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完颜/杨康成为我的来访者
———心理咨询师的手记
天阴如晦，暮色四合，鸦雀归巢，我正欲杜门谢客，却见柴门外闪出一个身影。
“心理咨询室已打烊，若阁下不急，可改日再约。”我微含歉意。
那人却不言语，径直掠过我身边，直奔室内。
身着紫色绣袍锦带，头戴玉冠，非富即贵。他沉默不语却径直入室，也许急需心理咨询？
我坐在他对面，暖色灯光下，我仔细观察他，年轻男子，十八九岁，仪表堂堂，似养尊处优之人；神情漠然如一团黑雾，似掩藏满腹心事。
“请问您有什么需要我帮助吗？”
他的眼睛忽然射出冷冷的光：“你真能保密吗？”
经常遇到这种情况，来访者觉得不安全。我轻轻地说：“保密是我们的工作伦理，当然，我也理解，您可能想保护自己而不愿一下子去相信我。”
听闻此言，他垂下头，埋在双臂中，发出了遏制不住的痛苦呻吟：我怎么办？怎么办？
“如果你愿意谈谈你的痛苦，我在这里聆听。”我柔声道。
他慢慢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他说：
我最早的感觉就是，好奇怪，好奇怪啊！
我儿时最早的记忆是在金碧辉煌的王宫，我听到众人对我的称呼是“小王爷”，慢慢我知道这三个字意味着锦衣玉食，奴仆成群，威风凛凛。我那父王威严又慈爱，对我百依百顺。我喜欢在王宫跟随父王检阅百官，处理政务。而父王所到之处，人人俯首听命。
说到这，他停了一下，眼睛望向空中，好似回到了那人人对自己毕恭毕敬的场合，神情颇为得意。
“你感到你父王和你地位尊贵，众人皆听命于你父王，这有何奇怪呢？”我问。
他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
我母亲按说是王妃，身份尊贵，也应住在金碧辉煌的王宫。可是，她住的地方，却是乡村茅舍；她穿的衣服，也是素朴布衣；她吃的饭菜，亦是粗茶淡饭；她的神情，总是郁郁寡欢……
我听到此，亦在心中叫奇。来访者的家境千差万别，幸福的家庭各有各的幸福，不幸的家庭却有一样的不幸。这位来访者的父母，莫非关系不好？“这是你感觉奇怪的地方吗？你母亲一直过着和王宫截然不同的生活，一直很忧郁？”
他神情恍惚，似在自问：
是啊！为什么？为什么呢？我也问过母亲，她只说她喜欢茅舍的生活。那她为什么一直不高兴？我问她，她强颜欢笑，含糊其辞，顾左右而言他。我捉来受伤的小动物，母亲治好了它们才有一丝笑容。从那次以后我便弄伤动物给母亲治，只为博母亲一笑。可我总感觉母亲有事瞒着我。当我看见她郁郁寡欢的面容，就感觉她不再与我亲密无间，而是遥远而陌生。
对父亲而言，好像也是如此。父亲有时去母亲的茅舍，二人交谈，我在旁边玩耍，听得父亲对母亲关切备至体贴入微，而母亲温温柔柔却客客气气。我从未见过父母亲热，父王也极少留宿。有时我要母亲陪我去王宫，母亲总是推辞，说针线活没有做完。呵呵，针线活，服侍我的宫女都不做针线活。我儿时曾想玩茅舍内的铁犁，觉得稀奇，可刚一碰，便给母亲呵斥，好似犯了禁忌。什么破烂家什？却当成宝贝一般！你说，这不奇怪么？
他的眼睛充满红血丝，含了眼泪问我。我点点头：嗯，你觉得非常奇怪，你不理解这些事，父母也没有给你合理的解释，因此你很难过。
哈哈哈！难过！难过！更难过的事还在后面。后来，突然来了一个全真教的道士，非要教我武功。我已跟王宫总管学了两年武功，但那道士说，总管教我的不算武功，他要教我最正派的武功。什么正派武功？我才不要跟道士学。假的，全是假的！他教我武功，是想让我帮他和别人的弟子比试。小王爷怎会遂他的心愿？
