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刀见笑》到《异人之下》，“异人”乌尔善的十年导演路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文/李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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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若论中国电影导演中谁最看重视觉，乌尔善必占一席。
乌尔善不是一位高产的导演。从2011年的《刀剑笑》，再到如今的《异人之下》，十三年间仅有5部作品问世。
虽然作品寥寥，但他在每部电影的故事和视效中都倾注了大量心血，共同构筑了风格迥异又一脉相承的乌尔善东方美学风格。
而乌尔善对电影视觉的迷恋，很大程度上源于他的美术生背景，和广告导演的从业经历。
1972年，乌尔善出生于内蒙古呼和浩特，4岁随父母搬到北京。
自小学习美术的他，因为不凡的绘画天赋，考入中央美院油画系。然而，性格叛逆且爱思考哲学问题的他，仅读了两年就选择退学。
退学后的乌尔善无所事事，四处借书、借录像带，也因此与电影结缘。
1994年，22岁的乌尔善进入北京电影学院，就读广告导演专业。广告讲形式、重视觉的表达方式，让乌尔善的绘画天赋有了用武之地。
毕业后的乌尔善，一直从事广告导演和现代艺术工作，曾给好劲道、中国移动、三星等品牌拍摄过广告，也为他后面的电影创作打下基础。
除了极致追求影像风格外，更有网友调侃，乌尔善情绪稳定，是因为做过广告导演的缘故。
回溯乌尔善的导演履历，会发现他从一出道就定位在了商业片导演。
除了崭露头角的《刀见笑》是小成本外，《画皮2》《寻龙诀》《封神》《异人之下》，全都是大IP、大制作。
有趣的是，乌尔善在采访中透露，自己在读书期间，对好莱坞商业大片十分不屑，更推崇伯格曼、帕索里尼、黑泽明等电影大师。
而他们的作品，普遍都有着阳春白雪、俗人勿近的面目。
事实上，乌尔善的导演处女作并非《刀见笑》，而是一部带有先锋实验性质的展厅电影《肥皂剧》。
这部荒诞不经，受到欧洲电影思潮影响的作品，尽管获得国际奖项认可，却因过于小众晦涩，无法与更多观众见面。
这也引起了乌尔善的反思，他认为“电影不应该只在影展，电影的真正战场还是影院”。
于是，曾经推崇欧洲电影的他，转而拥抱好莱坞商业电影体系，从想做一名终日流转于美术馆、电影节的当代艺术家，到致力于拍出能够在影院上映的主流电影。
在这样的想法驱使下，拥有深厚美术功底和天马行空想象力的乌尔善，带着电影《刀见笑》，正式走进大众视野。
02
2011年，电影《刀见笑》上映。
立志要做主流电影的乌尔善，在这部成本仅800万的武侠喜剧中，依然保留了些许先锋、实验的棱角。
无论在故事还是影像上，他都大胆突破了中国武侠片的传统框架，注入了自己对江湖侠义的戏谑，对佛法教义的思考，和对大卫·芬奇、盖·里奇等欧美商业片大导的效仿。
虽然标榜武侠题材，但《刀见笑》本质上是反武侠、反英雄的。故事围绕一把传世玄铁菜刀，讲述了屠夫、厨子和刀客三个小人物造化弄人的荒诞故事。
屠夫少三两对张雨绮饰演的青楼花魁媚娘一见倾心，誓要取媚娘为妻。
