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证亲历者的个人经验

看完这部影片,不免想起一些曾经的往事。也不想多说什么了,就把这篇旧文贴在下面吧。喜欢的自取就行。
我的耶证人生——一个哲学博士的反思录
悟已往之不谏
知来者之可追
实迷途其未远
觉今是而昨非
——陶渊明:《归去来兮辞》
开始写这篇文章的时间是2020年6月27日,离我正式脱离耶证(耶和华见证人,英文简称JW)已经一年两个月了。而就在一个多月前,我和仍执迷于其中的前妻通过法庭调解的方式正式离婚,从此可以说完全断绝了与这个宗教组织之间的任何关系——不管是实质上的还是形式上的。
从我开始接触到彻底离弃耶证,这中间用了近8年的时间,发生过太多的事情,倾力的投入过,也狠狠的失落过、挣扎过、绝望过。鉴往而知今,是值得好好的反思一下了。
当然,回忆这些往事对我来说经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时甚至可能会感到痛苦,但是,正如心理学家所发现的那样,直面、承认并接受曾有的痛苦恰恰是走出伤痛的最好的方法,而逃避面对问题的症结则是让人一次又一次的陷入类似困境的主要原因。与此同时,还有一个促使我动笔的理由是,我相信自己的经历对一些有过类似遭遇的朋友也可能会有所启发,正如我自己也曾经从一些素昧平生的朋友们身上得到所需要的启发和帮助一样。
一 .陷入
也许有人会觉得奇怪,某些受过较高教育且看起来工作、生活条件也不差的人为何也会加入耶证这样的类邪教或者说精神传销组织,甚至甘心情愿的为其卖命而不自知?确实,在中国的第一代耶证(因该宗教深入中国大陆的时间不长,目前绝大部分本土成员还是第一代)中,尽管大多数是社会地位较低的底层人员,但高学历、高智商、高收入者也并非个例。那么,为什么这些受过良好教育也不乏美好前途的(绝大部分是)年轻人也会陷入耶证的引诱呢?
我想,这其中至少有两个重要原因:
其一,教育程度与独立、健全的思考能力不是一回事。在国内的现行体制下,这两者之间的错位和悖离常常更为严重。
其二,可能更具根源性的原因是,不管学历高低、智商如何,被成功拉进耶证这种精神传销组织的人大多都有某些基本的性格问题和童年缺失,其中最主要的就是爱的缺失[i],以及由此而来的个人内在关系模式的缺陷。这才是这种组织得以有机可乘的关键。
我初次接触到耶证是在2012年的8月,当时正处在一个情绪极度低落的时期(这一点也和大多数入局者类似)。由于一段错误的开始又痛苦的终结的恋情,我对自己、对感情、对生活的目的和意义的怀疑和迷茫再一次达到了十分严重的程度。
为了排遣苦闷,我花了一个来月的时间拿着DV去学校图书馆里访问一些偶遇的人,就教育、读书、未来等问题跟他们对话,打算做一个相关的纪录片(后来不了了之)。
8月下旬的某一天,我跟一个正在阅览室看书的女学生(下面称她为N)攀谈起来。让我感到很特别的是,N很快提到了有关“真理”的话题,随后又表示,她已经找到的“真理”是关于信仰的——对上帝的信仰。
对于基督教的上帝,当时的我自以为略知一二,而且很感兴趣。因为多年以来一直对人生问题有很多困惑,我读过一些涉及相关主题的文学、哲学和宗教类书籍,例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我曾从中受到极大的感动,认为是最伟大的文学作品(现在不再这么认为了),而其中就包含着浓厚的皈依和救赎的宗教意向。至于基督教的原典《圣经》,被称为人类历史上影响最大的书,我也特意找来仔细读过,而且前后读过不止一遍。尽管圣经中的不少内容让我觉得奇怪、乖谬甚至难以卒读,但也有些颇为吸引我的部分,比如“传道书”对生之虚空的洞察、“爱的箴言”的永恒舍己之爱,还有耶稣的某些感人的言行等等。在将基督教和佛教以及哲学进行一番比较之后,当时的我产生了这样的看法:如果有上帝存在的话(尽管这点很难确证),那就可以彻底的、完全的解决一切人生的问题,而这是佛教和世俗哲学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但当时我没有想到的是,其实和上帝能解决的所有问题相比,上帝的存在本身才是最大的问题。
正因为脑子里有着这样一种对绝对存在的迷思,我在潜意识里开始期望上帝真的存在。但另一方面,现实生活、物理事实和迄今为止的种种人生经验却似乎都难以支持这样的愿望。我本人从未对神明有过任何直接的感知,也找不到任何间接的可靠的证明,这让我感到相信上帝是一件极其困难甚至不可能的事情——除非是凭借某种神秘的奇迹,某种不可思议的跨越经验极限的“信仰的飞跃“。而这样的奇迹和飞跃,在一个渴求生命的意义却饱受着刻骨虚无感折磨的心灵看来是极富诱惑力的。
因此,当N开始将“真理”与“上帝”放在一起来谈的时候,我马上被这个话题吸引住了。我随即向她提出了“神正论”的问题:如果上帝存在的话,这个世界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的痛苦、苦难和邪恶呢?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千百年来的无数思想家、哲学家都无法解决的问题。但N却并不这么认为,她马上回答说:因为这个世界不是上帝统治的。这个答案让我十分惊异:不是上帝,那是谁呢?她说:是魔鬼撒旦。我从没听过这样的说法,也从未想到过这样的回答。这是可能的吗?我受到了意想不到的触动。尽管并未马上接受,但却让我产生了更大的兴趣:为什么她这么说呢?她的答案真的能解决我的疑问吗?
