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聊女主角塑造之一二

终于到电影院看了《坠楼死亡的剖析》，趁着记忆还新鲜随便写点观后感。

—— Anatomy of a fall is in fact anatomy of a marriage.

叙事结构上是非常简单明了的，由一起突如其来的死亡开始，然后围绕着这个事件的调查和审判展开。与典型的犯罪悬疑叙事类型一样，对于案件“真相”的追寻成为叙事的主要动力，导演也全程successfully play with the audience’s expectations —— 对于女主是否清白的猜测构成整个观影体验的重要部分。

影片杂糅了悬疑、法庭戏剧（courtroom drama）、婚姻情感的类型， 但是对于前两种类型元素的使用中规中矩、稍欠火候，也许因为导演也本身意不在此。Triet作为i编剧的主要兴趣在于揭示这对知识分子/艺术家夫妻的婚姻生活，尤其是艺术创作在这种亲密关系中所扮演的角色；真实与虚构之间的关系；以及语言与叙事的欺骗性、不可靠性。

在一段闭合的亲密关系中，夫妻双方此消彼长地对于权力微妙的争夺和互相伤害，以及这种私人纠葛被置于公共讨论中时最终只能抵达一种片面的“真相”的必然性，是影片探讨的核心。但导演对于这方面的刻画也不够狠辣抓人，最后的夫妻矛盾爆发的高潮甚至只能非常直白（甚至clumsy）地通过一个吵架的闪回来展现。这对我而言没有做到可以抽丝剥茧、引人入胜地领着观众走近真相。这个婚姻中的情感内核以及矛盾在常见的此类白人中产高知/艺术家夫妻关系上并没有突破（在伍迪艾伦、Noah Baumbach的电影里可以找到许多类似关系的塑造）。唯一的新意在于其中丈夫妻子传统权力关系的倒置，即妻子是事业上更成功更有自主权的一方，而丈夫则较为被动地“活在妻子的阴影之下”（即使导致这种处境的人是他自己），并且指控妻子靠消耗自己来进行艺术创作，而一般是 male artist feed on the life of their female muse。另一新意就是妻子双性恋的身份，虽然这个设定并没有体现出什么对于叙事以及主题本身的作用，因此目前看来除了增加一些多元性以及让这对夫妻看起来更进步一点，可有可无。

但即便如此，作者对于妻子这个形象的塑造还是相当保守和温和的。我在观影的时候一直期待着随着调查的深入，我们对于这段婚姻的窥探更进一步时，会揭露出妻子更加复杂、矛盾、有争议的一面。也许在她看似完美的作家、母亲、妻子的身份之下掩藏着一个 highly egotistic, consuming personality, 有着极大的艺术野心，并且善于利用亲密关系中对方的脆弱之处来供给自己的创作 —— 这样的男艺术家形象当然屡见不鲜。所以我最初的猜想是即便妻子并非凶手，也在情感和心理层面上间接导致了丈夫的自杀。但是即便是在妻子形象最颠覆的时刻（即夫妻吵架），她仍然没有跳出一个典型妻子角色的框架：与因无法走出自责心理而愈发情绪化的丈夫相比，她仍然是相对耐心、温和且理智的。至于丈夫对于夫妻分工不公平的抱怨、以及妻子将自己的习惯强加于人的性格是否属实，作者也没有给出一个确定且客观的答案，因此完全可以看做夫妻吵架时双方从自己视角出发的各执一词。她与孩子的相处也完全符合一个好母亲的要求。

由此，当观众一直期待某个可以颠覆既有预期、反转我们对女主的认知的瞬间来临时，最终却无趣地发现女主角确实是一个无可指摘的、完全清白的受害者形象。唯一的“污点”可能就是她的几段出轨经历，且不说她只是犯了“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她甚至在大部分情况下都没有对丈夫有所隐瞒，which further vindicates her。此外， 最多余的一个设定就是她与律师之间的暧昧关系。既然已经将女主设定为是 queer person，那你把这个律师改成性别为女还更有意思一些。现在这样则是一种类型化得毫无必要的人物关系模式，因为一方面没有增进叙事，另一方面反而增强了女主角形象中符合女性刻板印象的弱者/被拯救者属性。Single mother has a thing for the lawyer that defends her…, 律师一出场的时候这种不祥预感就很强烈了。

这就使得在整个观影过程中观众对女主角的情感落点非常尴尬。 一方面，人物的塑造不够立体和人性化来让观众共情她的处境 （对比《婚姻故事》斯嘉丽的角色）；另一方面，她又不具有足够鲜明的个性和强大的人格魅力让观众对她产生兴趣 （对比 《消失的爱人》和《分手的决心》这两部同样有关“杀夫”的悬疑类型片中的女主角，作为片中实打实的“villain”，两位女主对观众的吸引力正来自其对男性角色的绝对掌控、对传统两性关系中女性所处的权力下位的颠覆 —— 她们不需要观众的同情和好感，观众只需被她们引领和折服。惠勒的角色显然不具备这样的引力。）

当然，可以退一步讲认为导演的兴趣仅在于借这个坠楼事件来剖析婚姻关系，并没有野心在女性身份的塑造上进行过多的突破。但即使在这个层面上，桑德拉作为绝对主角仍然是略显苍白、悬浮的。相比之下，儿子这一角色反而影片的亮点。与法庭审判同时展开的，儿子对于母亲是否清白的判断构成了故事的暗线。丹尼尔隐忍的试探、无法得知真相的痛苦以及最终做出关键决定的勇气是影片最令我动容的地方。这个人物塑造的出色以及引入儿子视角在整个剧作上的高明之处之后有空的话再细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