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满了明信片的铁盒里,藏着一片玫瑰花瓣

这篇剧评可能有剧透
王家卫作品的镜头画面美,高饱和度的色彩,复古如油画般的质感,朦胧、斑斓,充满暧昧。但是,与其说他的画面光打得好,不如说阴影用得好。
《繁花》这部剧大部分是在室内故事,用王家卫一贯的手法,镜头前常有遮挡物,增加画面纵深,突出主体。人物常常处于“被窥视”的视角, 引导观众进入人物内心。
“光”要靠“影”来衬托。
而故事本身,同样也是“光”与“影”的对立。“光”是90年代上海,随时都要起飞的年代,繁花似锦;“影”是大梦过后,繁花过尽,留下虽然不是满地凄凉,却是各有悲欢。
卢美玲蛮横霸道,动心眼、耍手段,到了强逞欢颜去街上揽客,身上的“倔脾气”还是令人钦佩,离别时杜红根来接她,一丝温情让她也不那么讨厌。
梅萍也讨人嫌,但也让人看到她的悲哀,离开27号自己开公司结局也还好。
领班打工三姐妹个性不同,敏敏机敏忠心,露丝淡泊平静,小江西让人“怒其不争,哀其不幸”,最后合伙开个小饭店,远离了灯红酒绿的黄河路,也很好。
高冷的金科最后拿着邮票集,望着爷叔老迈背影,内心达成和解;夜东京的人情味最终淡了,小乐惠的舰队散货;范总风光过最后选择退休,魏总不再去黄河路出风头,踏踏实实创业,潘经理离开回去花园酒店,景秀把店名改为“过客”,依旧笑看风云。
也有最后潇洒的,陶陶决定带着老婆、孩子一起出去潇洒,像《东邪西毒》中洪七要带着老婆浪荡江湖。
唯有深圳两位外来者结局凄凉:强总入狱,李李出家,到底这是上海。
至于主角,宝总在川沙还有块地,依然要做时代的弄潮儿;汪小姐高喊“我要做自己的码头”,后来在浦东开公司;玲子表示“大家都没有回头路了”,最后跑去了香港,各自精彩。
故事到最后,才是真实的时代样貌,前面仿佛一场大梦。
相比于同样充满海派情调的《花样年华》《2046》,《繁花》其实更像《一代宗师》,讲的都是大时代。
一般讲大时代故事,都是聚焦小人物视角,香港导演则喜欢讲传奇人物。当初王家卫曾表示想把《一代宗师》拍成一部讲诉民国往事传奇。叶问也好,宫宝森也好,又或是宫二、一线天,这些人物的故事是否真实并不重要,民国是否真有那么一个荡气回肠的武林也不重要,电影传递的就是动荡的大时代背景下,人物的命运无常和理想坚守,“武侠”只是个引子。
《繁花》也是这样,主人公阿宝草根起家,初心不忘,有良师益友共经风雨,有红颜知己相伴左右,一手做外贸,一手做股票,闯西康路,平黄河路,占南京路,他代表那个年代许许多多的阿宝,但又是独一无二的阿宝。嗯,很传奇。
所以《繁花》中的上海不需要是真实的90年代上海,可以像民国、像香港,或者说我们想象中的上海。
整部故事中那些“商战”情节,其实都很飘。李李不过一酒店老板娘,却犹如费翔一首《冬天里的一把火》就把三洋牌带火了;爷叔碰巧就能找到老早结拜弟兄,然后找到一群名厨;诸暨麻老板就是一个做高仿T恤的,但如神经质样的暴徒;汪小姐独自开车到深圳,6000人的工厂加班加点;夜东京的本帮怀石料理突然就火了;故事最后麒麟会出手,宝总峰回路转,这些情节其实都经不住推敲。
这些像是那些市井传奇,只流传于后人的口中。上海滩有很多阿宝,宝总则只是故事。
这个“繁花之梦”,除了这些传奇故事,还有很多温馨家常。夜东京一共有两次聚餐,一次是庆祝三羊签约成功,一次是“黄河路保卫战”那晚,席上多了徐总、范总。前一次是汪小姐不开心,宝总没告诉他的计划;第二次是玲子发脾气,非要说宝总利用她。
这些女性的小情绪,还有排骨年糕、满堂红泡饭、辣肉面、黄鱼面,上海的食色男女是《繁花》的底色,尽管商战故事有点“飘”,但有这些家常闲话,这个梦又很真。
为了这样一个海上旧梦,王家卫还找来了孔祥东、史依弘、陈逸鸣这样的艺术天团住在一栋楼里,房东是上海人民熟悉的阿庆;招来了范志毅饰演范厂长,还说范志毅是他的偶像;最传奇的当然还是游本昌老师饰演的爷叔,一眼看尽人世,一眼看破繁华。
为了这样一个海上旧梦,负责音乐的陈勋奇挑了《偷心》《我的未来不是梦》《不再犹豫》《再回首》《执迷不悔》这些金曲,将九十年代的回忆叠加在这个梦里,也有京剧、沪剧这些老唱腔为故事平添一份沧桑,而小田和正那曲《突如其来的爱情》一响,恍如旧日。
为了这样一个海上旧梦,年轻的温兆伦跑到至真园开业典礼上;一份干炒牛河和钟镇涛饰演的金厨把94年上映的《金玉满堂》带到了黄河路,又让人想起他的那个徒弟;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则跳到了南京路沪联商厦。
王家卫的光影,浓油赤酱,把一切看似不搭调的东西统一到一起,繁花似锦。
欢宴散去,不是因为利益扭曲了人心,是大时代的风浪吹散了繁花,把各人越吹越远。
王家卫作品中的一个特色就是那些人物的独白,用极感性的语调讲着极理性的话语。最浓厚的惆怅,就是看透一切却无能为力。剧中,胡歌的旁白诉说90年代的经济突飞猛进,他不甘心做看客,最后却是过客。
《繁花》的后劲很大,前半部的喧嚣欢闹,可以反复咂摸;后半部的离合起落,却不忍心再看。而整个故事,朦胧恍惚,有些不真实,但又如亲身经历。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从人物故事上找到记忆点,没经历过的,则在光影间仿佛在梦里见过。
小说《繁花》的开头:独上阁楼,最好是在夜里。后面倒是可以接一句《上海一九四三》的歌词:老唱盘,旧皮箱,装满了明信片的铁盒里,藏着一片玫瑰花瓣。
繁花散尽,大梦如昨。