第一次和N的交谈持续了大约二十分钟,之后到了闭馆时间,我和N一起走出了图书馆,这时我主动约她找个时间再聊一聊。她答应了。
第二次见面是一个晚上,在校园的某个凉亭里。因为深受情绪折磨,我不由自主的谈起了过去那段恋情的事情,对为什么自己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仍无法得到一个合理的结果耿耿于怀。后来N问了我一些有关哲学的问题,我就将我了解的希腊哲学的一些东西解释了一下,但看来她也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关于上次谈到的信仰问题,她表示下次会介绍一位国外的“老师”给我。她说那位老师是做翻译的。
再一次见面的时候,N果然带来了一位看起来干干净净、颇为和善的中年男子(下面称他为Z)。Z是日本人,但中文说得相当流利,这让我十分惊讶。由于之前很少有直接跟外国人接触交流的机会,而且在我所在的那个小城市里(下面称为Z城)外国人也很少见,加上这个外国人居然汉语说得那么好,不免让我对Z充满了好奇。不过,Z并未对自己的生活状况进行太多解释,而是很快将话题转向了我之前感兴趣的问题:上帝和信仰。他建议我说,可以先一起“学习圣经”。
圣经需要学习吗?我之前从没这样想过。我问他:学习圣经能解决我的问题(我是指人生问题)吗?他非常肯定的说:可以。那要怎样学习呢?Z大致解释了一下。看来很简单,约个时间一起看一些相关的资料,然后讨论有关圣经的各种问题。尽管对这种“学习”有点疑问,但我想,了解了解也没关系吧,而且他们看起来都好像信心十足的样子,说不定真能解答我的一些问题呢。
于是,我开始跟Z一起“学习圣经”了。Z邀请我每周去他的家里学习。有时候,我会碰到他的太太。他和太太两个人都十分谦和守礼。他们租住的家里整洁干净,陈设简单却让人舒适。每次学习时Z会花不少时间跟我聊天,倾听我的各种经历和对事物的看法,然后引入一些圣经的内容。一开始,我总是对他的说法提出很多疑问,但他每次都用圣经来解释我的疑问,这点逐渐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久,Z给了我一本口袋大的小书,书名叫《辨明圣经的真理》。我翻阅了一下,觉得只是一些比较粗浅的教理解释,并没大放在心上。但我们的学习似乎越来越根据这本书上的内容。Z开始要求我先一段一段的读出书上的话,然后就段落下面列出的问题(书中每一两段就会列出一些讨论问题)进行回答。虽然其间我仍然提出很多别的疑问,但他总会把话题拉回到书上的要点。一段时间后,我发觉这本书的逻辑体系似乎十分谨严,无论提出什么样的疑问都能够纳入到它的圣经解释中去,而且都能自圆其说,这不禁让我有点刮目相看的感觉。毕竟,自己虽然读过不少书,见识过种种宏大高深的思想体系,却好像没有一种能自洽到这种程度的。
我开始更认真的进行每次的“学习”,并按Z的要求事先预习好每次要学的内容,包括划线、做笔记、查经文、记下自己的问题等等。这时Z已经给了我一本《圣经》。这本圣经和我以前见过的不同,叫做“新世界译本”,一开始看的时候很不习惯,因为翻译和流行的和合本圣经大不相同。不过,一段时间以后我开始觉得这本圣经也挺不错,因为翻译用的是现代白话,平实易懂,清晰明确,似乎比文采斐然但有些古奥的和合本更为实用。Z也跟我讨论了一些关于圣经译本的问题,并引导我比较了一些不同译法的优劣,这让我对这本圣经越来越有好感,后来干脆就把和合本弃之不用了。
这段时间的“学习”基本上是比较轻松愉快的。Z偶尔会邀请我一起在家吃饭。吃得比较简单,但气氛很好。有时候也去我家学习,或者邀请另外的人一起学习。我对Z的个人生活有了更多的了解。一开始以为他做的是某种学术性、思想性文稿的翻译,但后来发现其实只是把中国媒体上的一些流行的东西译介到日本媒体上去,赚一点为数不多的翻译费而已。他们的生活态度虽然积极而自律,但经济看来并不宽裕。谈到过去的经历,Z原来是自愿放弃了上大学,这让我有些不解。另外,他和太太两人已经人届中年,却无儿无女,对于为什么会长期呆在Z城这样一个无甚特色的中国三线小城里,他们也没有作出清楚的解释。
但是这些事情当时都没有让我想太多。我已经知道他们是基督徒。他们会在饭前和每次学习的开始和结束祷告。Z、Z太太、N以及通过Z认识的其他人都显示出一些相当鲜明的共同点:他们对人都非常谦和有礼,诚信守时,言行自律性很强,很少有过分强烈的情绪表露,家居整洁,生活简朴,对世俗的名利欲望看来总保持着相当的距离。而最重要的,是言必称圣经,还有他们最喜欢挂在嘴边的“上帝的名字”——耶和华。对于他们来说,一切事情都以其所谓的“圣经原则”为圭臬,而这些原则、标准看起来都是十分纯洁高尚、无懈可击的。所有这一切让这群人显得格外离尘脱俗、与众不同。而我们的学习,正是以这些与生活息息相关的“圣经原则”为中心的。
