绚丽的形体与空乏的灵魂——为什么《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是一部糟糕的收官之作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先对宫崎骏对手绘艺术的执着表示敬意;在这一艺术方式上,宫崎骏永远不失“一个主体在自由地运用其诸认识能力方面的禀赋的典范式的独创性”,本片足以作为2D动画画面表现力的顶峰而被写入史册的。
2D动画——包括宫崎骏以往的作品在内——是不容易自然地表达出运动感的,往往都要借助背景或空间的对比来展现运动;于是,当观察单独一幅画面或让视线和镜头一起运动时,那些场景便静止下来了,《幽灵公主》开头那一段阿西达卡与邪神的追逐戏便是很好的例子;但本片完全突破了这个桎梏。一方面,镜头不再只是对人物所在空间的平移或缩放,它和人物一同奔跑、晃动,仿佛能感受到镜头的喘息;另一方面,那翻滚、延申、然后虚化的炽热火焰,那颤动、模糊的人群,将这些囊括于其中的嘈杂与焦急,那些颜料与线条好像真的活起来了、跑起来了。让画面自己动起来,这真是太惊人了。
更惊人的是物品的质感。黄铜的金属光泽,窗帘布料的厚重(也许还带着一点点无害的霉味),稍显昏暗的卧室内木制几案连同那些奇妙的小摆件拼搭出的深浅不一的空间,这种种触手可及的真实感居然是手绘动画能完美地表现出的!至于那蓊郁的树木、深邃的水潭、晃动的波纹、宁静的青石与睡莲,在一种莫奈式的色彩中,也展现出无与伦比的美。
此外,本片还有一个不是宫崎骏所独享的手法,就是有意为之的世界的“错乱”化(我们在《少女革命》和《柯塞特的肖像》中也能看到这一技巧)。上与下?大与小?塔中之海?海中之天?宫崎骏在描绘塔的世界时完全放弃了一切我们所熟识的时空范畴,它不可思议,不可理解,只作为一而存在,不可对象化;不可对象化,也就不能被还原为被操控和消费的感知觉资源,保留了其丰富与神秘,作为一种存在(Sein)的暗示而不再是实体(das Seiende)的表征。于是它便做到了《千与千寻》的世界想要做但没做到的事情,成为对存在真理的“诗意解蔽”。
好的,既然宫崎骏在电影的表达上这么敏锐而天才,那他是否表达出与之相匹配的内容了呢?这里必须做一个说明,在品味电影时,执着于分析每个单独的意象时毫无意义的;电影是意境的艺术,只有在意境中电影才能张嘴说话。很多影评在那分析鹦鹉代表什么呀石头代表什么呀,多么愚蠢!既然欣赏画作时没必要分析组成它的原子,那为什么品评电影时要抱着那些形象喋喋不休地念叨什么“现实”的“历史”的“对照”呢?
说回这部电影。可惜,与让我大受震撼的表达方式不同,宫崎骏想讲的故事我已经在七卷本漫画《风之谷的娜乌西卡》中看过一遍了(《风之谷》电影改编自这个漫画的前两卷);而他这次的讲述比起三十年前,又是多么的衰老而无力!
理式(eidos)的世界里,美本身、善本身散发着光辉,伟大的先知想要把天上的理式带入人间;在这一伟大的事业中,只有美本身才能作为目的,一切其他事物皆是实现绝对的美的降临的手段,而一切手段都是可讨论的。“慢着!”有人发现了问题,“那生命不就是某种外在于它的东西的傀儡了吗?”可是,没有生命的活力与无限制的创造力,美好的事物又如何能成为美好的呢?纵使生命从虚无中产生又回到黑暗中去,但在那黑暗本原中却能浮生出爱、友谊、互助与自由——这是生命的光芒。而那完满的概念却要否定这黑暗中的光,否定来源于不存在的生命,否定生命在死亡的黑暗中自发地创造出美好的东西的能力;对于这强加的完满,这统摄着操控着一切的完满,这绝对地脱离死亡因而也绝对地死亡着的完满,我们不要!
这就是《风之谷的娜乌西卡》和《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的共同母题;但是,前者是刚烈的革命,而后者是隐忍的同流。娜乌西卡主动砸碎了陵墓主人为她提供的王座(王是陵墓意志的奴隶的一个好听的称号),面对必然到来的毁灭(地上人类无法在净化后的世界中生存),发出“生命是黑暗中闪烁的光”的呐喊;最终,那个理念的乌托邦不是自己崩塌的,而是娜乌西卡请奥玛把它轰掉的,同时破坏掉的还有净化后的人类胚胎——那是一个被设计好的光明的未来。生命以惨重的代价重获自由,在无处可躲的夜幕下唱响友谊之歌,微笑地迎接死亡。
而本片中真人在做什么?将继母带回家!回到那庸碌的常流中去!完满的希望是如何破灭的?是鹦鹉劈了桌子——也就是说,是塔中世界自发崩塌的。在整个冒险过程中,真人都是被世界推着向前走的,除了寻找继母这一源自于常流的念头,他竟没有主动地自发地去做任何一件事;对比轰掉陵墓的娜乌西卡和自己念出毁灭咒语的希达与巴斯,高下立判。这种被迫的被推动的沉闷一直延续到最后,真人背着一个大大的叮叮当当的包离开了房间,奔向无可挽回的庸常……多么像宫崎骏自己呀!背起现实的规训,满身的顾虑叮当作响;妥协,喟叹,自嘲。
我希望,宫崎骏在人生的黄昏能放肆一把,把现实的压抑抛之脑后,不顾后果地捡回曾经的激情与梦想;世界很坏,满是痛苦、猜忌与压迫,那就把它砸碎好了!把它砸个粉碎,在碎片上用自己的双手而不是先知的预言创造一个新世界出来!但宫崎骏退缩了,和现实“和解”了,那个老左派的灵魂终究没能乘着白翼飞过漫漫腐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