但相貌丑陋的他，不仅被万花楼众人当小丑耻笑，还在追爱过程中被江湖客一刀仙欺辱。
不甘放弃的少三两，从乞丐那里偷得玄铁菜刀闯入万花楼，并在与一刀仙的决斗中，误打误撞杀死了对方。
但胜利后的他，依然没能获得媚娘芳心，反被媚娘利用，不得善终。
安藤政信饰演的哑巴，为报刘公公灭门之仇，忍辱潜伏在饭馆俏江南，并设计让名厨八大铲收自己为徒，目的是借给刘公公做传世名菜“八大碗”时，能用玄铁菜刀当面砍杀对方。
然而，就在哑巴亲手毒死师父，获得给刘公公做菜的机会后，刘公公却意外死在了俏江南的茅厕里。复仇计划落空的哑巴自此沦为乞丐，浑噩一生。
刀客独孤城为当天下第一，不惜杀害兄弟，刨开父亲独孤擎天的坟墓，盗出绝世玄铁，并逼迫游本昌饰演的天下第一炼刀师唐胖子，将其锻造成刀。
结果被唐胖子欺骗，死在了无名小卒刀下。
而这三人所犯下的，恰是佛教三毒“贪嗔痴”：
刀客妄图称霸江湖杀人如麻，对应“贪”；哑巴被仇恨蒙蔽双眼，对应“嗔”；屠夫贪恋美色无法自拔，对应“痴”。
他们都身陷欲壑难以挣脱，又在因果律的推动下，无可避免地走向灭亡。
怎么样，是不是有《七宗罪》内味儿了？
纵观《刀见笑》的故事，会发现里面没有传统意义上的英雄，也没有肩负使命的侠客，有的只是现实社会标准下的失败者、边缘人，以及他们的七情六欲。
这种对传统叙事的反叛，对个体情感和命运的关照，对复杂人性的思考，和对佛理思想的融会，也贯穿在了乌尔善的其他电影中。
影片更为人津津乐道的，还有它极致“脏乱差”的影像风格。
除花魁媚娘顾盼生姿外，《刀见笑》中的人物多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场景更是原始荒蛮，满目疮痍。
尤其刘公公的造型设计，脑满肠肥，满面白粉，眼如黑洞，搭配特写镜头，惊悚效果拉满。
这种令人作呕的画风，显然是乌尔善有意为之：既用浑浊凌乱的世俗世界，来呼应片中角色正邪难辨，游走于人性灰色地带；也在观众心头，烙下鲜明的乌尔善美学烙印。
而万花楼老鸨讥讽屠夫时唱起rap，媚娘出场时自带BGM《卡门》，哑巴忆往事时以儿童手绘画闪回，屠夫与媚娘恋人决斗时套用街机格斗游戏等，又体现出浓烈的后现代风格。
这种通过拼贴和解构，来达到出其不意幽默效果的方式，也常见于周星驰无厘头喜剧中。
这些都让《刀见笑》自上映后争议不断，喜爱者称其趣味盎然，灵气十足；厌恶者曰之风格化过度，徒有其表。
但毋庸讳言，作为一部初试啼声之作，《刀剑笑》无疑是成功的，不仅为乌尔善捧回金马奖，更让观众记住了这位风格独特的导演。
03
一年后，乌尔善迎来了投资1.2亿的《画皮2》。
高投资一方面意味着乌尔善可以对影像更加精雕细琢，尤其是利用数字特效，实现更为天马行空的创意；另一方面也意味着他需要肩负更为严峻的商业使命，创作自由度大幅降低。
因此在《画皮2》中，乌尔善敛起了他先锋、实验的锋芒，决定讲一个普世的东方爱情神话。
周迅饰演的狐妖小唯因为救人，违反了妖界法则，堕入寒冰地狱受尽折磨。后被杨幂饰演的雀儿所救，逃离冰窟。
为了不被抓回去，小唯四处寻找愿意为她奉献真心的凡人，并偶遇了靖公主。
小唯发现靖公主的心与众不同，便将化为凡人的希望寄托在了她身上。公主带小唯前往白城，去见自己青梅竹马的心上人，陈坤饰演的守城将士霍心。
霍心因在公主年幼时未能及时保护公主，导致公主被黑熊毁容一事心怀罪责，更无法接受公主的爱意。