接下来,记不清具体过了多久(应该是比较快,可能两三个月),Z开始邀请我参加他们的“聚会”。第一次参加耶证聚会的内容我已经全然忘记,但其中的某些细节却仍记忆犹新。之前也偶尔参加过某种基督教的聚会,或闹哄哄拼命煽情,或神秘而略显诡异,基本上是一次以后就没再去过了。这次让我记得的却是某种不同的氛围:一种似乎充满纯洁有爱的正能量的热烈气氛。一位素未谋面的年轻女子非常热情的对我表示欢迎,说我的到来让她“受到很大的鼓励”云云。当时我觉得这种说法有些难以接受,心想这也太夸张了吧,不可能是真心的。不过,因为他们人人都表现出那样的精神面貌和积极态度,渐渐的我也有些习惯了,不再视其为虚矫浮夸,反而开始模仿起他们的态度来。
还有一点,Z十分强调每周定期参加学习和聚会。因为我时间较空闲,所以一般不难做到。也有过几次托故缺勤,但Z会很认真的强调定时参加的重要性,让我觉得有点惭愧,此外自己好像也没啥非在那个时间做的事情,后来就都规规矩矩的按时参加了。
我跟Z在Z城的学习持续了大约一年。这期间我对Z所传授的那一套理论体系大致已经有了一个完整的了解,并在理性上基本认同了从“耶和华上帝”——圣经——耶和华见证人的封闭的思维逻辑。付出一些刻意的努力之后,我开始偶尔祷告,更用心的参与聚会和与会众成员的交往,而与耶证之外的世俗社会的关系则渐渐削弱。其间有过一两次恋爱的机会,都被Z以圣经原则的指导有效的“化解”了,当时自己还觉得耶和华听了我的祷告,帮助我明智的解决了这样的问题。
不过,虽然我的“进步”和“信心”的增长在他们看来十分显著,但我内心当中仍觉得很难感受到上帝的存在及其与祂之间的关系,而自己的生活状态也仍未发生根本性的改变,这让我十分苦恼。我很想更亲近耶和华,但却似乎有许多无形的阻碍,那时我以为是自己“不完美的心”的问题,需要继续努力、学会多倚靠耶和华的帮助才能克服。
2013年9月,我到上海某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暂时离开了Z城。一开始,我还对学业稍有留心,但很快就把生活的重心更多的转向了“属灵”方面。上海的耶证人数众多,“属灵氛围”更为浓厚,不过基本的东西和在Z城还是一模一样。我的圣经老师换成了另一个来自日本的长老M。M年龄较长,经验丰富、办事老到,是本地会众的主要领导人之一。在他的指导之下,我的“圣经知识”积累越来越多,思想也渐渐来到了某个重大的临界点的边缘。
事实上,到2014年年初的时候,我的内心出现了极为矛盾挣扎的状况,一度非常痛苦。我已经模糊的感到下一步“进步”的方向应该要为耶和华做得更多,但自己仍然难以感受到上帝的存在,我的生活状态也仍未发生根本的变化。我曾反复的询问M,到底怎样才能感受到上帝的存在,他却回答说,你已经知道上帝存在,你现在的问题只是和祂之间的关系(远近)而已。这样的答案并不能慰藉我内心的焦渴,只是提供了某种“未来你能做得更好”的模糊承诺。然而,相比于组织提供的和耶和华许诺的美好世界的愿景来说,现实的世俗生活对我则越来越显得空虚无益,连对博士学业也完全提不起精神,因此要退回从前的状态看来更是绝无可能的。
所以,实际上当时的我已经别无选择了。于是,在圣经老师、分区监督、会众的“弟兄姊妹”们的极力鼓励推动下,2014年2月,我开始申请做耶和华见证人的“未受浸传道员”——一种准JW的过渡性身份。在此之前需要申请人回答一些关于基本教义的问题。提问的那个长老最后问我的问题是:“你相信这是真理吗?”我回答说:“我决定相信”。他没太听明白(外国人),又问我说:“你确定相信是吗?”我说:“不是确定,而是决定。”当时我想,这大概就是跨越鸿沟的“信仰的飞跃”吧。
2014年7月,我参加了耶证在香港举行的大会并在那里受浸(以全身没入水中的浸礼仪式表明自己的献身),这意味着我正式成为了“耶和华的组织“的一员。
二.“进步”的代价
正式加入“耶和华的大家庭”之后,许多事情就和以前不一样了。简单来说,之前组织对你的要求主要是学习吸收“圣经知识”,虽然也期望你将所学的内容在生活中实践出来,但并不具有强制性。但一旦受浸,就意味着你有义务完全服膺于“耶和华的组织”的各种指导和要求,而这些要求的核心就是他们反复强调的所谓“属灵常规”,也就是说,这是一些需要日复一日的不断重复履行的活动日程。“属灵常规”包括四大块,分别是研读、祷告、聚会和传道:
