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穆埃尔之死

一 萨穆埃尔的死,浅层面上是肉体的死亡,但从电影结构上来说,它只是一个表层的事件性喻象,除了肉体的死亡,萨穆埃尔的死还指向心理学意义上自我的死亡。 电影里对萨穆埃尔的死有三方解释,桑德拉认为萨穆埃尔的死是意外坠亡,律师的辩护策略是自杀,检察方则试图证明萨穆埃尔死于谋杀。在这三种对萨穆埃尔的死的看法里,桑德拉的看法又是不同于另外两种的,桑德拉的判断是一种直观式判断,它的结论不是基于形式逻辑的推论,而是基于对萨穆埃尔整体认知的基础上进行的判断;而律师和检察方的判断则是一种逻辑推论式的判断,这种判断基于部分确定的事实推论出一个整体的事实。这两种不同的判断有不同的应用领域,逻辑推论式判断在现实世界有更强的适用性,因为现实世界的运行规则是建立在逻辑推论上的,它们必须是合逻辑的,因此在证明桑德拉在法律上是否有罪时,桑德拉提出的判断是不可行的,律师否认了这种辩护策略。在现实世界里,桑德拉的直观式判断的效力显然会受到削弱,但桑德拉所处的世界是一个虚构的世界,她的直观式判断因此同样和逻辑推论式判断是同样有效的。虚构世界的建立和现实世界的建立不同,现实世界强调确定性,而虚构世界则强调可能性,它通过可能性走向隐藏在背后的真实。直观则是在虚构世界里最后到达真实的唯一方式,因为逻辑推论是通过部分走向整体,而它本身又不可能整合所有的部分成完整的整体,因此到了最后必然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这道鸿沟是逻辑推论所无法逾越的,它只能交个直观。 萨穆埃尔的尸体是摆在所有人面前的一个确定的事实,一个围绕尸体的死亡谜团也因此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这是一个不可回避的漩涡,它将所有人卷到里面去,强迫人们去解开这个谜团。萨穆埃尔的尸体是一个事实,但这个事实却以谜的形式存在,对于追求确定性的现实代表——检察方,这是不能容忍的,现实世界的一切必须要有一个合理的解释,而这个尸体只彰显一种事实,却没有一种确定性,于是为这具尸体寻找合理的解释驱动着检察方的行为,桑德拉因此被送上法庭,一场针对桑德拉的审判就此展开。 对桑德拉的审判所指向的问题就是,桑德拉是否有罪?在法庭上,检察方和被告律师方是针锋相对的,检察官通过种种证据的罗列试图证明桑德拉是有罪的,而律师则通过对检察官的证据进行辩驳,为桑德拉作无罪辩护。检察官和律师是一对对立的因子,他们都没有做出判决的权力,但他们却极力想要证明某种真相。在这场斗争中,检察官和律师都明确倒向了两个极端,在尸检报告提供的两种可能性中,意外死亡或蓄意谋杀,检察官所有的针锋相对都将桑德拉指向蓄意谋杀,而律师最后则选择完全相信桑德拉,如他所说:“桑德拉,我相信你。我没有审判你。” 在这场审判里,桑德拉是被审判的客体。对于桑德拉来说,“桑德拉有罪吗”,这同样是一个的问题,但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桑德拉根本不像任何其他人一样犹豫不决,这个问题对她来说根本不是问题,她确切地知道自己没有罪,这一点她不需要任何的游移不定。因此这场探究她是否有罪的判决在她看来是极其荒谬的,她知道那个人们想要探寻的真相,她是谜团本身的一部分,对于所有人来说她更接近这个谜团。然而,这一场判决并不是没有存在的必要,这场审判如果要作出最后的判决,它必须弄清楚萨穆埃尔死亡的真相,那个谜团必须向所有人澄清,对于这一点,桑德拉同样是想要知道的。