小唯察觉到二人间的嫌隙，便暗示公主，霍心爱的不过是女人美艳的皮囊。于是，公主在小唯的怂恿下与之换皮。
霍心受妖法蛊惑，与换皮后的公主亲热，印证了小唯的话。
另一边，天狼国意欲抢婚，霍心为保护公主只身抵抗，生死关头被公主所救。此时，他终于明白爱的真谛。
而得知公主与小唯换皮换心的真相后，霍心刺瞎双眼，前往天狼国，试图用自己的心换回公主的心。
最终，被真爱感化的小唯选择牺牲自己，挽回了公主。
借助这个“皮相与心相”的故事，《画皮2》提出了一个恒常的爱情之问：男人是否在乎女人的样貌？
虽然电影中的霍心自毁双目以表决心，但这一主题在现实中，仍能荡起争论的涟漪，说明乌尔善为具有教化意义的原作，注入了现代性思考。
相较第一部，小唯的形象也有所改动。
她不再是主动作恶的凶残妖灵，而是一个受尽苦难，于俗世中走投无路的悲情弱者，颠沛一生只为求得人间真情，感受那些尘世间为人忽视的生活之美。
这种对正邪立场的模糊，对人性幽微的探索，对善恶因果的强调，和对个体命运的关注，都是乌尔善沿袭自《刀见笑》的创作特征。
也许是出于让位视觉的考量，《画皮2》对这个带有哲思性质的主题诠释得并不精致，许多本该文戏的地方，都被华丽炫目的特效或打戏占据。
站在打工人的角度，乌尔善的这一取舍也可以理解，毕竟这是最容易让甲方看到钱花到位的方式。
但有一说一，《画皮2》的视效哪怕放到现在，也依然能打。
这部标榜东方魔幻主义的大片，贡献了许多或凄美神秘、妖冶鬼魅，或压迫感十足的视觉华彩。
全片1700个镜头中，光特效镜头就1200多个，其中高难度镜头更是高达800多个，它们正是《画皮2》卖座的商业法宝。
然而，也有部分观众诟病，乌尔善在《画皮2》中一味追求影像华丽，并没有构建起自洽的东方美学体系，甚至挪用了许多西方奇幻电影中的场景和设定。
比如费翔饰演的天狼国巫师，AKA暗黑版黄宣，从他的外形着装，再到表演方式，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哈利·波特》中的伏地魔；
天狼国大军压境的白城保卫战，又与《指环王2》中的某些战斗场面相似；而小唯的造型也带有明显的和风。
对此，乌尔善坦言：“我强调的就是混合的感觉。”
04
2015年，《寻龙诀》上映，也是我第一次走进影院看乌尔善的作品。
相比《画皮2》的毁誉参半，这部预算翻倍的盗墓题材电影，却收获了大部分观众好评。
考虑到原著IP《鬼吹灯》有着庞大的粉丝群体，能做到众口调和实属不易，也说明乌尔善对大项目有了更强的把控能力。
据乌尔善介绍，《鬼吹灯》《盗墓笔记》《藏地密码》三个IP都曾先后找过他，综合考量下，他选择了“原创性最强，最具本土质感和开拓性”的《鬼吹灯》。
一方面，书中提及的抗日战争、上山下乡、改革开放等时代印迹，十分接近中国人生活的真实质地；
另一方面，书中那些民间异闻、鬼怪神兽、风水符咒等颇具中国传统志怪小说的元素，也为《寻龙诀》的视觉构建提供了想象源头。
而乌尔善也不负众望，为观众打造了一个神秘绮丽、波谲云诡的地下世界。
片中，神女墓的构造并非严格遵照中国古代陵墓，而是参考了阴曹地府的概念设计，并将忘川水、鬼门关、奈何桥、阴阳八卦等民俗元素融入其中。
而知青们遭遇日本亡灵攻击，胡八一等人大战萨满僵尸，盗墓三人组开神女棺等惊险情节，在IMAX影厅震撼视听的加持下，也给当时的我无比酣畅的观影体验。