研读,就是要求信徒每天要有相当的时间研读组织的出版物,包括圣经、每周聚会的资料和其他书刊以及视听节目等;
祷告,据说是与上帝保持亲近关系的最直接最私密的途径。除了每次饭前和一些特定“属灵”活动(如聚会)前后例行的祷告之外,还鼓励每天花更多的时间单独向耶和华祷告(原则上多多益善);
聚会每周固定两次,一次在周中,一次在周末,如无特殊理由必须按时正装出席。为了准备和参加聚会,还需要花更多的时间预习聚会的资料、参与聚会中的问答讨论环节以及与其他的“弟兄姊妹”和圣经学生“互相鼓励”等等。除此之外还要求每周举行一次“家庭崇拜”,即有共同信仰的家人或合住的信徒一起找个特定的时间研读聚会(组织鼓励单身者尽量和信徒合住,如确实无伙伴则可改为个人研读)。除了这种常规的聚会之外,每年还有至少三次大规模的大会,其中最盛大的一次通常于夏季在(耶证合法活动的)世界各地举行,会期三天;
传道,即尽力向人“传讲上帝王国的好消息”。据说因为“撒旦世界”的末日已迫在眉睫(实际上该组织从十九世纪后期初创时就一直极力鼓吹这一点),而耶和华上帝深爱世人,希望更多人听从耶证传讲的福音而得救(必须是耶证所传的,其他的“福音”一律无效)。上帝将这项世上最重大的救生工作交给了祂地上的子民,表明了祂极大的信任和厚爱,我们这些受托的“绵羊”也必须竭尽全力、不负所托,在组织的带领下,在末日来临之前将“上帝的好消息”“传到地极”,这也是信徒证明自己对上帝的爱并强化其与上帝之关系的必需条件。传道工作有很多系统化的安排,如每周数次的集体“外勤”,每个信徒都需按月填报传道报告,以及组织通过聚会、大会和各种出版物不断鼓励信徒投入更多时间和精力的专为传道而设的“职位”,包括“辅助先驱”(每月用30或50小时传道,按月申请)、“正规先驱”(每年840小时、月平均70小时传道,按年计算)乃至“特别先驱”、“特派传道员”(每月130小时传道,由组织特别任命)等。
除了这四大块需要付出大量时间和精力的“属灵常规”之外,还有无数有形和无形的清规戒律,举凡饮食男女、居家出行、工作社交无所不包,其触角深入到生活的每一个最细微的层面。
最重要的是,所有这些“指引”都是以纯正无私、无微不至甚至感人至深的上帝之爱的名义施行的,是为了维系和强化信徒“与耶和华之间的亲密关系”。而在现实世界中,由于耶和华见证人就是唯一代表“真理”的“耶和华的组织”,信徒与上帝的关系也就等同于与组织的关系。因此,组织就是上帝,组织的声音就是上帝的要求。对信徒来说,对组织保持无条件的忠诚和服从比任何事都更重要,唯有如此才能收获来自上帝/组织的爱、接纳和未来乐园永生的奖赏。
既然我已经成为了“耶和华的子民”中的一员(尽管私底下一直觉得自己还不大够格),当然就应该尽力靠拢组织,在生活的一切方面都尽量以耶和华的“原则”和“标准”来要求自己。于是,尽管疲乏和犹疑的感觉仍不时出现,我还是更加努力的继续在“属灵”上积极进步。
原本我只打算在上海呆半年到一年,修完博士的学分课程就回去Z城。但现在我受浸了,圣经老师M和其他“成熟”的弟兄向我建议,继续留在上海一段时间,因为在这个优良的属灵环境中能促进我的成长。于是我接受建议继续留了下来,并且退掉了大学的宿舍,自己花钱和两三个“弟兄”合住(房租很贵并在我留沪期间越来越贵),并尽力在各方面为耶和华做得更多。这主要就体现在传道方面,先是报了一段时间的“辅助先驱”,到2015年5月在M的鼓励下又报名了“正规先驱”。聚会、大会、祷告、研读等等当然也是一个都不能少。于是我似乎越来越忙碌充实起来。
另一方面,我的博士学业开始出现危机。开题的时间快到了,我左思右想,还有什么比上帝的思想更有价值更有意思的呢?于是我选择了一个与圣经中的“爱”有关的题目,尽管这个题目和我的专业方向很难扯上关系。果然这个题目遭到了导师的质疑。但按照“弟兄”们的建议,经过跟导师的温和沟通并略作修改后,开题报告居然如期通过了,而导师的态度也有所软化并提出了不错的可行性建议,看起来似乎耶和华再一次以祂“大能的手”帮助了我。
