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评《抓娃娃》——为何讽刺与喜剧站在了对立面?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今天家里长辈观看《抓娃娃》后的发言让我对这部电影的叙事结构及其效果有了进一步的反思和理解,反思的出发点是:为什么家长看不到电影对于中国教育的所谓“讽刺”甚至无法理解电影里从大儿子到小儿子的痛苦?
而长辈一番理直气壮慷慨陈词宛如马成钢附体,忽然让我意识到,他们在观看电影的过程中完全代入了家长的视角——一方面固然是身份认同的自然选择,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因素则是电影的叙事结构使这种代入如此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电影只有在结尾十分钟,孩子通过揭开真相的反抗行动获得了成为主体和表达心声的资格,前面将近两个小时都是从家长(主要是沈腾饰演的马成钢的父亲这个不容置疑的权威)的视角出发,由此才使一切喜剧效果得以成立和实现——在家长视角,这是一个多次差点露馅又化险为夷蒙混过关最终有惊无险的过程,正是这种家长视角里的有惊无险使得最后的会心一笑成为可能,但如果换成孩子视角,成长过程中这些无法解释的事件便只是挥之不去的阴影,用剧中长大后的马继业的话来说,“使人感觉自己是被强行引导和塑造成现在的模样”,这些家长眼里的小插曲小笑话则是孩子真正的“梦魇”。
另一个家长作为电影真正叙述主体的明显证据,则是除去结尾部分前期电影的行动都是由家长发出——他们要么不小心“露陷”制造出危机、而后通过一系列补救措施解决危机,要么一旦发现孩子不按自己预想的发展、便立即采取行动进行“纠正”,孩子始终都是承受家长行动的客体。找个理论“套用”一下吧:“在格雷马斯的动素模型中,主体即行动的实施者,在电影中往往为主角,客体即主体行为的承受者,或称所寻找的宝物、解决方案等”——显然,沈腾马丽及其所饰演的角色才是这部电影的绝对主角,两个儿子不过是他们寻求家业传承问题的解决方案,而当两种方案都宣告失败,始终对自身主体地位没有丝毫动摇的马成钢才会在结尾放佛自我嘲讽其实是顺理成章地说出“再生一个吧”。
因此,电影这种以家长为行动主体和绝对视角的叙事结构,使得家长们进入影院后会自动代入其中,于是他们“看见”并如此真诚地体认着马成钢的一言一行所思所想——他们看见大儿子只会窝囊地用父母的钱,小儿子又是如此“优秀”和不凡,于是荒谬的是,他们再一次衷心的认可了马成钢这种本应被讽刺和批判的教育方式。
他们当然看不见,明明是他们错误的教育方式(一味溺爱)使得大儿子没有像小儿子那样“自觉地”发奋图强以至学有所成,他们更看不到大儿子的“闪光点”——关心弟弟的慈爱、希望获得认可的决心(他并非不思进取、他也曾多次表达历练自己的意愿,只是专断的父亲的始终不肯给这个他眼中的“废号”/失败品一个机会)。而在电影结尾,他登上珠峰的行动也如同小儿子的反抗一样,标志着他获得了自己的主体身份、摆脱了父亲的权威压制,这已经暗示了他从此将踏上寻求自我独立的道路(从思想到经济上)——但再一次,最后爬珠峰的片段是不在父亲马成钢的视角内的(即没有被马成钢看见),而马成钢本人对于这一事件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或评论,所以马成钢的剧外化身们,即观影的家长,更无从理解大儿子这一行动背后深刻的象征意义,换句话说,他们和马成钢一样“无视”了这个片段,于是在他们眼里,这个大儿子从头到尾就是个“无能狂怒”的“啃老族”。
同理,由于电影主体部分小儿子的“失声”(即我们无处得知这些危机发生和解决后孩子的真实想法、只能自以为是的像剧中家长一样以为孩子已经打消了一切疑虑),剧外的家长和剧内的一样,都看不见这些“神秘事件”(从精心维护的平板莫名奇妙进水、到前一晚还生龙活虎的自己忽然患上严重到抹杀梦想的疾病)给小儿子带来的震惊、无措以及对其背后那股“强大力量”的恐惧(这股力量显然就是家长的“专制”权威)。他们看不见小儿子在各种卖惨和愧疚式教育下的内心长期自我压抑的痛苦,只看见他在压力之下不得不被“训练”和展现出的“懂事”与“优秀”;为了配合他们这出“戏”(即考上清北的梦想之路),小儿子付出了多少失去了他们看不见,他们只能看见自己的付出和失去并且如此陶醉、多么感动。
孩子牺牲了最重要的自我来成全他们,他们视而不见,他们眼里只有那个为孩子奉献了一切的自己。他们以为把自己拥有的最好都给了孩子,但孩子何尝不是呢? 如果说这是一场交易,他们可以要求回报(即孩子的在他们眼里的“成功”),但孩子失去的一切又该如何补回呢?如果交易失败,孩子甚至会失去家长的认可(正如剧中的马成钢对其大儿子的鄙夷),然后变的真正一无所有。这场单方面开启的不平等交易,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总结一下,就是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有人说这部电影让他/她笑不出来——因为他/她作为孩子,即使面对如此单调的叙事结构也能借助自己的身份认同代入剧中孩子的角色,从而体认他们未被展现未经提起的痛苦与绝望,但剧外的马成钢们呢,恐怕在一阵欢声笑语过后关心的也是晚上回家吃点啥。
因此这只能是一部庸常的喜剧电影,叙事结构的局限使其丧失了批判的效力以及哪怕促进讽刺群体一丁点自我反思的可能。
题外话:很多人会将其比作“中国版《楚门的世界》”,但对比二者叙事结构则可见其天壤之别——《抓娃娃》的行动主体和绝对视角是作为操控者的家长,主要故事内容是家长如何“规训”孩子,只有成年后的半小时才开启孩子的反抗线;但《楚门的世界》里绝对主角是作为被操控者的楚门,大部分视角从楚门展开,并且明晰的主要叙事线索就是楚门试图揭开真相并反抗“命运”。因此,《楚门的世界》会让每一个观众一开始就代入楚门,去感受他所处环境的“诡异”和“恐怖”,并在结尾为他不惜以命相搏的反抗而留下动容的热泪(这样一看,剧外的观众又和剧内的观众重合了,不知是否有讽刺之意,即楚门反抗被观看的行动最终还是成为观众眼中的“高潮”,而在楚门走出那扇门后,观众依旧擦擦眼泪再次寻找着新的观看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