叙事上，《寻龙诀》也致力打破《夺宝奇兵》《古墓丽影》等好莱坞经典盗墓探险片的类型定式，即麦格芬“彼岸花”的设计。
在彼岸花之前，乌尔善曾考虑过多种方案，如太岁、传国玉玺、佛舍利、河图洛书等，但都被否决了。归根到底，它们都会让影片又走上“夺宝打怪”的老路。
乌尔善想探索的，是胡八一、王凯旋、Shirley杨三位天地不怕的摸金校尉，内心真正的恐惧源自何处，他们又该如何克服恐惧。
于是，彼岸花应运而生。
它并非价值连城的宝物，而是心爱之人丁思甜的心爱之物；胡王二人重操旧业也并非出于牟利，而是为了缅怀旧爱，自我救赎。
由此，乌尔善将传统盗墓电影中人与环境的缠斗，转化为人内心的挣扎。
而刘晓庆饰演的反派在这一主题统摄下也不再脸谱化，身患绝症的她看似掌握了无尽的财富和科技，也终究敌不过对死亡的恐惧。
05
《寻龙诀》后，乌尔善沉寂了八年，
这对风云际变的中国影坛来说是件相当冒险的事，足以让一代观众将之遗忘。乌尔善曾解释过自己低产的原因，他想拍的东西，往往要耗费大量工期。
而这部久违的《封神1》，又一次证明了，乌尔善是位值得等的导演。
《封神1》中，乌尔善又一次突破舒适区，尝试了华语影史上未曾有过的题材——神话史诗，而既包含中国文化诸多元素，又家喻户晓的《封神演义》，自然成为首选。
视效呈现上，乌尔善在保持一如既往的工业最高水准的同时，进一步收敛个人风格。
在他看来，神话是“这个民族历史演变而来、共同认可的集体记忆”，《封神》三部曲必须是端庄严肃，具有公众性和经典感的，甚至电影语言都要保持基本、正常。
所以，有评论指责乌尔善虽然制作越发精良，作品却越来越保守平庸，作者痕迹也越来越淡，属实有些冤枉他。
作为一名商业片导演，最基本的工作职责就是满足观众心中的类型期待，防止货不对板的“诈骗”事件发生，这也是把电影当作商业产品必须要遵守的契约精神。
正如乌尔善所说：“你必须要解决好跟观众、跟资本的关系，在这个当中完成你的创作。不是说表达完了，你爱看不看，我觉得这是不负责任的。”
老实说，初次看到《封神1》的海报时，我下意识地以为又是部明星集邮式的烂片，没办法，这是乌尔善消失八年间多次受骗形成的应激反应。
但事实是，乌尔善没有放弃对剧本的雕琢，他为这个已经被中国人讲了无数遍的故事，重新找到了“父子关系”的立足点。
从质子姬发对纣王殷寿精神父亲般的极端个人崇拜，到亲眼见证纣王无道后的信仰崩塌，再到最后个人意志苏醒，少年英雄开始成长，每一个饱受儒家文化浸染的中国观众，都能在姬发身上，对乌尔善想表达的真正意涵产生共鸣。
电影另一处广受好评的地方，是颠覆了苏妲己红颜祸水、祸乱朝纲的设定。
乌尔善认为，是殷寿自己的权欲和邪恶导致了王朝覆灭，狐妖不过是领会了他的心意，帮助他实现愿望。如果把王朝灭亡归咎于一个女人身上，是不负责任的。
而在看过《封神》幕后纪录片后，我又再一次被乌尔善强大的项目统筹能力和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所打动。
拍摄18个月，工作人员近万人，从每一个图纹到每一帧影像的亲自确认，这年头还这么拍电影的人不多了。
而这次《异人之下》，乌尔善又迈入了漫改真人的新赛道。
无论成色如何，我始终都愿意对这样敢于自我挑战的创作者抱有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