在上海的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在会众的人看来,我的属灵“进步”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世俗的朋友早已全都断绝了来往,连对“不信主的家人”也刻意保持着必要的距离(曾努力向他们传道未果),传道教人尽心竭力,私人生活中规中矩,积极参与一切属灵活动,连写博士论文都是以“圣经思想”为指导……一切看起来都离一个模范的JW越来越近。2016年4月,我被任命为“助理仆人”(耶证为男性设置的基础“职分”,其职责主要是协助长老和完成会众的一些事务性工作)。在许多“弟兄姊妹”的眼里,我已经经常被视作可堪效法的榜样了。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的是,在我迅速“进步”的这几年里,当初曾让我备受折磨的那些内心挣扎和苦恼实际上从未消失。尽管从理性上我已经完全的说服自己“这就是真理”,尽管其乐融融的会众气氛和高尚纯粹的“弟兄之情”确实有时会让我受到感染,特别是某些克服万难仍继续持守“忠贞之爱”的故事更让我屡次感动落泪,这些让我从心底里相信自己正有幸置身于世界上最好的一群人、最好的组织的怀抱当中,而除此之外的这个“撒旦世界”的一切东西与之相比都不值一提,根本没有值得追求的价值(尤其是在与前者不能兼得的情况下)。
但是,我的心、我的内在的感觉却并不总是与这样的认识一致。实际上,我经常并越来越多的感到许多“属灵活动”的过程是枯燥乏味的,大量的重复雷同的信息,不断以同样的模式展开的规定行动,甚至语言和思维的程式都好像在不断的重复着同样的套路,而我并不真的觉得这一切像他们说的那么重要、那么有意义,更不像有些人那样似乎发自内心的充满了喜乐和满足感。相反,我感到空虚,感到疲惫,在学习圣经之前一直亟待填补的内心的渴求并没有真正得到满足,反而好像一个深不见底的空洞一样在不断扩大,这样的感觉让我越来越焦虑和苦闷。而更糟糕的是,在这个看来充满美好正能量的组织里,很难找到一个可以倾诉这种苦恼的人。
在这些苦恼中,婚恋问题成为一个不断凸显出来的焦点。我已年届不惑,仍孤身一人,尽管置身于“耶和华的大家庭”里,却仍然时刻感到孤独寂寞、缺乏深刻的爱与亲密的感觉。从开始学习圣经以来,恋爱的机会就几乎与我绝缘了,因为得到的“指引”是,如果要结婚的话,一定要和“主里的人”结婚,否则就该喜乐的善用单身状态为耶和华服务:这意味着自动隔绝一切爱情和性的需求(连看个小黄片都是严重的罪——若不是痛加悔改的话)。可是我觉得自己还是很需要爱情,也有男人的性需求,但组织对此的建议是忍耐和等待——等到更适当的、属灵较成熟的时候,自然有机会找到合宜的佳偶。我很想相信这是真的。可是,我到底还要等多久呢?
受浸一段时间之后,开始有人给我介绍相亲对象。在上海期间大概相亲过3、4个女孩,但都无疾而终,不是别人看不上我,就是我对对方无感,或者二者兼有。而对方看不上我的主要理由通常是:属灵上不够成熟。当然也有自己产生过好感的女孩,但后来也都是不了了之。这些事情多少加剧了我的自卑心理:果然自己还是不成熟啊,这意味着组织里最优秀的那些女孩子是不会看上我的。而同样不成熟的那些呢,我又不太敢要,怕反过来被她影响了自己和耶和华之间的关系。如此看来,相亲不成功也是自然的了。
2016年11月,在参加完台湾举行的特别大会后,我感觉自己已经逼近了某种身心的极限,快要撑不下去了。但我还是以为眼前的苦恼主要都是自己的问题,是应该在自己身上找到解决办法的。然而我毕竟已经竭尽全力也没法摆脱现实的困境,所以走到了近乎绝望的境地。我所能想到的只是,或许我真的该离开上海了。恰好在这时候,原来合租房的租约也发生了某些变动,不好再续租了。
2016年12月,我离开上海回到了阔别三年多的Z城。
三.婚变与决裂
回到Z城后,我的状况并未马上发生变化。第一个圣经老师Z仍在这里担任会众的主要领导,我也继续被任用为“助理仆人”,逐步被委以更多的工作任务。
不久后,我在聚会中认识了一个回老家来看父母(此时已临近春节)的女孩(下面称她为G),后来在一次聚会结束后加了微信,之后她就回了乡下老家。G个子矮小,相貌中等,我对她印象尚可,觉得似乎是个比较单纯腼腆的女孩。几天后,两人开始在微信上聊天。一开始我只是试探性的想了解一下她的情况,没想到从此后她每天都要跟我微信,而且很快告诉我自己正面临巨大的逼婚压力(此时她已年过三十,在当地农村沦为惨遭亲朋诟病的超级剩女),她母亲甚至以自杀相威胁,并将她的证件现金等藏起来不让她出门,极力逼迫她赶快相亲结婚。她将自己的困境和盘托出,并问我该怎么办,这既让我感到惊讶,又有一种受到特别信任和重视的感觉。于是我马上给她出谋划策,让她尽快设法离家,之后她果然听从了我的建议,丢下被扣的证件钱物等偷偷溜出来并在朋友的帮助下回到了自己上班的F城。
