说。在这里,故事急转而下,进入加速的第二部分,恰恰是这个看似断裂的节奏却提升了全片的层次。
在这部分里,影片展现出一种令人敬畏的美感,身材矮小的士兵与巴拉圭查科冲积平原的鲜绿严酷形成了鲜明对比,周遭的丛林声音越来越响,一旦他们离开前哨的安全庇护,这片土地就会迅速将他们吞噬。他们从来就不算什么,影片前半部分业已贬损的那些伪装的优越感,在这里被最终证明是彻头彻尾的虚无。
而另一方面,镜头中的原住印第安人,展现出一种优雅的美,这种美和周遭融为一体,似乎亘古有之。
五、打破线性时间
马特尔在2017年伦敦电影节的对谈中,表达了对线性时间的沮丧,她认为人类发明线性时间只是为了理解存在,这是一种武断。线性时间以强有力的叙事电影的形式进入影院,这些电影由坚固的因果链组织而成,它们提供了让人们从一开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一切工具。
导演表达了她想要“忘却”这类逻辑秩序的愿望,并拒绝那类清晰描绘过去、现在和未来关系的“时间如箭”的典型概念。
在《扎马》中,这种“忘却”最有力地体现在对维库尼亚·波尔图的刻画中,他是一名欧洲强盗,据传被处死了上千次,但不知何故,他仍然是威胁和目标。正如马特尔所说:“未来在前方,过去在身后的想法已经深深植根入于我们的文化和心理中”,但在扎马的时间螺旋中,维库尼亚之死既是过去的胜利,也是未来的挑战。
马特尔呼应了生机论哲学家亨利·柏格森的观点,他主张将时间理解为体积而不是线条,这样会更接近情感生活。这种对非线性秩序思想和记忆时间的辩护,不仅在柏格森这里,在马塞尔·普鲁斯特的作品中也很明显,它们都被认为是对工业现代性将时间理性化的一种抵抗,这种理性化的时间仅仅包含着空洞的数字单位,它阻止并驯服着经验性感知的流动。
《扎马》以另一种相关连的方式思考着为何电影人想要打破时间之箭。在欧洲的想象中,殖民计划必然与启蒙运动的进步理想相关联,掠夺和种族灭绝被掩盖在虚伪的文明改良使命中。在创作一部扰乱线性时间的殖民史诗时,马特尔拒绝任何一种将欧洲通过徒有虚名的角色和他的同僚们的个人英雄主义征服拉丁美洲表述为进步主义叙事的感觉。她将殖民事业描绘得毫无目的。对于迭戈·德·扎马来说,没有进步,没有成功,没有幸福结局——只有一个等待着永不会到来之未来的可怕循环。
马特尔摒弃了书中按时间顺序划分的章节,并省略了关键段落,但她找到了将第一人称叙事转化为电影的创造性方法,并通过非自然的声音使用,以及在结尾场景中,凭借浓郁色彩与大幅度动作的惊人调动,将现实主义的重担远远抛在了身后,展现出了更加梦幻摄人的东西。
六、塑造风格
影片的拍摄手法是现代、甚至激进的,从而使这部以殖民时期为背景的影片跳脱了传统历史剧的窠臼,呈现出无与伦比的先锋之美。
对这部电影的一个记忆点是对停滞和无意义的视觉表达。导演对声音和影像有着精致、创造性的掌控,从而使长时间停滞的极度不确定性反而成为引人入胜的体验,通过运用令人困惑但独特的、淡化关键时刻重要性的方式,使那些推进情节的场景显得松散、蓬松,它们并不会比那些只是为了呈现环境而存在的场景更有分量。这种手法对于停滞状态来说是完美的:扎马所做的一切都没能让他更接近自己渴望的调离,因此在每个场景都以同样的矛盾心理去展开是恰当的。
“我想创造一种放慢时间的方法,这是关于节奏的选择问题,有了声音,我们就有了节奏的变化。从一开始、从第一次剪辑开始,电影的持续时间都是一样的:两小时。但最具挑战的是调试并找到想要的节奏,这花了我二十周的时间。”
对画面的掌控同样体现在微妙却暴力地揭示了社会和种族的偏见上。在被宣告调离无望的时刻,一只羊驼突然切进画面,它漫不经心地徜徉在总督办公室里;在财政部长夫人的宅邸,摇扇的仆人站在一个俯视贵族的位置上,视角权力和现实阶层身份出现了讽刺的互文;还有那些巨大的马匹、光滑健康的原住民,与官员们孱弱苍白的对比。
与布景相关的新颖尝试也引入注目,它们让这部电影脱离了历史剧的老生常谈,呈现出一种先锋质感:不使用蜡烛或火焰来照明(“我不想要它们带来的安逸,我想迫使自己去思考”),那些黑夜中的自然照明下的影像让人联想到拉斯科的洞窟壁画;影片中也没有出现一般殖民时期电影里无处不在的天主教会。“电影中一个耶稣受难十字架也没有。我想呈现一种未受教会干涉的过去的影像;这就像是一次练习,看看我们能否在这个世界中找到不一样的东西。”
一些非自然的声音突然介入,直接替代了原来场景中已经存在的声响,包括轰鸣的谢帕德音、耳鸣声、一些不知名人类或者鬼魂的自言自语、突然变得响亮的丛林昆虫和野鸟鸣叫等,它们往往间接地与扎马当时的处境或者心理活动发生着联系,产生出一种臆想般的幻觉。这些声音的应用,可以和导演关于影像的呈现相呼应:“我想找到一种合适的方式,通过扎马的视角看待世界,将他内心偏执狂的一面呈现出来,这会很有趣。”
最终,热带风格的乐曲《marta》奏响,在舒缓的琴声和鼓点中,扎马随小舟慢慢远去,镜头中只留下高大的棕榈树和葱郁的水带,导演实现了她的初衷,再现那个早已失落的大陆。
结语
这部历史电影呈现出一种当代质感,它发出的声音就是对当下的质询,在这个全球环境日益严峻,人类生活状况前所未有地复杂的时刻,导演用它呼唤文化多样性,呼吁种族平等发展。如果没有西方掠夺式的踏足,几百年前的那片大陆又会发展出怎样一种现代文明呢?
“如果花费所有时间去捕捉一段特定的历史现实,你会迷失其中。电影的一大弱点是想要假装真实。相反地,它的巨大优势恰恰在于其能将你带入虚构之中。”——卢奎西亚·马特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