如果能够解开萨穆埃尔死亡的真相,扮演一个被审判的客体,桑德拉也不是不能忍受的。 二 萨穆埃尔之死是摆在所有人面前确定不变的事实,这一点同样包括了创作者。桑德拉是否有罪?同样是电影需要回答的问题。电影里所设置的审判,从更深结构上来看,正是创作者设置的对自我的审判。桑德拉有罪吗?创作者问的其实也是,对于“萨穆埃尔之死”自己有罪吗?在这场自我审判里,检察官对被告步步紧逼,他的目的是非常明确的,检察官要证明被告有罪。而被告律师则是检察官的对立面,对待检察官的攻势,被告律师见招拆招,和检察官的交锋丝毫不落下风,他要辩护被告是无罪的。被告方和检察方之间的战斗是一场精彩的心灵斗争,但自我的判决终究带有极强的主观性,最终必定有一个胜负,而被告最终赢得了这场斗争。 这场判决的设定是创作者从一个他者的目光对自我的审判,自我被投射成了桑德拉,对桑德拉的审判事实上就是对自我的审判。但创作者所设置的他者终究不是一个独立于自身之外的存在者的目光,他者的成分只是看起来是客观化的,它本质上依旧是主观化的。在这场审判里,被告方和检察方的交锋的胜败似乎交给了一个看起来客观化的陪审团,但陪审团本质上依旧是主观化的东西,它似乎是一个裁定者,但它的裁定的有效性是受到削弱的。 三 桑德拉是一个很完善的人,在电影的塑造里,她的理性很健壮,情感也很饱满。有人会将桑德拉看做一个冷漠的人,像萨穆埃尔对她的指责的那样,但这样的指责是很难成立的。萨穆埃尔所指责桑德拉的冷漠换一句话说正是:你太自私了,你太自我了。从萨穆埃尔的视角看,桑德拉是一个自我主体性很强的人,强大到他无法窥视到桑德拉的全貌,面对桑德拉的二强大,萨穆埃尔无能为力,以至他像小孩置气一般指责桑德拉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反过来看,萨穆埃尔对桑德拉的指责反而证明了他自我的弱小,桑德拉也看到这一点。在那段争吵戏中,面对逐渐失去理智的萨穆埃尔,面对暴躁的萨穆埃尔,桑德拉始终是保持着理智,她先是像关爱孩子一般安慰萨穆埃尔,让萨穆埃尔冷静下来,但对于失去理智的萨穆埃尔这显然不奏效,于是桑德拉又像家长训斥孩子一般用强大的理性反驳了萨穆埃尔的指责,并且通过他的指责反过来指出了他的自我的弱小。最终桑德拉以一巴掌的形式彻底击溃萨穆埃尔的自我,让萨穆埃尔独自承担自己的失败,萨穆埃尔最终也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在争吵戏的最后,他将拳头挥向了自己,萨穆埃尔走向了自我毁灭。 桑德拉是一个理想且趋向完美的形象,因此我们更乐于将自我投射到桑德拉的身上,好像我们就是桑德拉一样。但如果我们将自我投射成桑德拉,“桑德拉有罪吗”这个问题就会自我取消,对桑德拉的审判是没有意义的。桑德拉是自我的理想性幻想,理想的指向正是完美,而完美的本身就蕴含着无罪,因此在这个立场出发的审判永远不可能判决桑德拉是有罪的,在审判的开始,判决就已经作出。在电影里,检察官无论怎么步步紧逼,我们都可以感受到被告方是有恃无恐的。 但萨穆埃尔毕竟还是死了,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谁需要为萨穆埃尔的死负责呢?在电影的表层结构表达里,电影倾向于萨穆埃尔是自杀的,可即使萨穆埃尔真的是自杀,那么萨穆埃尔的死就可以回避掉吗?自杀是一个复杂的概念,它不同于谋杀,谋杀是他人对一个人生命权的剥夺,而自杀并不能简单地将其看成主体对自身生命权的剥夺。死亡是人所趋避的,因为人有强烈的向生的欲求,而谋杀则是外力对一个人内部向生的欲求的否决,对生命体的直接毁坏,因此谋杀是有罪的。