经过这些事之后,我和G的关系有所拉近。加上每天她都要跟我微信聊天(有一天我曾尝试停一下,但当晚10点多的时候她又发信息给我),一段时间后,我觉得这样似乎有点暧昧,就问她要不要试着交往一下,她说可以。这样,我和G的关系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春节之后我也开始不时的去往F城,跟她约会交往。
平心而论,在这个过程中G尽管对我略有触动,但我并没有产生爱上她的感觉。她的教育程度不高(仅仅高中毕业),反应较慢,聊天时常常是我说了好几句她才能回上一句话。除了和组织有关的内容,我们似乎也没有太多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但当时我以为她是个心地单纯的女孩。她也跟我提过自己仅有的一次恋爱经历,那是在几年前父母安排相亲的压力下认识的一个老家的男子。她承认自己虽然起先出于勉强应付,但后来确实有些动情并对“耶和华的标准”产生了怀疑,不过当时她感到十分焦虑不安,似乎自己与耶和华的关系濒临断裂的边缘,于是她决定暂时离开对方,心中暗自打算等上一年半载的时间,看看对方是否用情不变。但在她离开后对方很快与别的女孩交往并结婚,这让G在深感受伤的同时又暗自庆幸当初没有陷入过深,终于得以在耶和华的保护下全身而退。
G的这段恋情给我的印象是,她虽然跟我一样有灵性不太成熟的地方,但毕竟守住了“圣经原则”的底线,可以说成功的克服了一次重大的考验。而且她受浸的时间比我长得多(将近10年),似乎一直没有什么大的波折,这也可以看作属灵上比较稳定的征象。
G和她同为耶证的姐姐、姐夫都住在F城,她是通过率先加入组织的姐姐开始“认识真理”的。让我略感犹疑的是,她多年来似乎一直做着一些仅够勉强糊口的半兼职性的工作(当然是为了属灵的原因),却也从未申请做过(正规)先驱,但我想这应该是因为她一直缺乏一些必需的条件(如时间安排等)吧。在我认识G的时候,她的职业是某个幼童托管所的辅导老师,主要工作是看管那些来寄餐的小孩并辅导他们的作业。据她说这份工作的好处是时间还算宽松(这一点对JW来说极为重要),但收入很低,仅能勉强维生而已。这些话我听后也只能无语。
在与G交往的过程中我也有过一些疑虑。除了自己内心的感觉(此时我已决定少考虑个人感觉,只以理性的“圣经原则”为准,因为组织经常教导我们“人心十分诡诈“,只有耶和华的原则才最可靠)之外,对她的品格与人际关系方面,曾长期跟她同住的姐夫告诉过我一些相当负面的信息,大意是认为她缺乏对人的真正尊重,跟合住过的姐妹之间也相处得很糟糕,并非适宜交往的人选。这番话让我颇感踌躇,但又想不能仅凭一面之辞做出决断,于是委托Z向F城会众的长老打听她的情况。很快复信来了,当地的一位中国籍长老、也是资历颇深的监督K在信中对G极表肯定,说她克服了婚姻方面的巨大压力而忠于耶和华的标准,跟会众的弟兄姊妹们也“相处融洽”。既然有了这样明确的来自组织的认可,而且我在跟G的交往中也并未发现她姐夫所提及的那些问题(至少不是很严重),因此我想,那可能只是他个人的某种偏见,其实不足为凭。
这样,在经过大约半年的异地交往后,我和G在2017年的9月底领证结婚,10月初在会众成员的见证下举行了婚礼。这是Z城会众成立以来的第一个婚礼,而参加者除了双方的个别直系亲属之外,几乎全都是组织中的人。这是很自然的,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有组织以外的朋友。
然而,婚后的生活与我所想的差距很大。我首先发现的是和G的性生活极不和谐。她似乎有着某种严重的身心障碍,以致婚后过了一两个月都一直无法圆房。之后虽然勉强有过几次,但从没有过一次是自然顺畅的,不仅频率极低,而且质量很差,整个是近乎无性婚姻的状态。我曾多次尝试跟她沟通、协调甚至为此求医问诊,但结果统统归于无效。G并非没有肉体的欲望,但看来她完全无法正常的面对和享受性的激情和愉悦,多年来头脑中所浸淫的那些充满着对性爱的否定、禁忌和道德评判的“圣经原则”已经深入到她的骨髓之中,使她潜意识的对此保持着极为消极而抗拒的态度。一个人的身心竟能被某些道德化的理念扭曲到这种程度,这不禁让我感到极大的震惊和深深的失望。