我听出，他对这位道士师父有很多愤怒。按精神分析，这是内在坏客体投射到道士师父身上。但现在解释为时过早，我且继续听下去。
十一岁那年，有一日我无意中发现父王收留的瞎眼女仆竟然在花园里一个隐秘的地方练武功，十指凌厉如剑，竟能插入树干！这等狠毒招式，比道士那所谓正派武功强多了。她背人练功，显然不想让人知道。武林本多奇人异事，竟能让我遇见。我心念一动，跟她说，只要她传我武功，我必不向外人泄露。这样，我跟随她，练成九阴白骨爪。
那你对这位女师父感觉如何？———我这么问，是想知道，他对父母隐含愤怒。那么除父母外，他有没有好客体，爱他护他，令他感到温暖？
我师父啊，本就是冷漠狠毒之人；我只是跟她学九阴白骨爪，感觉———？这世上，父亲爱我，但他不理解我；母亲爱我，但她有事瞒着我。道士利用我比武，师父利用我隐居。谁全心爱我？我亲生父亲吗？
他声音凄厉，大吼一句———我亲生父亲吗？
尽管听过很多来访者曲曲折折的故事，但他这句话仍让我震惊——他母亲可是王妃啊！你喊的好难过好难过———停了片刻，待他情绪缓和了一点，我轻轻问：你亲生父亲，又是何人？
杨铁心。杨铁心藏在母亲的柜子里。我拿下墙上的铁枪刺他出来，我想杀了他，母亲说，不要杀他，他是我亲生父亲。
十八年，我的父亲就是完颜洪烈。突然冒出一个杨铁心，你们说他是我亲生父亲。我亲生父亲不是完颜洪烈吗？我不是小王爷吗？你们说我父王杀了我亲生父亲，父王，又怎么成了我的杀父仇人？你们要我杀了养育我十八年的父王，你们知道我的感受吗？换了你们，你们能片刻之间，从完颜康变成杨康吗？
我到底姓完颜还是姓杨？我到底是汉人的儿子，还是金人的儿子？
我是谁？我到底是谁？呜呜呜——
他的五官全然扭曲，神情痛苦至极，眼泪涔涔而下。我感到非常无助无力，我感到自己的心正被撕扯分裂，我只好喃喃道：是的，你不能理解，实在太难理解，这太令人痛苦了。
你告诉我，我是谁？他满脸泪水，仰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我，那样子，实在令人心疼。
你是谁，你想做谁？我怎么能帮他决定呢，我不能，只有帮他看清自己的处境，自己进行选择。
我想做完颜康，但那会失去母亲和念慈………念慈，是和母亲一样爱我的女人。
我想做杨康，但那会失去父王………
如此天壤之别的生活环境，如此重大的身世秘密隐藏十八年，讨好威严的父亲和忧伤的母亲，以至于人格扭曲，甚至撕裂。难以抉择，是内在巨大的矛盾，双趋双避冲突？不仅如此吧。我心内暗道。我对他说，你多想想，看你内心的真实想法是什么？
真实的想法？他眼神一闪，转过头，像决定暴露内心，他微昂着头，说：
哼，做杨康，有什么好？结交郭靖那傻小子吗？受那道士的教训吗？杀了大金的王爷吗？和念慈漂泊江湖吗？还是回那破旧的牛家村？牛家村？大金灭宋，是早晚的事………
当当——小心火烛——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不知不觉，我已听他谈了将近一个时辰。他听到打更，站起身来，神情忽变，一层冷漠蒙上他的脸。
我心中暗道，大事不妙——
果然，他眸子一睁，杀气凛然，一道寒光闪过。
我看见一把短剑，剑身清晰地刻着两个字：郭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