自杀则完全不同,自杀者的死亡没有偶然的、强力的外力对生命体直接否决,是主体对自身向生的欲求的否决,因此自杀并没有法律意义上的罪责。人的主体内部固然有死亡驱动力,但萨穆埃尔之死能够完全看成人自身死之欲求对生之欲求的完全战胜吗?萨穆埃尔之死完全是一种内部运动的必然,没有一种外部力量的介入,导致了萨穆埃尔最终走向了死亡? 萨穆埃尔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事实上,萨穆埃尔正是桑德拉的对立面,桑德拉拥有强大的自我,而萨穆埃尔的自我则是脆弱的、不完善的,他的自我甚至不能够对自己负起责任。在电影里,萨穆埃尔更像一个小孩子的形象,采用循环播放音乐的方式破坏妻子的采访,将自己的写作的失败归结到生活的本身上,无法从对儿子的自责中走出来……这一切都显示着萨穆埃尔自我的脆弱,自我的不成熟,也正是萨穆埃尔这样的内部自我结构,他又如何能从内部做出杀死自我这样强而有力的事情呢?真正的自杀需要强大的自我维持这件事情的发生,萨穆埃尔内部的自我结构根本不足以支撑他完成这样的事情。 在电影里,萨穆埃尔确实表现出了自杀的倾向,甚至他进行了自杀的实践,但在那件我们确定他自杀的事实上,萨穆埃尔是失败的,如果萨穆埃尔的自我结构能够使他做出真正自杀,那么他就不可能在第一次自杀失败,他的自我结构仅仅能够使他产生自杀的倾向而且,并不能够使他产生真正杀死自己的行为。 萨穆埃尔还是死了,我们找不到谋杀他的那个人,也无法得出他是自杀的结论,这似乎是一个谜团,但我们探究到这里,这个谜团已经清晰呈现在我们的面前,萨穆埃尔之死,已经浮现在水面上。 我们看到萨穆埃尔从那个阁楼上坠落下来有两种可能性,一个是自杀,另一个是谋杀,但这两种可能性都无法单独走向确定性,它们都不能完全解释萨穆埃尔的死。在电影里,对于萨穆埃尔的死其实还提到过另一个可能性,那就是失足坠亡,萨穆埃尔既非被谋杀,也不是自杀,而是出于偶然性的因素不小心从阁楼上坠落下去。电影并没有从这个结构对萨穆埃尔的死展开过多的探究,但如果从这个结构去理解萨穆埃尔的死,我们能够更接近萨穆埃尔死亡的真相。在萨穆埃尔这种偶然性死亡的背后,是萨穆埃尔早已经被推到“阁楼的边缘”的事实,一切的一切都推动着他走向那个带走他生命的阁楼。我们完全可以设想这样的场景,内心世界完全崩塌的萨穆埃尔绝望地走到阁楼的边缘,内心有一种剧烈的倾向诱导着他跳下去,但当他看到覆盖薄雪的地板张开一个巨大的死亡黑洞,他内心何以不是犹豫的,害怕的,他何以能够独自承担死亡的本身。这时,在他脑海中闪过的是什么,他看到视力受阻、弱小的儿子,他想要爱他的儿子,但当巨大的爱意涌来的时候,他又看到是自己的失误导致了儿子的弱小,所有的爱意顷刻间又全转换成自责;他看到自己的人生道路早已经笼罩在黑暗之下,失败的小说事业,已经破碎的家庭生活,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化为混沌的黑暗,反射不出任何一点光芒;而在这黑暗之中,他唯一可感的、可依靠的妻子如今离他是如此的遥远,他感到她是如此的冷漠,她用自己的高大、健壮证明了自己的弱小脆弱。一个高大的形象在黑暗之中彰显着,而这彰显对他来说却是侵凌的,将他所有的伪装戳破,一个真实、弱小、无力承担的自我展现在他的面前,他何以不是惊骇的,感到刺痛的!所有的一切都在崩塌,所有的一切都沉沦到黑暗之中,他感到害怕,感到震颤,已在阁楼边缘的他,随着意识的崩坏,他的身体开始倒塌,最终从阁楼的边缘坠落到薄雪上的死亡黑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