除此之外,G还常常表现出某种极强的嫉妒心和狭隘偏执的道德感。不但是我不经意间留意到别的女性会让她大为光火,就连瞥见某个略涉艳情的图像也必定要痛加挞伐,斥之为毒害人心的“色情资讯”(这对JW来说是一个不啻洪水猛兽的敏感词),于是我以前喜欢的许多书和电影都不敢看了(之前已经是很少再看,现在更加束之高阁)。她的“受圣经熏陶过的良心”还对一些日常生活中的是非对错十分敏感——尤其是在觉得自己受到批评的时候。她搬过来没多久,就和邻居的老阿姨大吵了一架,起因是我们请来维修房屋的工人临走时丢了一点废料在门口,邻居发现后就隔着阳台抱怨了两句(意思是我们应该及时清理一下),谁知G一听见就火冒三丈,认为垃圾不是自己丢的而且自己也不知情,因此邻居的批评完全是无理指责,于是两人就大吵起来。当时我在别的房间,突然听见高声争吵,发现竟然是G,感到非常惊愕,且不说自己有错在先,单说因为这样一点小事就像泼妇一样与人大吵,这和温良恭谦的基督徒品格似乎无论如何也无法搭界。但G却好像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反而认为自己处处在理,很快用尖刻的嗓音把老阿姨的话压了下去(后来在我的要求下去给阿姨道了歉)。当时老阿姨感叹说,我们和HY(我的名字)在这里住了多少年都从未发生过争执,怎么你一来就这样。这句话让我听了觉得很惭愧。真的,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身为“耶和华的子民”,却会连没学过圣经的世俗人的品格也不如吗?
当然,G并不总是这样剑拔弩张的状态。大部分时候,特别是在会众面前,她还是一副“安静温和”的态度,而我和她之间除了上面说的那些问题外,基本上也还是一种和和气气、相敬如宾的状态。G会主动承担家务,对物质方面也很少主动要求什么。不过,她的心思似乎有些深藏不露。在经济方面,她没有任何婚前财产(甚至还欠了我一小笔香港大会住宿的钱一直没还),婚后也没再上班。结婚第二年,我陆续转了超过10万元到她名下。对我来说,因为对她并无防备,转给她这些钱完全是无意为之,就是一些存款到期,然后恰好她又提到了某个投资理财之类的项目就转过去了。但回想起来,这些事情对她来说是否也是这样无意为之我就不知道了。
结婚之后,我在会众承担的工作越来越繁多,例如制作区域地图(为传道用)和会众会计的工作也交给了我。另一方面,已经延期的博士论文的压力越来越大。我的初稿(完全在“圣经思想”的指导下撰写并对JW给予了相当正面的表述)被认为有宣教之嫌而审核否决,之后开始了一次又一次漫长而痛苦的修改过程。18年的时候,我再度提交的论文又一次遭到了否决,这将我逼到了一个极为难堪的境地,感觉几乎束手无策了。
与此同时,在耶和华的世界里,我仍然过着貌似忙碌而充实的生活,甚至似乎比以前更忙碌了。但是,在不知不觉中,我和这种生活之间的距离好像在逐渐增大。聚会、传道、祷告、研读……,一切仍在周而复始的进行着,可一切也越来越变得像是例行公事,没有激情,没有意义,没有希望和方向,也没有发自内心的快乐和满足,有的只是深深的、深深的空虚。
这样的空虚让我越来越感到不可名状的焦虑和恐惧。我的睡眠更差了,身体(本来就瘦)更加消瘦,早上醒来的时候竟然常常莫名的害怕起床,害怕面对新的一天。有好几次,我甚至幻想着突然抛开一切,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去。
然而,G看来对这一切都毫无知觉。她反而长胖了,对眼前的生活似乎心满意足,再无所求。而这,只能让我更绝望。
终于,所有积累的东西达到了一个濒临爆发的临界点。2019年2月,我再一次感到自己已经来到了某种身心承受力的极限。只是这一次,不再有可以自欺的盼望,也不再有转移和逃避的方法,我是确确实实的走投无路了。
我突然决定暂停参加会众的活动,并把会计职务和手上的圣经学生都交了出去。然后,怀着一种愧疚而矛盾的心情,我开始上网搜索与JW有关的资料——只是这一次,是在守望台的官方信息之外。那是组织不断警告我们不该去看的东西。不过,我还是去找了,去看了,而且很快有了意外的发现,越来越多的发现,和我曾经信奉的“真理“的声音大相径庭的发现……
G和会众的长老以及“弟兄姊妹“们当然对我的变化大为震惊。长老们(包括已到某县城去”服务“的Z)几次三番的前来劝说我、挽救我。但是,他们的耐心和善意,他们循循善诱的劝导和手上的经文在我心中那无边无际且再也无法否认的空虚和苦闷面前终于失去了说服力。我不再心悦诚服的认同那些看似美好的道理。这一次,我要自己去看,自己去辨明”真理“了。
2019年4月13日,在与来访的分区监督最后摊牌之后,我递交了退出耶证的正式声明。几天后,我离开自己的房子,自行在外租房居住,与G就此开始分居。之后的一年多,在经过G的反复纠缠、软硬兼施和种种无理要求甚至撒泼耍赖的手段之后,最终通过法庭调解(以额外补偿她5.5万元的代价)正式离婚。而尽管双方签署的协议明确规定她“只能带走属于自己的个人物品”,但她还是把家里几乎所有可以拿的值钱的东西(包括我母亲给我的两只金戒指,一只瑞士手表,一个笔记本电脑,等等。我后来发现她甚至连床上用品也没放过,拿走了至少三套以上上好的床品大部分是当初结婚时别人送的,连一套也没留给我)席卷而去。
2019年7月,在经过近乎全盘推翻重来的重大修改之后,我的博士论文答辩通过。
此后
我曾经感到,这世界并不是我的世界,这生活(眼前的现实生活)也并非真正的生活。这种感觉由来已久,根深蒂固。于是,在某个时候,对于另一个世界、另一种生活的许诺对我来说似乎成为了可能。然而,那不过是由无意识的畏怯和逃避之心生出的错觉而已。
其实,这世界就是我的世界,这生活也正是真正的生活。尽管其中可能存在着太多的苦痛和丑恶(对它们的过度恐惧正是遁世者的潜在动机,但他们却未能领悟,逃避必需承受的痛苦最终只会带来更大、更长久的痛苦),它还是我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上,光与暗、美与丑、善与恶从来不是黑白分明、截然对立的,相反,它们总是相伴相生而存在,甚至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存在。我们必需学会去接纳、包容世界的本相并安居其中。我们不能去要求另一个绝对而纯粹的世界,因为,只有这一个世界,一个人生。
今天,在历经了所有那些我曾无法想象的剧变和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深切的反思之后,我相信自己已重新赢得了作为一个自由人的权利。我曾经并不懂得珍视这样的自由,甚至为了渴求某种内心的依托而将这份自由轻易的交付了出去。但如今我才明白,唯独凭借着这份属于个体心灵的自由,我才得以成为我自己,才能去爱,去体尝生命点点滴滴的苦涩和甜蜜。而对这一切,那位被称为“耶和华“或其他任何名字的上帝都无能为力。
自由。
它是如此的珍贵而无价,以致一切被假以“真理“和神意之名的绝对都无权将之夺去。
活着。
不完美却真实的活着。自由的活着。有血有肉、知疼知热、有爱有欲的活着。在这终有一死的旅途上,以有限为无限、以尘世为天国的活着。独一无二的活着。
不在别处,不在彼岸,就在此时此地。
这是何等的美丽。
附:保尔·艾吕雅—— 《自由》
自 由
在我的小学生的练习簿上
在我们书桌上和树上
在沙上在雪上
我写了你的名字
在一切读过的书页上
在一切空白的书页上
石头、血、纸或灰上
我写了你的名字
在金色的图像上
在战士的手臂上
在帝王的冠上
我写了你的名字
在林莽上和沙漠上
在鸟巢上和金雀枝上
在我童年的回声上
我写了你的名字
在夜间的奇迹上
在白昼的白面包上
在结亲的季节上
我写了你的名字
在我一切青天的破布上
在发霉的太阳池塘上
在活的月亮湖沿上
我写了你的名字
在田野上在天涯上
在鸟儿的翅翼上
和在阴影的风磨上
我写了你的名字
在每一阵晨曦上
在海上在船上
在发狂的大山上
我写了你的名字
在云的苔藓上
在暴风雨的汗上
在又厚又无味的雨上
我写了你的名字
在晶耀的形象上
在颜色的钟上
在物质的真理上
我写了你的名字
在觉醒的小径上
在展开的大陆上
在满溢的广场上
我写了你的名字
在燃着的灯上
在熄灭的灯上
在我的集合的房屋上
我写了你的名字
在我的镜子和我的卧房里
一剖为二的果子上
在我的空贝壳床上
我写了你的名字
在我的贪食而温柔的狗上
在它的竖起的耳朵上
在它的笨拙的脚上
我写了你的名字
在我的门的跳板上
在熟稔的东西上
在祝福的火的波上
我写了你的名字
在应允的肉体上
在我的朋友们的前额上
在每只伸出来的手上
我写了你的名字
在出其不意的窗上
在留意的嘴唇上
高高在寂静的上面
我写了你的名字
在我的毁坏了的藏身处上
在我的崩塌的灯塔上
在我的烦闷的墙上
我写了你的名字
在没有愿望的别离上
在赤裸的孤寂上
在死亡的阶坡上
我写了你的名字
在恢复了的健康上
在消失了的冒险上
在没有记忆的希望上
我写了你的名字
于是由于一个字的力量
我重新开始我的生活
我活在世上就是为了认识你
为了唤你的名字:
自由
(戴望舒 / 译)
[i] “受苦,是产生心理问题的一个重要原因,大多数心理问题,如果深入到其内核看,都有一个共同点:爱的缺失。”——武志红:《愿你拥有被爱照亮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